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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3点19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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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威拉德

  威尔伯医生独自一人反复思考多塞特这一病例时,一次又一次地回顾了一个孩子被虐待、被污辱、被剥夺了正常的童年生活,并为了生存下去这个最荒谬的原因而被赶入精神性神经病的境地的怪异家世。但所有的事实根据,都出自一个来源——西碧尔及其化身。威尔伯医生明白,必须有其他证据来证明其真实性。
  那位母亲早已去世。除了患者本人以外,显然只有父亲是唯一的人证。将近三年的心理分析也只能靠他来核实。因此,在1957年4月,医生在仔细地探索了母女关系以后,决定把威拉德·多塞特引进病例调查。西碧尔写信要他来纽约。
  如果这里是司法的法庭而不是人类感情的法庭,威尔伯医生和西碧尔对于把七十四岁的威拉德·多塞特从他居住的底特律(还在那里高兴地再次结婚并继续工作)请到纽约来这件事都会比较乐观。但威拉德同他女儿和医生的关系已经紧张,恐怕不会肯来。
  威拉德早已讲清:西碧尔已经三十四岁,不应再由他来供养了。其实,在她来纽约快到两年把钱用完的当口,他曾同意替她支付生活费用,使她能继续治疗。这里要补充一句,她来纽约一年后把心理分析的事情告诉了他。
  医生认为这种经济资助是还债,是父亲替他那奋力通过心理分析而恢复健康的女儿还债。他对她的资助是吝啬的,不定期的。但在她这个生活阶段,她没有存款,没有固定职业。她唯一的收入来源是偶尔卖几幅自己的画,做家庭教师,间断地在韦斯特恰斯特医院担任美术治疗学家的半日工作。医生还认为威拉德·多塞特之所以负有义务,是因为他花掉了女儿的钱。他卖掉了西碧尔的钢琴、卧室家具和几幅画而没有征得她的同意,也没有把售出的钱给她。他甚至要她支付她母亲葬礼费用的一半。有一次,威拉德没有寄来西碧尔一个月的生活费,这种情况在西碧尔读大学本科时也曾发生过,这使医生对威拉德愈发反感。她父亲没有寄来支票,又不许她借钱,迫使她每天吃两餐饼干和桔汁,这样一直延续了五个星期。
  当今和过去的几次插曲,使西碧尔感到她父亲给她钱是迫于压力或出于一种责任感,而非出自对她的关怀。威尔伯注意到西碧尔的沮丧,便写信给威拉德·多塞特,告诉他这种拖欠使他女儿极度痛苦,很难再忍受了。他回信说他很忙,不可能时时记住细节。甚至付不出医生的治疗费也没有使他操心。维基曾讲他说过:“威尔伯医生有钱,让她承担吧。”
  1957年的威拉德·多塞特,显然同那位在心理分析中早已出现的父亲是同一个人——全神贯注于绘图桌,被钻床的噪声所包围。
  “维基,”医生问道,“难道多塞特先生从来没有看到多塞特夫人对西碧尔所施加的暴行么?”
  “他会问西碧尔:‘你的胳膊怎么回事?’或‘你的腿是怎么回事?’”维基答道,“然后只是耸了耸肩膀就走出去了。”
  西碧尔写给威拉德的信刚刚寄出不久,她就在邮箱中发现了他的来信。她害怕在自己一个人在家时读它,因为他有几封信曾使她变成另一个人(这是大夫的说法)或使她“晕了过去”(这是西碧尔自己的说法,沿用至今),她等到特迪·里夫斯回家后才拆开信封。
  信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西碧尔:
  弗里达提醒我:该写信给西碧尔了。弗里达愈来愈象我们多塞特一家 的人啦。她告诉我好几次,说她的日子挺舒心。依我看,她多少是自得 其乐吧。看到她如此快乐,我很高兴。我们在昨天收到你表示欢迎我去 纽约的信。我们每次收到你的来信时总是十分高兴,希望你这个学期不 会太忙,不会在学习上过于困难。希望你在考试中一直顺利。哈哈!
  我的工作进展得不错。天气很冷。每星期在家呆上两天①挺好。但 我为我仍能工作和赚钱而高兴。明年的工作看来还不少哩。弗里达仍喜 欢她的工作。社会安全费涨了7%,所以我现在拿到的社会安全费也多了。 我现在每月能得104美元,大有帮助啊。幸亏我加入了社会安全。这是多 年以前的事了。我老啦,我不再看电视上的“莱西②”,而且现在就得 上床睡觉。早睡早起嘛。没有什么新闻。那就再见吧。
  写自你的爸爸  威拉德

  西碧尔觉得其中没有什么令人烦恼的事。她只能咧嘴笑着接受她父亲眼下全神贯注于弗里达和他自己的现状。她只能茫然地觉察他之所以强调社会安全费是拐弯抹角地提醒她:他不是一个洛克菲勒③。他有自己的房子和另外三处房地产,有大量银行存款,目前还有很好的收入,加上弗里达的工资。但他居然要西碧尔相信他那社会安全费的微薄收入竟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对他第一次用“威拉德”来签名,她只能报以苦笑。他突然地如此不拘礼节,摆出了亲密友好的姿态。
  此刻,西碧尔还能自持。心理分析才做了不到三年半时间,她就能做到这一点,表明她正逐渐成熟,能够承受现在这种处境。要是在过去,这种处境早就引起人格的分裂,某个化身早已出现了。

  弗里达·多塞特翘着鼻子,如同食肉猛禽那角质的大喙,拍翅飞进她丈夫的店铺。这是在底特律近郊他们那座舒适的大房子的地下室。这位妻子一言不发地递给丈夫一封信。高跟鞋一阵克嗒声,她就走了。
  十分钟后,高跟鞋又克嗒着回到这间房间。为要压倒钻床的噪音,弗里达尖声说起话来。一字一顿。“那封信,是她写的吗?”弗里达薄薄的嘴唇微微撇着,身躯也在微微颤抖,不过不易为人察觉。“它使你烦心,我看得出来。”
  威拉德耸了耸肩说:“我们明天再谈吧。”
  “她说些什么?”嗓音更尖了。
  弗里达·多塞特不喜欢女人,对她丈夫的女儿也不例外,尤其因为西碧尔是一个威胁。嫁给威拉德以后,五十七岁的弗里达才初次体验到真正的欢乐。她不愿受到他女儿的干扰,无论是想象中的干扰还是现实的干扰都不行。
  弗里达的父母过于热心,在她才十四岁的时候就把她嫁给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十六岁时,她生下一个儿子。他的前夫,卡尔·奥伯梅耶,是威拉德教堂的搬运工,但卡尔未曾感动④过她,而她对结婚和生育都感到手足无措。卡尔活到三十八岁上,死于心脏病发作。此后,她有过一连串风流韵事,并担任了簿记员的职务,自食其力地养活自己和孩子。她认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远胜于她的文化水平,并为之不胜恚恨。在丈夫死后,她开始不断自学。
  靠个人奋斗起来的弗里达,还“赢得”⑤了威拉德,有人说是为了钱,有人说是为了爱情。他俩在旧金山相遇,时间是1949年,但拖到1956年才结婚。他搬迁到底特律,她也随之搬迁,搬到他隔壁的公寓。为他做饭,洗衣、在他生病时照看他。威拉德在旧金山时曾告诉西碧尔自己不打算再婚,而且不会同弗里达结婚,尽管她是个好伴侣。但后来他写信给远在纽约的西碧尔说他改变了主意。他解释说:“我看我得同弗里达结婚,因为她老到我公寓来,别人会有闲话。”
  弗里达有点忸忸怩怩,但寸步不让。“威拉德,西碧尔有病,而你还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健康人。你得把自己放在首位。”弗里达把手滑进威拉德的掌心。“答应我,别让她干扰你的幸福。”
  “我们的幸福,”他深思着,说话很慢。他从椅子中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步,“但我爱我的女儿,我总想做一个好爸爸。”
  “我觉得你太过份了。”弗里达决断地说,“而她却没有想做一个好闺女。”
  “她是一个天才,弗里达,一个才华横溢的姑娘,”他深信不疑地说,“别的方面怎么样都无所谓。”
  “那么,她为什么不跟别人一样谋取一个职务呢?她为什么不结婚呢?如果她让我同她接近,我会给她找一个男人。她为什么不穿高跟鞋?为什么手上戴一个男表?我真想给她抹口红,剪短她的衣服,替她卷头发。”
  “那个大夫,那个大夫。”威拉德咕哝着,“不过时间长不了啦。我期待着西碧尔很快好起来,走自己的路。”
  “她信上说些什么?”弗里达还是不让步。
  一阵难堪的沉默。“我可能得去纽约。看吧,”威拉德渐渐软化,说得很慢。“唔,我再不睡觉,明晨就起不来啦。”

  威拉德·多塞特有五英尺十一英寸高,议表党堂。他身子挺得笔直,面貌很吸引人,骨骼也很匀称。他的头发白色而又纤细,略带透明,虽然年老,脱发却不多。他那充满自信的脸保留着健康的青春话力。他的牙齿洁白,一颗未掉。他从来不吃肉,不饮酒,因而始终保持体形,体重与他脱离大学时相差无几。他的嗓音低沉而温柔。他从不与人争论,即使别人同他争执也对他不起作用,因为他深信感情冲动有罪。他又长又细的手指很有表达力,这与他的冷谈态度颇不协调。他的翘鼻子同西碧尔的一模一样,这是多塞特家族的标记。
  他的手指是他敏感的、艺术家素质的外在标志。这种素质在各种各样的美学爱好中找到了建筑这个宣泄口,并在建造一座远胜于其竞争对手的漂亮房子中表现得一览无遗。在学院念书时,他攻读朗诵和歌唱艺术。在威洛·科纳斯,他是教堂唱诗班的和城镇无伴奏男声重唱俱乐部的男高音,组织过极其优秀的男声四重唱,他弹奏吉他时采用西班牙技法⑥,而且对古典音乐迷恋得要死,尽管他的教会反对世俗的东西,他却在爱迪生的唱机初见于市场时就买了一台。他对经济学也有兴趣,具有一种真正的公众责任感,在他所居住的所有的镇城里都受到极大的尊敬。而他手底下的人简直是崇拜他了。
  威拉德在工作中是一个至善论者,想把工作搞得尽善尽美,不只是为了工作本身,而且因为他深信别人看到他那完美无缺的手艺时就会赞美上帝。看过他的手艺的人,跟他一见面就尊敬地跟他打招呼。走在街上,他经常听到人们敬畏的私语:“这就是威拉德·多塞特。”这使他又高兴又觉得有趣。哈哈,他心中想道,我虽是多塞特一家的人,但自有主见,若不是在威洛·科纳斯呆了五十多年,我还会大有作为。他后来遇见受过高等教育的、见过世面的、有才华的人时,他已处于全盛时期。
  他一方面追求尽善尽美,一丝不苟,但也不免吹毛求疵。他对细节的过分专注常常影响了人际关系。“你不能说什么比较大的一半,”他对西碧尔说,“说一半,就是一半。怎么可能既是一半又比较大呢?”他还囿于多年的习惯。他二十年来的午餐始终是二块夹炒鸡蛋的三明治和一块苹果馅饼。
  威拉德聪明过人,也比一般人更为天真,更受约束。他是一个朴素环境中的聪明人;一个因海蒂的侄子乔耶胆敢在他家里吸烟而被吓坏的人;一个对陈旧的名言顶礼膜拜的人。他在女儿的纪念册上写道:“真实、正直、仁慈、纯洁和节欲,是杰出人物最伟大的品德。”事实上,他的心灵是人道主义旨趣和清教主义僵化的奇怪的混合物。他的清教主义是威洛·科纳斯、教会、维多利亚时代和对喧闹的二十年代的过度反应组成的大杂烩。他把二十年代看作道德沦丧的标志和世界末日的征兆。
  作为一个虔信宗教的人,他严守原教旨主义信仰的教条,而且在读圣经时只是咬文嚼字(与其他更为迷信的教会成员都不同,比如,与韦伯牧师就不一样),他过于认真地相信教堂有关世界末日的劝诫,甚至把他的一生部放在世界末日的前夕的危急状态下度过。教会本身以及威洛·科纳斯的愚昧无知的聚会,使他十分烦恼,他依然在教条上咬文嚼字,但脱离了教会活动达十四年之久。
  也许逃离教会也就是逃离他父亲——一个好战而粗鲁的六英尺巨人,五官巨大,蓄着山羊胡子。他在年轻时代是一个摔跤运动员,后来在教会找到了自己的愤怒和敌意的特制宣泄口。威拉德的父亲,奥布里·多塞特,是阿诺德和特里萨的儿子。这对夫妇是以分得土地的定居移民的身份来到威洛·科纳斯的。他俩的孩子,除奥布里以外,还有托马斯、伊曼纽尔、弗雷德里克和特里萨第二。
  奥布里,—个热心去教堂作礼拜的教徒,在福音派新教徒的夸夸其谈中,找到了狂吼大叫和狂热地赞美上帝的激情。他在教堂第一排座位上听到的说教,便成为他在邮局门前的演说词。他在围观的人群面前痛斥罗马天主教、教皇及其信徒。奥布里预言天主教掌权之日就是国家毁灭之时。他的敌意不仅针对罗马天主教徒,还针对与他同一信仰的人,实际上包括所有的人,甚至他自己的亲人。奥布里寻找身边所有人的致命弱点,常以尖刻的词句将这种弱点公之于众,然后再来拯救他的受害者的灵魂。
  奥布里怀有敌意的一个特殊目标,是他的妻子玛丽,他一生中挚爱的是维尔,但她拒绝同他结婚。他受到挫折后便娶了玛丽。在婚后各个不同时期,他会把自己拥有的锯木厂转让给他手下的人,悄悄跑到纽约去同维尔亲热。以后又回到威洛·科纳斯来,夸耀自己对玛丽的不忠。
  作为父亲,奥布里要求大女儿特里萨、老二威拉德和比老二小一岁半的老三罗杰无条件地顺从,无时无刻地露出微笑,但绝不许大笑(这是有罪的),并要求他们成为基督徒。虽然三个子女都有音乐的秉赋,他从来不叫他们唱一唱或演奏一下,生怕他们由此骄傲起来,而骄傲是一种“罪孽”。
  威拉德深以父亲的好战成性为耻,便采取一种逆来顺受的态度。威拉德还为自己父亲的高淡阔论和用词粗俗而发窘,从而沉默寡言。威拉德看不到自己与父亲的相象之处,却以他温柔的、爱好艺术的、逆来顺受的母亲为理想人物,这正是他性格冲突的根源。
  威拉德无疑是一个男子汉,虽然遵守清教徒的戒律,但性欲旺盛,对女性有吸引力,而且在九年鳏夫生活中被女性起劲地追求。他是一个整天同砖瓦沙浆打交道的男人,但显然还有女性的一面。在青少年时期,他经常帮助母亲搞家务。他会把菜蔬瓜果装成罐头,后来还把这套手艺教给海蒂。他会缝纫,在学院读书时以这个手艺来半工半读。后来,西碧尔所有的童装都是他剪裁缝制的。他对室内装修有极高的鉴赏力。海蒂尊重他的鉴赏力,由他来装修他们婚后第一个家。
  威拉德把母亲视作理想人物,这不仅参与塑造他的性格,而且影响了他对配偶的选择。海蒂·安德森·多塞特,总是那么惹人注目,过于嚣张,十分残忍,与他的父亲奥布里一模一样。从心理学角度来说,威拉德无疑是与他的父亲“成婚。”
  事实上,威拉德和罗杰都与其父亲“成婚”。哥儿俩都不知怎地要寻找个性刚强的怪女人,而且都娶了个名叫亨里埃塔(爱称海蒂)的妻子。哥儿俩妻子的宗教信仰都与自己不同。罗杰的妻子是一个罗马天主教会的护士。这也许是与他教会(特别其父亲)那种反天主教的歇斯底里情绪作对的缘故。罗杰的妻子海蒂居然吸烟,当时威洛·科纳斯还没有第二个女人敢吞云吐雾。她还涂抹胭脂和口红,公然冒犯原教旨主义的戒律。但她真正的古怪之处,在于她同时身兼两个职业的独创性。在业余时间内,这位海蒂在明尼苏达州罗彻斯特的红砖房中经营一家赌窟和一间为修女幽会提供的屋子。她甚至让修女们改装,以促使她们在世俗生活中大获成功。罗杰与这两项冒险事业毫不沾边,但据说他也设法搞了自己的几个幽会之处。
  这位海蒂有两个儿子,但她不喜欢男孩,并想把西碧尔领走。她想这样做的动机始终没有说清楚,也许是因为她总想要一个女儿,但也可能是因为她看到了西碧尔危险的处境。这位海蒂是一个精神病科的护士,也许能够理解她这位妯娌不宜于抚养孩子。
  威拉德的姊姊,特里萨第三,没有与她父亲“成婚”。她变成了一个神经质的、不合群的人,行为乖戾,反抗她的父亲和她的社会环境。在姑娘时代,她爱过人,又失恋了。她把罪过归咎于她两个弟弟。到四十岁时,她嫁给一位有钱的老头子,并且搬到他在另一州的农场去安家了。此后,她只回过威洛·科纳斯两次。一次是她母亲中风的时候,另一次是她母亲之死。她做出两件事情,使她农场的邻居大为反感,一件是她穿着男人的衣服来来去去,另一件是在教会追着她要钱时,她居然一文不给。她和她丈夫都不信任银行,把钱分散地藏在大房子里的各个角落。在1929年那崩溃的年代,这些角落里的“银行”当然不会倒闭。
  她同两兄弟合伙投资森林地产。当威拉德和罗杰失去那块地产时,她索要赔偿。兄弟二人只好拿自己的房子来抵押,于是特里萨终于报了当年一箭之仇。她决定让她父母来占有威拉德的房子。她命令威拉德一家搬走,事后毫无内疚。
  在丈夫死后,特里萨有的是钱,却生活得象个贫民乞丐。她把农场房子里的屋子一一用木板堵死,只留下一间屋子自己住。寒冬腊月,这间屋子只有一台小煤油炉灶供暖。在她死前几年,特里萨终于与威拉德和解了。海蒂死后,威拉德带着女儿去访问特里萨。西碧尔以前只见过这位姑妈两次,如今才明白为什么别人以前把她错认作特里萨,连她父亲也常把她叫作特里萨,因为她俩确实长得很象。
  威拉德谈起他母亲时,总是比平时的话语更少,嗓音也更低沉,甚至带着恭敬的表情。一谈起自己的父亲和叔叔汤姆(托马斯的爱称),声音就响亮起来,发表议论时也不免有几分武断。谈起自己的弟弟和姊姊。话语又少了。威拉德对这两人总是怀着十分烦恼的心情。对威拉德来说,无论是想起他们,或是忘记他们,始终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威拉德要比罗杰或特里萨更为自负,他用缄默来保护自己,不受家里乱七八糟事情的干扰,但除此以外,他并不懦弱。沉默寡言,但十分刚强,他的意志往往得胜。面对妻女都有情绪异常的现实,他以遗传因素为理由来解释女儿的疾病,把自己轻易地开脱了。他父亲是个乡下佬,言行粗鲁,他姊姊行为古怪,但都不是真正的情绪异常呀。这一点,确信无疑。看到他的几位叔叔的子女的情况,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家族中有一些古怪的问题,但他将之归咎于叔叔的配偶。
  举例来说,他的叔叔托马靳,拥有许多地产和财富,先后有过五任妻子,其中三位由他送了葬,一个同他离异。威拉德认为罪过在这些妻子,而非托马斯。汤姆的第一个妻子发了疯,头发和指甲全脱,全身变得如同雪花石膏那样洁白,最后死于麻痹性痴呆。伯纳德是这次婚姻中生下的儿子。此人在幼小时非常任性,长大后又很懒惰,后来却成为一个发明家。他的儿子小伯纳德对他母亲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杀死你。”外面的传言说,他的所作所为果然使她致死。小伯纳德后来住进医院,诊断是精神分裂症。
  弗朗西丝·多塞特,是威拉德叔叔弗雷德里克的妻子。他们的女儿卡罗尔,患了病态的安乐感和抑郁症。这是躁狂抑郁性精神病的一个类型。由于这种疾病有非常显著的家族倾向,威拉德有充分的根据认为卡罗尔从她母亲那里得到遗传基因,而不是由多塞特家族中遗传来的。因为弗朗西丝和卡罗尔经常出入于州立医院,而且在出院时常来威拉德家访问,威拉德就常问西碧尔是否害怕自己会象她们两人,然后又安慰她:“不必担心,她们不是多塞特一家的人。”
  这些家族史,西碧尔当然都知道。但她更重视的,是她父亲的喜怒哀乐,她父亲的需要和恐惧。她在纽约等候他父亲从底特律来信时,担心他会不来,但又担心他来。在此期间,她一次又一次,一夜复一夜地做着以下的梦:

  她在一座硕大无朋的房子里,从一头走到另一头,寻找她父亲,
  要不然,就在同样房子里,他在寻找她,要不然,他们在互相寻找。
  她一间屋一间屋地徒然寻觅,明知她父亲就在这里的什么地方,同
  时也知道自己无法找到他。
  “你应该在梦中告诉你父亲,”威尔伯医生在心理分析时说,告诉他你在找他。这个梦表明对他的一种性的思慕,因为他对你富有魅力,同时也是欲望的自我克制。”西碧尔承认在他对她谈到性的时候,警觉自己对她父亲有性的感情。“有一些关于性的方面的事,我至今尚无答案,”比如他在同弗里达约会时会这样说,“你们年轻人在性的知识方面比我们历来所知道的要多得多。”
  其实医生心里明白,威拉德不仅在西碧尔长大成人时给予过性的刺激,而且他在她幼年时在多年延续的“原始景象”中以及他在她略为“长大”后拒绝在身体上过于亲近,都给予过这种刺激。
  另一个梦是:

  男人在性的方面追求她。她父亲不在那里,无法救她。追求在继续,仍没有救援。

  西碧尔从小到大一直等候她父亲来维护她,来救她,如今又在等候。日子一天天过去,而答复迟迟不来,西碧尔陷入了又爱又恨的矛盾心理状态之中。如果威拉德一直是一个抛弃孩子不管的典型父亲,那就简单了。可是,她确实跟他有这样一种关系:一方面他出于消极被动,习以为常地舍弃她,另一方面由于俄狄浦斯⑦的欲望和鉴赏力相似而相互亲近。
  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的一位美术评论家对威拉德保证说西碧尔是一个绘画天才时,他曾为她的作品而自豪。他甚至把她的绘画装上镜框,挂在墙上供人鉴赏。当父女二人一起看一幅美术作品时,就象一个人用两只眼睛看那样,两人之间有一种感情共鸣,有一种协调一致。这种共鸣和协调,由于幼儿时代的两件事而愈加强化。
  第一,西碧尔只有一个半月大的时候得了中耳炎。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⑧,只有她父亲抱着她的时候,她才感到舒适。恰巧他在抱她的时候总是呆在厨房的炉灶旁边。她把温暖同她父亲联系在一起,而这种温暖使她的疼痛减轻:对她父亲的依恋由此开始。
  第二,因为她不能以她母亲作为理想人物而自居⑨,而且她母亲虐侍她,并使她为母亲而感到羞耻,于是西碧尔愈来愈以她父亲自居。她总得有一个人作为理想人物呀。她要自己坚信她父亲是她可以信赖的形象,由于她不象安德森一家人,而象多塞特一家人(特别象她姑妈),这种信念更加坚定不移了。
  因此,西碧尔总是保护她父亲的形象,但在有的时候,这个形象也不是战无不胜的堡垒。西碧尔在读大学本科时在日记中写道:“我有同班同学、同室居住的朋友、一个大姊姊、一个指导老师。我的指导老师,特明博士,长得挺胖,人挺有趣。他有一撮小胡子,待人亲切。他好象是我从未曾有的父亲。他总是找时间与我谈话。跟我的亲生父亲大不相同。”
  当威尔伯医生直截了当地问西碧尔:“你父亲爱你吗?”西碧尔给了个有保留的回答:“我想他是爱我的。”
  等待威拉德·多塞特的答复是多么旷日持久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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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3点2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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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核实和抗争

  1957年5月4日下午4点,威拉德·多塞特走进威尔伯医生的接待室。这是一个充满自信的、做好防御的、若即若离的人物。他漫不经心地担负着自己对女儿的责任。
  大约十分钟以后,他的铠甲开始碎裂,他觉得自己在哆哆嗦嗦,支支吾吾。坐在诊室一把小绿椅上,他站站兢兢地用一块新浆好的手帕擦拭前额。威尔伯医生所问的问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原以为她会问一些有关西碧尔的事。可是相反,医生要他追忆威洛·科纳斯以及他与海蒂结婚的年代。同弗里达结合后的一年是十分幸福的,一袭面纱把威洛·科纳斯遮得模模糊糊,连奥马哈和堪萨斯市也变得若隐若现。如今,医生把这面纱无情地、一寸又一寸地揭开。
  几个月来,关于西碧尔经济问题的信件往返如此之多,因此此刻与威尔伯医生面对面地坐着,威拉德愈发无地自容。他是非常勉强地来的。来了以后,他发现这位医生与他在奥马哈打过交道的女人已经大不相同。
  变化何在,他说不清楚。在奥马哈时,她还不是心理分析专家,而心理分析特别强调幼儿时期。在奥马哈时,她还不知道西碧尔有多重人格,还不知道西碧尔有那么多化身,也不知道问题牵涉到海蒂,也不知道这里有威拉德的遗传因素。医生要他来见面,主要就是核实海蒂和威拉德在酿成西碧尔的疾病中所起的作用。
  但还有另一个目的。在威拉德信中表现出来的不满情绪和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推诿搪塞,以及他对西碧尔提供经济资助的疏漏,都使医生大为震惊。不管他在过去起了什么作用,扮演什么角色,威尔伯医生坚信他现在应该深深自责。
  作为心理分析专家,威尔伯医生把历史的判决拿在手里,引而不发,但作为西碧尔的朋友,她决心促使威拉德更多地担负起父亲的责任。因此,她对这次会谈抱着一箭双雕的目的,一方面核实父母当初的罪责,一方面对一个目前舍弃女儿不管的父亲进行抗争。医生决定直言不讳,而且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指责口气。掂了掂威拉德·多塞特此人的份量以后,医生心中明白:要想核实,只能一针见血。
  “多塞特先生,”医生问道,“你为什么一直把抚养照管西碧尔的重任如此放心地交给你妻了?”
  威拉德·多塞特不是一个对自己琢磨思量而对别人察言观色的男子。他在威洛·科纳斯时从早忙到晚,他对家中的生活细节一无所知,也不可能有所了解。他扪心自问:自己怎么可能回答医生所问的久远而淡忘的细节呢?
  他为什么一直把抚养照管西碧尔的重任如此放心地交给海蒂?他只是耸了耸肩作为回答,认为这问题跟他毫不相干。这就象问一个屠夫为什么卖肉,或问一个农夫干吗栽植玉米。母亲本来就该照管孩子嘛。
  他是否觉得海蒂的所作所为有一点特别?他在椅中扭动了一下,开始防御,一时没有作答。当他终于开口回答时,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以前的那位多塞特夫人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生气勃勃,富有才华。”他踌躇起来,一时语塞。
  “还有呢?”医生追问。
  他慌张起来。“嗯,”他说,“我们遇到许多麻烦,经济方面和其他方面的。这使海蒂非常难堪。有几次,她十分艰难。”
  “只是艰难么?”医生继续追问。
  “嗯,她有些神经质。”
  “只是神经质?”
  他擦了擦前额,变换了一下姿势。“她有过几次厉害的疾病发作。”
  “西碧尔六岁的时候,她在农场的病情很糟糕,是不是?”
  他移开目光,终于点头称是。
  “她摆脱抑郁后,便坐上西碧尔的雪撬,猛滑下山,这是不是真的?”
  他辗转不安地说,“是的。西碧尔一定说过这是一座不小的山。这是孩子的想象。这山其实不太高。”他千方百计地想摆脱这难以否认的事实,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了。
  “但你妻子坐上儿童的小雪撬,滑下山来,不管这山是大是小吧,一面还大声笑着。你对她当时的行为是怎么看的?”医生诱他承认。“多塞特先生,让这样一个奇怪的、神经质的、有过你所谓几次发作的女人单独负责抚养你的孩子,这安全吗?”
  他不直接回答,却嘟哝道:“海蒂有些古怪。”
  “不仅是古怪而已,多塞特先生。如果刚才我讲的是真的,那她也不仅是神经质而已。”连珠炮一般的问题使他感到房屋都旋转起来。从死去的往昔中复苏的回忆,使他的双手又疼痛起来。这是他当初破产后所患的神经炎的后象①。
  “嗯,海蒂和西碧尔两人相处从来都不融洽,”威拉德解释道。“我觉得母亲和女儿应该亲密才是,而我为她们的争执深感烦恼。当她们相持不下时,我总是说:‘海蒂,你为什么不去休息一会儿,要不然,就磕些硬壳果吃呢?’我总是希望海蒂和西碧尔会很快好起来。”
  “那是西碧尔十几岁时的事,”医生提醒这位父亲。“但当西碧尔非常小的时候,甚至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是否发生过什么事呢?”
  “你想必知道了一些我还不知道的事,”他一边回答,一边不经意地拨弄着指甲。
  他觉不觉得西碧尔作为一个孩子受到了次数实在过多的损伤?他烦恼地迅速答道:“当然,孩子嘛,总会伤这儿伤那儿的。”他能否记得伤着哪儿啦?不,记不得了。他记得西碧尔肩膀脱臼,喉部裂伤么?“噢,是的,”他答道。抿了抿他很薄的嘴唇。
  怎么会发生的?
  他没有回答,但他脸上那不由自主的抽动表明他多么不自在。他心里慌张,但终于答道:“我从来没有看见海蒂伤害西碧尔。”
  他记不记得女儿手上的烧伤,还有发紫的眼睛?“是的,”他慢吞吞地回答,“我好象想起来了。”他心里更加慌张了。“反正我没有在场,没有看见是怎样发生的。当时我一定不在家。”
  他记不记得西碧尔鼻子里的玻璃珠?他仍用卫护的心情回答:“西碧尔把珠子放进鼻子。你知道孩子们常把什么东西放进鼻子或耳朵。多塞特夫人只好带她去找奎诺奈斯大夫。他把珠子拿了出来。”
  医生现在有的放矢地问他:“这是你妻子对你讲的吗?”
  威拉德·多塞特双手一拍,说:“是啊,海蒂讲的。我没有理由再追问她呀。”
  威尔伯医生寸步不让:“那么你妻子对喉头和肩膀损伤又是怎样讲的呢?难道她说西碧尔自己弄碎了喉头,自己把肩膀弄脱臼啦?”
  他知道对方期待他回答什么。他慢慢地思索医生的问题。“嗯,”他终于开腔,“海蒂当时怎么讲的,我记不清了。但她总是说西碧尔摔过许多次。我恐怕从来没有好好想一想这些损伤是怎么发生的。我的一个缺点就是对一些事情全然不知。”
  那么,他木器行顶层上的小麦围栏呢?他闭上双眼,似乎这样就能躲避这件旧事所带来的恐惧。他张开眼睛,鼓起勇气来听医生的问话。是的,他记得这件事。“难道你以为西碧尔进去以后还能把楼梯收起来吗?”他知道这样是不可能的,但海蒂当时告诉他的话现在来帮忙了。他告诉医生,“是那个无赖干的。”
  “是他吗?”医生问道。
  “呃,”威拉德回答,“那男孩说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到底谁有罪过呢?”医生追问。
  威拉德,多塞特矜持和自满的架子倒塌了。他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他原先温柔而低沉的嗓音,如今变成了难以听清的嗫嚅:“不会是海蒂吧?”
  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威拉德,多塞特就象一个软体动物,总是呆在他的硬壳里,生活在他自己事业的海洋中,与外界隔绝。他坚决地走自己的道路,绝不旁骛。如今,这个软体动物离开了海洋,在热水中煮着,硬壳正在碎裂。多年的视而不见和置若罔闻,汇集到此刻,凭借直觉和追忆,突然理解了一切。威拉德·多塞特这才相信,正是海蒂把西碧尔放进小麦围栏;正是海蒂要为他女儿喉头裂伤、肩膀脱臼、鼻内异物和各种烧伤负责。“不会是海蒂吧?”威拉德以害怕的口气又说了句。但这一次已是深信不疑。“喔,仁慈的上帝啊,不会是海蒂!”他低下头去祷告。
  “是海蒂,”威尔伯医生回答,“如果西碧尔对我讲的是事实。”
  威拉德不知说什么是好了。他呆呆地看着绿色的窗帘,然后又看医生。他又一次闭上眼睛,但很快就睁开,因为医生又对他说话。“多塞特先生,西碧尔说还有些事发生在清晨……”在威洛·科纳斯、奥马哈和堪萨斯市的往事淡隐以后,他同弗里达一起获得了宁静的生活。但这宁静现在烟消云散了。“在清晨,”医生详细叙述清晨的拆磨,他感到内心痛苦得翻滚。当她提到纽扣钩时,他又低下了头。这又是一个新的揭露。
  “怪不得西碧尔在我们给她扣上白色童鞋时那样尖叫,”他喃喃低语。他说他根本不能理解刚才医生所说的事。他白天去工作,不在家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发生这些事。
  他一再推托:“我不知道啊。谁也不告诉我,我怎么能知道呢?我那时相信海蒂。”然后他说了一句:“海蒂处处都作主,所以我什么也没有去想。”这话一半是承认,一半是自我辩解。
  “什么想不想,多塞特先生,”医生乘机追击。“你能不能告诉我西碧尔所讲的事确实发生过?她下身的瘢痕和损伤可以作证。”
  这一刻多么难挨,威拉德想道。他从灰法兰绒上衣的胸袋里掏出手帕来擦他额头的大粒汗珠。在他一连串的回忆中,小麦围栏和纽扣钩是无法否认的证据,他女儿见到普通的纽扣钩时没命地尖叫声似乎还在耳边。瘢痕和损伤更可以作证。他利落地叠好手帕,放回胸袋,然后瞧着医生,目光不再躲闪。
  “医生,”他终于低声说,“我肯定西碧尔所回忆的事情在各方面都是相当准确的。当时我并不知情,但现在回顾既往,我想起了大部分受伤的事实。有几次,想必在受伤以后吧,西碧尔会起不了床,她祖母会照看她。她跟祖母相处得不错。”他话已出口,突然明白这番话的涵义,不禁停了一停。但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对这些事毫不知情,但从海蒂的情况看来,我认为她是完全可能干得出来的。”他奇怪地用一种冷冰冰的客观态度补充道:“我不仅肯定这些事可能发生,而且肯定这些事确实发生了。”
  这是一个关键时刻,古希腊戏剧家把这叫作“剧情突变”。
  作为西碧尔身受暴行的证人,威拉德·多塞特把自己也牵连进去了。他承认海蒂完全可能对女儿肆虐,等于承认没有保护女儿抵御那危险的具有毁灭性的母亲,那么,他是否参与了那位母亲的行为呢。这正是威尔伯医生所怀疑的。
  现在,无可争辩的事实是,这位神经正常的父亲,由于温和地回避、耸肩不管、一辈子缩在硬壳内不闻不问,助长了母亲的气焰,迫使西碧尔在精神神经方面寻找办法,来对付她童年时期的残酷现实。那位母亲是西碧尔成为多重人格的主根,而这位父亲也是一个重要的辅根。他的罪过不在于把女儿委托给妻子照管,而在于失职。那位母亲使西碧尔落入陷阱,而这位父亲(尽管西碧尔从来不肯承认)却使她觉得孤立无援,毫无出路。
  医生只是说:“多塞特先生,你刚才说你认为西碧尔的母亲完全可能干出那些暴行。那么,我重复一下原先提过的问题,请问你为什么同意让她来抚养你的女儿?”
  他拿不定主意是坦率回答,还是设法不把自己牵连进去。“呃,”他掂量着措词,“抚养孩子是母亲的责任嘛。”他又缩进硬壳了。
  “甚至在母亲显然有精神分裂症的时候也该这样吗,多塞特先生?甚至在这精神失常的母亲至少有三次差一点害死孩子的情况下也该这样吗,多塞特先生?”
  他虽然慌张,但仍想保护自己。他说:“我已竭尽全力。”于是,他告诉威尔伯医生:他曾带海蒂去罗彻斯特的梅奥诊所找一位精神病学家看病。那里的医生诊断海蒂为精神分裂症,并说:她虽然不必住院,但必须入门诊治疗。“海蒂就去这一次,”威拉德说,“她不肯再去,她说那位大夫所作的一切只是直直地瞪着她看。”
  威尔伯医生听到这信息,心里又喜又忧。另一位精神病学家的诊断证实了威尔伯医生的推测。这就使海蒂暴虐的原因更加确定无疑。再加上威拉德·多塞特的陈述,医生所需的核实已经完成。西碧尔的各个化身都讲过海蒂的暴行,内容完全一致,但不能构成证词。所有的化身都属于西碧尔的无意识,而尽管意识的心灵一般并不知道无意识的心灵在干什么,但无意识的心灵却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其他化身所说的,也许是西碧尔有关折磨和残忍的幻想或电视荧屏故事的回忆的反映。身上的瘢痕和损伤,虽然是客观存在的,但也可能是自伤。如今一切都明朗了,用不着再追问下去了。她们所讲的事情,其真实性已无可置疑。
  海蒂·多塞特去过梅奥诊所看病,这件事又挺烦人的,因为这样一来,威拉德似乎是故意地把他女儿交给一个确诊为精神失常的患者照管。对此,威拉德·多塞特只是这样解释:“海蒂是她母亲。我从来没有想到母亲会伤害自己的亲生孩子。”这又是老一套。说得严厉一些,德国人,目睹纳粹集中营的犹太人被大批屠杀,也曾用同样的语气,说他们毫不知情。
  这种相似之处,由于以下的情况而更为突出。西碧尔曾把自己认同于德国集中营里的犹太人。她把她母亲视作希特勒,把自己视作受折磨的犹太人。西碧尔常梦见自己是集中营里的囚犯,而看守人是一个白发女人——她母亲在梦中的形象。这些想法和恶梦又因下列的事实而更具说服力:西碧尔的教会认为自己是少数派,认为圣经启示录中预言的一个来自教士的恶人会青云直上,统治世界。事实上,西碧尔在隐退两年后取代了佩吉·卢的时候,发现一个恶人能剥夺②成百万人的自由,正如她母亲能剥夺她一个人的自由一样。
  威尔伯医生原先由于他在经济上遗弃西碧尔而对威拉德·多塞特不满和厌恶,如今变成了不如掩饰的愤怒。医生认为:威拉德不知真相,是因为他不想知道。起先,她把他看作自己在其他病例中见过的那种父亲——冷漠、消极、事事对妻子让步、不想知道那些使夫妻两人别扭的事、事业上成功而在家庭生活中败北。这是许多美国男人的通病。应该说是神气的母亲和退缩的父亲综合症,家庭问题的根源常常在此。
  但医生如今认为威拉德的错误还不止这些,他的主要错误是他从未采取任何行动来对付那位最有毁灭性的母亲。医生从来还没有听说有这样歹毒的母亲。
  从心理分析中,医生还知道他用过其他方法来舍弃西碧尔。医生下一步要无情地追究的,正是这一点。
  医生对他说:他感到西碧尔情绪异常时,表现出不想去知道的样子。当父女二人单独在一起,而且西碧尔可以向他倾诉时,他却从不问她有什么烦恼的事。相反,在海蒂面前,在不适宜交谈之时,他却问起她来;在西碧尔给他记帐时,在五金店里与顾客们在一起时,他却问起她来。
  他不去了解女儿的心事,却用自己所关心的事来掩盖,来修饰。他担心世界末日,态度如此真诚,以致他竟从大学退学,想充分利用自己所余不多的时间(不是在大学校园里,而是在社会上)。所以,当西碧尔出现抑郁症状时,他却问她:“你是在担心世界末日吗?”他担心西碧尔会象他的堂弟,一会儿住进州立医院,一会儿又出院。所以,当西碧尔出现焦虑症状时,他却把自己的担忧撂到她身上,问她是不是担心自己象他的堂弟。
  奎诺奈斯医生建议找精神病学家解决的情绪异常,他却求助于万灵药(比如吉他琴),而且企图速战速决。当西碧尔觉得许多事物似虚似幻并向他申诉时,他却一笑置之,或说什么“奎诺奈斯大夫给你打几针就好了。”威拉德·多塞特还常把西碧尔的担忧说成是幻想。总之,这位父亲通过各种方式,对他女儿的担忧熟视无睹。
  西碧尔的行为是不是有点怪呢?医生问这位父亲。
  是的,威拉德想起有几次西碧尔好象变了个人,事实上,西碧尔的性格很少是恒定不变的。这位父亲想起来了,在她祖母死后,在五年级读书的时候(她把学过的算术全都忘记),还有在六年级的时候(西碧尔在衣帽间里说的话有异寻常,为此威拉德被叫到学校去了一趟),西碧尔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还有几次,当西碧尔和他在合唱队演唱或演奏吉他时,她居然把她原先非常熟悉的曲谱忘得精光。
  威拉德还说,西碧尔从学院送回家后,她踩在家具上走来走去,说什么“你躲开,否则我会伤了你。”那时,她的行为如此古怪,竟使海蒂和他吓得把所有的房门统统锁上,还藏匿了钥匙。西碧尔还失踪过几次,使他感到莫各其妙。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他说,“但我想必做错了一些事。我是想做一个好爸爸的。”
  威尔伯医生列举了他所干的一大堆错事。除了前面提到的以外,医生说他曾对什么都怀疑,引起西碧尔不必要的恐惧。他曾为她做主而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并且蒙骗她多次。幼儿时的一例是做扁桃体切除的时候,他不是直话直说,而是骗她到奎诺奈斯医生家里去,说是让她同医生的子女们玩一天。医生家的二层楼是作医院用的。这当面撒谎造成的后果是西碧尔在麻药面罩扣上脸时吓得没命地挣扎。她父亲使劲按住她的腿。整个手术过程中,她都在挣扎。以后每当想到与这次蒙骗有关的事时,她都要拼命挣扎一番。
  从各方面来说,他不是一个狠心的父亲,而且他与女儿的关系还不错,但他常使西碧尔感到他狠心。比如他不让她参加她祖母的入殓仪式便是这样。
  “我只是不想让西碧尔伤心,”威拉德解释道。
  “但这使她更伤心,因为她觉得你对她狠心,因为你没有让她表露自己的哀痛。”
  在西碧尔十三岁的时候,威拉德怕海蒂讨厌同他父亲住在一起,便说他想租座房子给海蒂和西碧尔住,而由他自己同父亲留在自己家。“女孩得与她们的母亲同住,”他解释道。这又一次使西碧尔伤心,觉得他实在狠心。
  医生还责备威拉德·多塞特不许西碧尔跳班(她那时的智商是170),说是怕她骄傲。结果,使她同智商较差的孩子呆在同年级里。
  威尔伯医生责备威拉德以宗教信仰不同为名,破坏了西碧尔和丹尼·马丁的友情。而丹尼·马丁会使西碧尔好起来,两人可能结成终身伴侣。“我是为她好,才不让她同那男孩交往的,”威拉德说,“我认为自己正确时才会去做。我不愿她同一个与我们信仰不同的人结婚。她在长大一些以后会同意我的看法的。”他又补充说:“事实上,她后来果然同意了我的哲学。如果她约会的男人与她的信仰不同,她就立刻抽身告吹。西碧尔是很虔诚的。”
  医生还可以说出许多理由,说明威拉德·多塞特干了错事,但她忍住没有往下说,怕说了以后会使父女二人更加疏远。比如丹尼·马丁,医生就想责备威拉德在狭隘宗教观念的圣坛上牺牲了他女儿的幸福。医生还想问他:在你们房事时你女儿爬上你们的床,爬到你们之间,你以为她想对你说什么?医生还想问他是不是一个伪君子,嘴里不住地宣扬“正派、体面、礼仪”,而当着女儿的面公然进行性行为,竟达九年之久,还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很有道德。还有,你在西碧尔两岁半时坐在你的膝头,就说她已经太大,不愿同她亲密,那么,后来你同弗里达来往时,你常对西碧尔说什么“你们年轻人在性的知识方面比我们所知道的要多得多,我敢肯定你多少能对我讲讲,”这是什么意思?
  威尔伯医生在这位严肃的、清教主义的男子面前忍耐着没有抽烟,没有骂人,所以也就忍耐着没有提出上述有碍他清教主义的问题来问他。
  “我是想做一个好爸爸的,”威拉德·多塞特在两小时后与大夫握手告别时又把这话说了一遍。但他这话已经失去了自信的声调。他的铠甲已被打得粉碎。在关门时,这个男人简直在哆嗦。
  他急于谋求情绪的平稳,急于消除往事的追忆,所以一回到巴勒特宿舍,便打电话给远在底特律的弗里达。同她联系,就等于抛弃往事,回到现实。在电话里,他当然没有讲到刚才那深受折磨的遭遇。不过,医生同他的对抗,还是产生了迅速的效果。终其一生,他按月寄钱给西碧尔。西碧尔每月月初都收到她父亲寄来的支票。
  威拉德刚挂上电话不久,这室内电话的铃声便响了。说是“你女儿和她的朋友在等你。”
  “是的,是的,我也在等着她们,”他答道,“请告诉她们我马上就下来。”
  西碧尔穿着一件蓝色华达呢上衣和一条红裙子,同特迪·里夫斯二人在门厅等候着。西碧尔突然用口哨吹出一个调子,并神气活现地朝威拉德走去。“你为什么从来不带我去看一场橄榄球赛?”西碧尔用一种坚定而清晰的嗓音问他。
  这多么古怪。威拉德不由得回想起在威洛·科纳斯的一天夜里,他的木器行里有锤钉子的声音。他不知道在这时刻是谁在木器行里,便决定去看个究竟。一个瘦瘦的身影,穿着蓝色斜纹布工装裤,腰上系一条带子,上身穿一件红毛衣,正在木器行里。威拉德看不见那人的脸,因为那人的背朝着他。但当他出声一喊,那人便回过身来。巴勒特宿舍门厅里的西碧尔,正如那人的模样。“爸爸,”她在他们招呼一辆出租车去卡乃基音乐厅时又说了一遍,“你为什么从来不带我去看橄榄球赛呢?”
  特迪·里夫斯知道西碧尔已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不知道变成了什么人。而那位烦恼的父亲并不知道,由于从不带女儿去看橄榄球赛,他使一个儿子大失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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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3点21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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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男孩子们

  正是在1957年5月4日那一天,威拉德·多塞特走进威尔伯医生诊所的那一刻,西碧尔·多塞特把钥匙插进晨边公寓的房门锁孔。门一打开,她就惊诧地瞅着这39英尺长、18英尺宽的狭长屋子。从上午八点到现在,间隔只有八小时,这块地方竟变成了城墙之类的东西。
  油彩未干的味道呛得西碧尔的鼻子好难受,说明眼前所见是实,而且是发生不久的事。她伸手摸了摸,果然并非虚幻,但手上沾着的红色油彩,也说明它不是真的城墙。她仔细看了看,发现它只是一块隔板,而且只有8英尺高。
  这公寓原先是一个整套房间的餐厅,用人造材料装饰一新,并且隔了两个厨房。特迪·里夫斯住在面积较小的厨房。西碧尔睡在带壁炉的狭长屋子的一头。这间屋子称作起居室。特迪去睡觉时得经过西碧尔的床头。这种安排挺怪,当然不能令人满意。但她俩别无良策。
  现在这块隔板把屋子分成两半,挡住了西碧尔的床。这样一来,特迪就可以径直走进自己的屋子,不会打扰西碧尔了。这种安排挺好,西碧尔对这个既成事实感到高兴。但这件事挺神秘,她很不安。
  使她更为不安的是:这一切是在她今天丢失了一大段时间以后发生的。她从锁孔中抽出钥匙,关好房门,朝隔板走去时,心中强烈地感受到其他化身的干扰——内心中一阵无声的吵嚷。
  不过,这个隔板还是很结实。尽管装配得很仓促,它还是精心制作而成的。她觉得,没有辜负了她祖父和父亲两代木匠的出身。她得在父亲回底特律以前让他来看看。
  特迪的钥匙放进锁孔的声音送进她耳朵。“我闻到油彩气味啦,”特迪嚷道。她进屋走了几步便止住脚步,瞪着城墙。“这隔板好极啦。你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一声?”她问道。
  “不是我干的,”西碧尔说。但她这样说的时候,知道自己对这话并无把握。她的手神经质地东摸西摸时在她穿了一整天的蓝裤口袋里摸到了钉子。正是制作那隔板的钉子。

  第二天早晨,在威尔伯医生的诊所,西碧尔的一个化身大摇大摆地朝长沙发椅走去,一屁股坐了下来,承认道:“是我干的。”
  “干什么?”医生问。
  “做那隔板呗。我让迈克捶钉子,但所有的重活儿都归我干。维基和佩吉·卢负责大部分设计和测量,还画了几笔。该夸赞女孩子们的时候就得夸几句。”
  目前,威尔伯医生并不太重视“迈克”这个名字,也不想夸赞女孩子们。使医生印象最深的,是这些化身把西碧尔无法实现的愿望化为建设性的行动。那“意识的心灵”还在犹豫时,“无意识的心灵”已经行动起来了。
  医生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眼下的情况——一个从来未见过的化身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我是迈克,想问你一些事,”这嗓音跟刚才的嗓音又有不同。
  “你想知道什么?”医生问。
  “怎么会呢?”
  “怎么会什么?”
  “我们怎么会不一样呢?”
  “什么不一样?”
  “是啊,她们都是女的,而我是男的,锡德也是男的,”迈克说。
  “你的躯壳是女的呀,”医生提醒迈克。
  “不见得,”迈克很有把握地说。
  “只是看上去象女的罢了,”锡德也很有把握。
  时间一点点过去。两个男孩喋喋不休地讲自己的情况。根据他们自己的说法,锡德皮肤白皙,头发黝黑,眼睛湛蓝,而迈克皮肤橄榄色,头发黝黑,眼睛呈棕色。锡德的名字来自西碧尔全名(Sybil isabel Dorsett)的第一个字母。迈克的名字有两个来源,威拉德一见到他女儿穿工装裤时,就叫她“迈克”。多塞特祖母有一句习惯用语:“看在迈克的面上。”
  迈克和锡德谈到他们昨晚同爸爸一起参加的音乐会,谈到他们帮助西碧尔木刻和雕塑。还谈到他们的集邮,以及在多塞特-里夫斯公寓住宅的生活。
  锡德是那块隔板的木工,也是西碧尔的修理工。“哪个坏了我就修哪个,”锡德告诉威尔伯医生,“西碧尔一直都不知道是谁修理的。”他脸上露出快活的笑容。“我打算找来六个原先装苹果的板条箱,给西碧尔做一个书架。”
  这两个男孩抱怨他们在纽约没有什么机会参加体育活动。在威洛·科纳斯,他们穿着蓝色粗布工作服和一件红毛衣,可以长时间地溜旱冰,或在多塞特房子的一面墙上击球。在威洛·科纳斯,他们瞅着他们父亲手下的人奇迹般地盖出各种建筑物。迈克和锡德最得意的是爬上粗绳,然后来回晃荡,往前可晃到用手碰上自己的房子,往后可晃到用手能碰到邻居的房了。“好家伙,这才来劲哩,”迈克说。
  在威洛·科纳斯的生活,当然不是一帆风顺的。比如他们没有其他孩子在运动比赛时喊叫加油的喊话筒,就是件叫人丧气的事。“锡德和我从来不用喊话筒,”迈克十分怀念地对医生说,“因为我们从来不去看橄榄球赛。我们的爸爸不肯带我们去。”
  在初次会面的一小时中,威尔伯医生已经发现了迈克第一个问题:“怎么会呢?”的线索。
  “我外表象我爸爸,”锡德不问自答,“他是建筑家,我也是,跟他一样优秀。”
  迈克也说:“爷爷十分健壮,我也一样。他能捶硬钉子,我也会。他个头很大,我将来也能成为大块头。我又不是残疾人。”
  迈克一面说着,一面以一种男性的自豪感使劲挺着胸脯。威尔伯医生通过他这个表意动作,随即想到:尽管他俩首先开口的是锡德,但走进房门的却是迈克。医生还想到:他俩刚才讲话中流露的一些线索,虽然象溪流中的卵石那么微不足道;也能产生涟漪,足能解决迈克的第一个问题:锡德以父亲自居,而迈克以他祖父自居。
  迈克和锡德是威洛·科纳斯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的男孩,但到了五十年代,身在纽约,依然是两个男孩。他们这两个化身保持着永恒的青春。总是想长大,但永远不会长大。
  在他们朝房门走去时,医生惊奇地发现:他们穿的是纽约的蓝色宽松便裤,代替了与此相似的威洛·科纳斯的的蓝色粗布工装裤。
  迈克和锡德做了二十多年的男孩。对他们来说,成长发育有一种特殊的意义:成为一个男子汉。一连好几个星期,他们对威尔伯医生不断地表示这种热切的向往。
  “车库里漆黑一片,”迈克告诉威尔伯医生。“你能闻到木材和刨花的味道,挺好闻的,挺清香的。那里有一条长板凳,凳下有一口箱子,里面装着不许孩子们看的书。你知道箱子里还有什么?女人的假发。”这些金棕色的假发是海蒂青年时代留下来的。
  “箱子里尽是罪恶的东西,”迈克宣称,“罪恶。”
  他用调皮的眼光看着医生。“想不想知道一些事?”他说道。“我为了好玩,戴上了那些假发,结果活象个女孩儿。我不喜欢这模样。”他的眼神变得不可捉摸。“你信不信?我戴上假发后真象一个女孩儿了!”
  迈克等待医生的惊愕表情,但没有等着,便推心置腹地说:“我不喜欢自己看上去象女孩儿。我不想成为一个女人气的男子,也不愿象我们的母亲那样干肮脏事。我马上就把假发拿了下来。”
  “你们的母亲不是一个好姑娘,”医生答道。“她是一个肮脏的女孩儿,这不假。可是,迈克,象你母亲这样的女孩儿不多,你可以不做一个脏女孩儿,而做一个好姑娘嘛。”
  “我高兴的是我根本不是女孩儿,”他坚信不移他说。
  “你为什么讨厌女孩儿呢?”
  “没有人喜欢女孩儿。谁也不喜欢。”
  “我喜欢。”
  “噢,有些女孩儿还可以。”迈克咧嘴一笑。“我喜欢维基和佩吉·卢。但我幸亏是个男孩子。”
  “你说你是男孩儿,但你的身材跟你父亲不一样呀。”
  一阵沉默。最后打破沉默的不是迈克,而是锡德。
  “差不多嘛,”锡德答腔。
  “什么差不多?”
  “胳膊腿儿。还有一切。”
  “是的,胳膊腿儿差不多,锡德,可是与你父亲不同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锡德答道。
  “什么地方与你父亲不同?”
  “我不知道。”
  “有没有不同呢?”
  “我说过我不知道,”锡德怒气冲冲地答道。
  “你是怎么想的呢?你是不是认为自己有些地方跟你父亲不同?”
  “嗯,”锡德停了好久好久才承认,“我从来没有那个,但我会有的。等我长大时,它会长出来的。”
  “锡德,你生下来就没有,但其他小男孩都有。总是不一样吧,”
  锡德陷入深思,“唔,”他终于说道,“我有时想我是一个女孩儿,但那时有一个灰白头发的女人便大笑起来。我想我是男孩儿时就没有人笑。反正我是男孩儿。”
  “你可以这样假想,锡德,”医生慢吞吞他说。“你长得象你父亲,而且在思想感情上也可以同他相象。性别的不同,并不象人们(甚至专家们)所想的那样差别巨大。可是你在性别上永远不会象你的父亲。你父亲有阴茎,而你没有。你有阴户,而他没有。你的身体构造与他不同,怎么能够说你象他呢?”
  “可是我的确象他呀。”
  “你父亲原先是个男孩儿,后来成为男人。”
  “迈克和我长大以后就成男人了。我们的爸爸有的,我们也会有。爸爸要刮胡子,我们也要刮的。爸爸……”
  “但这是女人的身子……”
  “大夫,我想跟你讲讲。”这是迈克。嗓音坚定而明亮,似乎把锡德推过一边,而由他来对付。“如果我使劲挤,就能把它挤出来的。”
  “但你已经试过了,”医生掂量着每一个字,“也没有把它挤出来。”
  “但我挤得出来的。”迈克的语气那么有把握。他的目光也很自信。
  “如果你能做到,你为什么还没有呢?”医生步不让。
  “因为你只是说说罢了,”迈克的笑容很有感染力。
  “不,我不只是说说而已。对你和锡德来说,这是实情,”医生提醒她的病人。“有女孩儿身子的男孩子,是长不成男人的。”
  迈克不信,问道:“如果我使一个姑娘生个娃娃,这个娃娃是不是我的?”
  “迈克,”医生坚定地回答,“对于这种不可能的事,我不能点头称是。在你身体里,有子宫、卵巢和阴道。正跟男人有阴茎一样。没有女性生殖器和男性生殖器,就不可能有人类的永存。生娃娃必须有女性和男性的器官。在你的身体里,迈克,有两个卵巢……”
  “我不要这些女孩儿器官,”迈克打断她的话,“而且我也没有这些东西。反正不是我,我是男孩儿。”
  “迈克,创造一个娃娃所需要的,你只具有一半,而且不是你以为自己具有的那一半。这两半都同等重要,无优劣之分,哪个也不肮脏。你明白吗?”
  “我的身体跟爸爸和爷爷一样,”迈克抗争道。“我只要愿意,就可以使一个姑娘生娃娃。我跟你讲过几次,说我如果使劲挤,就可以把它挤出来。”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
  “我长大以后会试的。”
  “迈克,你没有阴茎,没有睾丸,是无法使一个姑娘生娃娃的。”
  “永远不行?”迈克问道。“永远不行?”自从他向医生毛遂自荐以来,他的嗓音第一次显得忧郁。
  “不,永远不行!”
  他焦急地说:“可是我想要成为男人呀。我必须成为男人啊!”
  迈克·多塞特不能接受他生活中的现实。

  在这两个男孩中,迈克比较敢作敢为,而锡德比较爱思考。从心理学所谓自居作用来看,倒也差不多——迈克以其祖父自居,锡德以他父亲自居。
  西碧尔不愿以她感到恐惧和羞耻的母亲自居,而愿以她家中的男性自居。他父亲曾使西碧尔情绪低落,但除揍过她一次屁股以外,还不曾伤害过她。由于她非得找一个人不可,她就选择了她的父亲。这个自居作用还比较自然,因为她长得象她父亲。
  她父亲是一个木匠和建筑家。她分裂出一个男性人格,也要成为木匠和建筑家。这就是制作隔板的那位锡德的产生经过。
  祖父是一个胆大气粗、十分狂热的人,使西碧尔害怕和憎恨。西碧尔又分裂出一个名叫迈克的男性人格,来同这位祖父打交道。迈克也对祖父感到害怕,但同时以祖父自居,也成为一个胆大气粗的人了。
  “西碧尔怎能同祖父相处呢?”迈克在1957年5月下旬时对医生说道。“他永远正确。同他相处的办法只有两条:把他战胜,或同他联合。我干脆同他联合。”
  锡德和迈克都显得神经正常、身体健壮。根据医生所知,这两个孩子都没有什么恐惧、焦虑、抑郁感或过度的悲伤。但锡德比起迈克,比较喜欢沉思,对他的父亲和祖父的感情中,混杂着爱、惧和恨。迈克闭口不提他母亲。他谈起他祖父和父亲,谈起维基、两个佩吉、马西娅、瓦妮莎、玛丽、鲁西和其他尚未在心理分析中露面的“女孩儿”时,十分随便,毫无遮拦。但一谈到西碧尔,迈克的话就少了。
  迈克和锡德都会发怒,但比起佩吉·卢来,还比较有分寸,自己把持得住,不象她狂怒时一发不可收拾。不过,这归根结底还是与佩吉·卢有关。威尔伯医师发现:迈克和锡德是佩吉·卢的后裔。这不是按照上一代和下一代生育遗传安排的系谱,而是按照各个化身的防御手段和情绪功能来安排的序列。
  佩吉·卢是迈克和锡德的幕后策划者。她把她的感情交代给他们。西碧尔把自己的情绪和看法全都交给了化身,自己一无所有。而佩吉·卢变出化身的化身(其中有迈克和锡德),把情绪和看法交代给他们,自己却一无所失。在威尔伯医生和维基的一次谈话中,可以清楚地看出:迈克是佩吉·卢的愿望的产物。
  “佩吉·卢对性的问题十分反感,”维基说,“因为她母亲不肯向她解释人类生活中的这个现实。有些时候,佩吉·卢总是说她是一个男孩,名字叫迈克。她一想到自己是男孩,就穿上蓝色工装裤和红毛衣,并且用各种工具干活。她玩起来活象男孩子,而且尽量做一些男孩儿做的事。但这一来,她简直要疯啦,因为她明知自己不是男的。事至今日,她一想到这个问题还是恨不得发疯。她将来总要结婚生子的。但她在结婚时要做新郎。”
  迈克和锡德是虚构的形象,是对女性自卑感的一种补偿。迈克和锡德又是独立自主的人,有着自己的感情,迈克渴望“使一个姑娘生娃娃,”就是明证。威尔伯医生认为这两个男孩的毛遂自荐是一个身患多种并发症的患者出现的又一个严重并发症。她决定尽早把迈克和锡德融合到女人的属性中去。
  这个病例的独特之处,原先在于西碧尔的化身比以往任何一个已知的多重人格患者的化身要多。如今,其独特之处又在于:她是唯一①具有异性化身的多重人格患者。尚未见到男性多重人格患者出现女性化身。西碧尔是出现男性化身的唯一女性多重人格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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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正统的话语

  在迈克和锡德出现以后,心理分析突然转向宗教冲突的可怕小径。巨蛇钻进了兽穴。“我希望你能摆脱,”威尔伯医生在1957年9月对西碧尔说,“不仅摆脱你母亲以及你对你父亲又爱又恨的矛盾心理,而且摆脱那使你分裂的宗教冲突和对教义的种种曲解。”
  西碧尔企求摆脱,但她怕心理分析会使她失去自己的宗教信仰。尤其使她害怕的是:她原先总以为救援将来自上帝,但如今明白救援却来自弗洛伊德①。这个结论是她自己作出的,但她却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去接受它。她反复估量,弗洛伊德和教会是否都会正确无误。这样的反复估量:又转过来使她焦虑和堕入陷阱的情绪越发加重。
  她希望摆脱对教义的曲解,而又希望保持她的根本信仰。她知道问题出在教会对教徒的种种附加要求上,这些众多的附加要求把上帝的真正面目都给淹没了。这就是说,她必须从童年时代所受到的无所不在的宗教束缚中解脱出来。回想遥远的往昔,圣经中所说的最后一次大战成为餐桌上的话题中心,世界末日竟成为每天威胁着自己的一个现实。她祖父喋喋不休地讲什么最后的七个大灾难、与中国的无法避免的战争、天主教徒掌权导致人类的毁灭等等废话,而且认为达尔文鼓吹的那个亵渎圣灵、背信弃义的进化论早已为人类毁灭作好了准备。在这类废话中也含有威胁。
  古时教堂的地下室除用作墓穴外,还用以惩罚宗教罪人。在西碧尔的心灵受折磨的“地下室”中,有着来自往昔的种种形象,至今还伸着掐人脖子的手。其中,除了撒旦这个魔鬼以外,还有那潜步追踪西碧尔整个童年时代的巨蛇,至今还是活生生的,吞吐着蛇舌。她生伯它在夜里会爬过来。更可怕的是她根本不可能躲避它的袭击。
  在这“地下室”中,还有一个手执剑和火的天使。正是这个天使,把亚当和夏娃逐出伊甸乐园,因为他们“很坏”。他还威胁西碧尔,要把她逐出她的家门,因为她也“很坏”。
  因此,心理分析引导西碧尔浸入那过于严格地奉行的教义愈深,她就愈感痛苦,尽管心里在反抗,她在表面上始终遵守那正统的教导。

  那正统教导的话语,在这间诊室里再次清晰可闻。这是九月间清新的一天。西碧尔坐在长沙发椅上,紧靠着医生,两人的谈话内容,从现在需要解脱转移到往昔的束缚。
  “我明白禁止吸烟、禁止跳舞和禁止在安息日参加纪念生辰茶话会的种种理由,”西碧尔解释道。“但我内心在反抗,过了一阵,我不反抗了。然后又反抗。现在我不想反抗。”
  “为什么你现在不想反抗?”医生惊愕道。
  西碧尔沉默。
  “好吧,”医生刺激她一下,“你说说,在安息日不参加纪念生辰的茶话会,有什么意义呢?”
  “因为圣经上说:你不应该在安息日寻求自己的欢乐。你应该想着上帝。不要做世俗的事情。”她一口气不停地说着,但最后略带辩解地补充了一句:“我本来不想说这些的。”
  “圣经上不是写着:工作六天,在第七天休息吗?”医生提醒她,“参加茶话会不正是圣经上说的在第七天闲暇的一个内容吗?”
  “你可以在另一天参加茶话会,”西碧尔不受医生的影响。“但不应在安息日去,”因为遵循这条教规是从日落到次日的日落。这是上帝对我们的教导。”
  医生纠正她:“这是圣经中的先知所说的上帝对我们的教导。别把问题弄混了。”
  “上帝通过先知晓喻世人,”西碧尔深信地说。
  “也许吧,”医生说。
  “圣经是根据上帝的授意而写成的,”西碧尔肯定道。“它不是随便什么人随便写的。”
  “先知也是人,我们不能绝对保证他们领会得完全正确。”
  “上帝不会允许他们出错,”西碧尔答道。
  “噢,上帝是允许人们出错的,”医生的话音带着一丝冷嘲。
  “是的,”西碧尔承认。她板着脸补充道,“但不允许在神的法规中,在一代一代人的指南中出错。”
  “那么,爱你的同胞是不是赞美上帝的一个组成部分?”医生问她。
  “是其中的一部分,”西碧尔作出权威性回答,“但不是全部。上帝说:‘爱你的邻居如同爱你自己。’”
  “如果一位邻居的生日恰巧是在安息日,”医生争辩道,“他对生日的庆祝是否应被剥夺?”
  “是的,”西碧尔坚持不让,“上帝说他应放在首位。”
  “我们庆祝自己的生日时是否在赞美上帝?”
  “不是,”西碧尔说。
  “好啊,你庆祝圣诞节这个基督的生日吗?”医生也不退让。
  “我们的教会并不庆祝。记得他的生日是完全可以的,不过你不要忘记:这个日子并不是12月25日。”
  “如果我们是上帝的子女,那么:纪念我们的生日岂不是很正当么?”
  西碧尔严峻地回答:“但你不必举行什么生日茶话会,不必在安息日举杯痛饮、大笑大嚷。如果你要追随上帝,你得放弃许多东西。这绝非容易。圣约翰说:‘我打过恶仗。’”
  一阵沉默。
  医生知道西碧尔也在压抑着内心深处对教义的怀疑。有几个化身对这些怀疑已直言不讳。为加深这些怀疑,医生直截了当地对西碧尔说:“对于你的信仰,我有一点实在弄不明自:人类奋斗达多少个世纪,为的是自身的自由呀。”
  “也许是这样。但谁也不想从上帝那里得到自由。”此刻十分坚定的西碧尔说了这最后一句话。
  几天后,当威尔伯医师对佩吉·卢和佩吉·安谈起宗教时,佩吉·卢说:“这些僵化的教义把什么都搅混了。全都是车轱辘话,没有必要再提起它们。”她这番话也代表了佩吉·安的看法。两人都显得又是愤怒,又是害怕。佩吉·户在诊室里走来走去,然后突然停下脚步。“它们只能使你心烦意乱。教义嘛,应该对你有帮助,可是从来没有帮助过我,也从来没有帮助佩吉·安或我们任何一个人。”反叛的火焰燃烧起来了。佩吉·卢突然做了一个手势,说:“我真想把教会夷为平地,烧得精光!”
  又过了几天,瓦妮莎象一阵风似地来到诊室。她还没有到恨不得把教会夷为平地的地步,但对教会的种种戒律及其信徒表示了极大的轻蔑。“我并不虔诚,”瓦妮莎挺有魅力地摇着脑袋,“不过,即使我很虔诚,威洛·科纳斯教会的人也会使我腻烦透顶。他们顽固不化,行事不公,毫无理性,是十足的伪君子。我真不明白他们怎敢自称为基督徒的。”瓦妮莎露出讽刺的笑容:“叫你非做不可的事,一切都是对的。你自己想做的事,一切都是错的。到了安息日,他们就要你坐着,什么事也不做。纯粹是浪费时间。”
  她略为停了停,目光与医生的相遇。“还有,大夫,我得承认我始终不明白什么是上帝的爱。母亲总对我讲上帝就是爱,而我始终不明白什么是爱。但我很明白我不希望上帝跟我母亲一样。”
  “我知道了,”医生答道。
  “母亲说她爱我,但如果这就是爱……”
  “那你就宁可不要爱……”
  “而我好象应该要上帝……”
  “你又害怕起来……”
  “因为我不知道上帝和他的爱会对我做些什么事。”
  “是的,所以你害怕了。”医生同意道。
  在瓦妮莎离开诊室前,马西娅又出场补充了一些意思略有不同的话。她比较虔诚,但对宗教的戒律十分反感。这些戒律使她对宗教在感情上感到疏远,同时又剥夺了她自由地成长的机会。她忧郁地望着医生。
  “人家都可以理直气壮地去做的事,到我这里就不行。最糟糕的是我知道哪怕我长大成人以后也不能去跳舞、看电影、戴首饰。”
  她又说:“你信不信,威尔伯大夫,我住在纽约以后才第一次看电影?”她嘲弄地耸了耸肩,略带喜剧色彩。
  马西娅悲哀地笑了笑:“回想过去,我听信别人讲什么世界末日真是受骗上当。其实世界末日是将来的事,而且在此之后必将有更美好的生活。可是我当时不能不信,但我心里不愿有世界末日,因为我还想做好多好多事情,生怕我还来不及做一件事就遇上世界末日。这样想,又好象不对。我的感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迈克和锡德也参加这场辩论。他们声称相信上帝,但蔑视宗教仪式和有意做作。他们并不虔诚,但对宗教感到关切。他们最反感的是祖父在最后一次大战和进化论方面的胡说八道。他们(尤其迈克)对他那套理论的真伪并不感多大兴趣,更有兴趣的还是与他们的祖父开战,并保护西碧尔和他们自己。
  鲁西还是一个幼儿。威尔伯医生过去只是在原始景象的心理分析中遇到过她。现在她也讲到自己对教堂玩具沙箱②的背叛。“我们把手伸进沙箱,沙子很细很滑溜。我们让沙子漏过手指缝儿,还把东西插在沙子里站着。我们喜欢沙子。后来,我们长大了一些,得去听那位我们根本不信的天使的事情,不能再玩沙箱了。安息日早晨,我们起来玩,以为他们忘了今天是安息日,可是他们没忘。我们就说,‘不想去!不想去!’爸爸会过来看,妈妈会说我们已经长大了。只要爸爸穿白衬衫,妈妈烙薄煎饼,我们就知道要到放沙箱的地方去了。所以一见到白衬衫和薄煎饼,我们就生病,不得不上床。于是爸爸妈妈自己去教堂。”
  在西碧尔众多的化身中,对宗教最在乎的是玛丽。她反对教条、仪式和信仰的华丽象征,而遵奉祖母的不装模作样的宗教信仰。“我向上帝祷告,”玛丽告诉医生,“但我不去教堂。我尽量做到诚实、讲真话、有耐心,过一个好基督徒的生活。我信奉‘你活,也让别人活’的教导。这使我平安快乐。
  但在有关宗教的讨论进行中,威尔伯医生发现玛丽的心情愈来愈不平静。西碧尔担心的是心理分析会使她丢掉宗教信仰,而玛丽担心的是心理分析会使她的信仰听起来自相矛盾。最后,这种受骗上当的感觉终于压倒了玛丽。她沮丧地告诉威尔伯医生:“佩古·卢带给我一幅教堂的图画。这座建筑没有出口。我被关在这座没有门的房子里。我觉得它是用压紧的雪块砌成的,呈圆穹形。”
  心理分析愈深入,宗教的冲突愈来愈表面化起来。要说代表意识的西碧尔坚持遵奉教义,而代表无意识的化身离经叛道,那倒简单,但并非实情。实情是:尽管最顽固不化的是西碧尔,最背离教义的是两个佩吉,但每个化身都以自己的方法表现了二者兼有的矛盾心理。
  所有的化身都有独立自主的宗教信仰。除了两个佩吉以外,所有的化身都相信上帝。所有的化身都觉得上了教会的当。在思想斗争的压力下,玛丽想去死,两个佩吉想一走了事,马西娅和瓦妮莎挣脱了一些束缚,开始按照医生的要求,把上帝同教会、信徒和清规戒律分了开来。感到比过去自由以后,瓦妮莎买了一对红耳环来配她的红发,马西娅在安息日去看电影。马西娅至少怀着一种试一试的心情,竟大胆地点燃了一支香烟,喝了一口葡萄酒。
  维基还是扮演观察家的角色,没有表态。她对马西娅和瓦妮莎开始担心起来。
  “她们的行为迄今为止还无妨,”维基告诉威尔伯医生,“但她们炫耀自己新获得的自由。这样离其余的人愈来愈远,将来再捏合③起来就更加困难了。”
  “是的,我知道,维基,”威尔伯医生同意道。“但在将来整合时,也许是把其余的人拉到马西娅和瓦妮莎那里去,而不是把马西姬和瓦妮莎拉回来。”
  维基耸了耸肩。然后她直直地瞧着医生,表达了她对西碧尔发生变化的不安。她说:“西碧尔在知道有我们几个人存在以后,一直不知道自己与上帝的关系究竟如何。你知道,威尔伯医生,她总觉得自己这种状况是罪恶。在年纪还小的时候,她把这看作撒旦这个魔鬼所干的事,看作一种惩罚。你把我们几个人的情况告诉她以后,那种罪恶感又出来了。”
  维基继续说下去:“西碧尔总怕自己使上帝不悦。她对自己所作所为的出发点是否正确也拿不准。在这里进行的谈话确实使一切都有了好转,但她害怕这样一来会使她正视整个世界。”维基一手支颐,若有所思。“西碧尔害怕的是:她一有了好转,有些可伯的事情就将发生,似乎那条巨蛇又将再次把她攫获。”
  将近圣诞节的时候,西碧尔在哥伦比亚大学所学的动物学和进化论课程使她十分不安。威尔伯医生和西碧尔一起读了达尔文的《物种的起源》和《人类的遗传》。对西碧尔来说,要接受人类体质结构中有低等生物遗传的残迹这个事实是困难的。“我们是上帝的儿女,”西碧尔采取防御的姿态。“不管怎样,进化论只是一种假设而已。”
  进化论这个题目惊动了其余的人。迈克说,“你瞧,爷爷错了吧。”玛丽说:“问题不在于我们来自何方,而在于我们如何对待我们的生命。”佩吉·卢愤愤地说,“所有的动物都有我们在教会里从来没有的自由。”近来持有怀疑论的瓦妮莎嘲弄道:“我们不是上帝创造的生物啦,可以宽慰地舒一口气了!”
  心理分析的主题从威洛·科纳斯的宗教信仰转移到奥马哈的宗教信仰。在那里,幼年时代的巨蛇不象以前那么可怕了。奥马哈市的信徒,文化水平较高,不那么僵化,更富有人情味。韦伯牧师是一个传道士,也是个巡回说教者,他认为西碧尔是一个画家,而且觉察到那种对教义的咬文嚼字的理解已把她这个独生女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孩子。韦伯收师把西碧尔从孤零零的境地中拽了出来,带进舞台照明灯的光线之中。
  “于是,四只巨兽从海里上来,长相各不相同……”
  韦伯的话声丰满而具共鸣,在这夜礼拜的特别仪式中,响彻奥马哈的教堂。
  “……第一只巨兽,形状象猛狮,长着鹰的翅膀。”
  五百个听众的目光,从那巡回说教者身上转移到他头顶上九英尺高的脚手架,注视着那宽度与教全相等的、蒙着巨幅画纸的画架。巨型聚光灯把脚手架照得通明。听众凝视着一个身穿蓝色薄绸衣服、腰系小白围裙的苗条姑娘——西碧尔。
  西碧尔,在强光围绕下,显得那样娇嫩,飘然若仙。有的听众说她象个天使。她用迅疾的笔触,把那长着鹰翅的巨狮活灵活现地勾划出来。听众象被符咒镇住似地看呆了。
  传道士讲到:“又有一兽如熊,就是第二兽,”口齿内衔着三根肋骨。又讲到“一兽如豹,有四个头,背上有鸟的四个翅膀。”这些怪兽也迅速地出现在画纸上。
  西碧尔把圣经的信息和传道士的话语,用图画表达出来。“第四兽甚是可怕,极其强壮,大有力量,有大铁牙,……头有十角,”传道士的话声嗡嗡回响:“我正观看这些角,见其中又长起一个小角。先前的角中,有三个被这小角连根地拔出来。这角有眼,象人的眼。这角有口,说夸大的话。”在画纸上,这头怪兽逼真地睁着眼睛,瞪着那着了迷的听众。而那张嘴,虽然哑而无言,却象在说话。
  “但以理④认为我们在开头时是不错的,”传道士告诉听众,“人类被创造得尽善尽美,然后开始堕落。我们不是来自动物园中的动物,却要变成动物园里的动物了。”画纸上不再出现形象的描绘,而出现了抽象的勾划,就象传道士话语的同声翻译。
  “人类变得如此罪恶,”传道士告诫道,“以致上帝只好创造出一种特殊的动物来描述这罪恶的一代。”
  画纸上用黑色笔画出几道闪电,抽象地形容神的愤怒。
  一连三个星期日,西碧尔这个苗条的身材,站在脚手架上,泼墨挥舞着强有力的笔触。听众全傻了。西碧尔的父母得意扬扬。韦伯牧师为西碧尔·多塞特用画笔把他的哲学演示出来而兴高采烈。
  但西碧尔在每星期日表演完毕后瞅着这些画面时,总是心里嘀咕:这画是怎么绘成的呢?它要比自己所画的多得多,多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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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神谴的酒

  当年奥马哈教堂中的奇观,其真正的重要意义是:站在脚手架上的不只是西碧尔一个人。这是通过心理分析才发现的。画那从海中出来的四头怪兽的,主要不是西碧尔,而是其他化身。大部分是迈克和锡德的手笔。但更重要的是:在脚手架上的众多化身中,有五位是威尔伯医生至今还未见过的。她们是:玛乔里、海伦、西碧尔·安、克拉拉和南希·卢·安。

  玛乔里是一个娇小、苗条的姑娘,肤色白皙,长着一个狮子鼻。海伦,头发和眼睛都呈浅渴色,鼻子直直的,嘴唇很薄。西碧尔·安是一个瘦瘦的女孩,肤色苍白,头发灰金色,眼睛也呈灰色,卵圆脸,直鼻子。
  在这三个人中,只有玛乔里比较安详。海伦老是一惊一咋。西碧尔·安整天无精打采,已到了神经衰弱的地步。
  玛乔里生气勃勃,很易发笑。她什么都喜欢。茶话会、剧院,旅游、漂亮的东西,一切都爱。特别对西碧尔一见就抽身撤退的智力竞赛,她更是乐此不疲。玛乔里在表示烦恼和急躁时丝毫不加掩饰,但从不表现出发怒的样子。
  最突出的是,她无论对于现在或是对于过去,绝没有半点消沉的情绪。她好象具有某种特殊的免疫力,所以经历了威洛·科纳斯的折磨而完好无损。
  玛乔里喜欢逗弄人。比如,问她知不知道有其他化身,她扬起眉毛,眼珠一转,便逗弄道,“我决不告诉你!”过了一会儿,她咧嘴笑了。“不过,也许应该说是的。”然后神秘地补充道:“我喜欢帮助那几位。”
  “他们笑呀,哭呀,”玛乔里报告医生,“我常常听到她们头靠着头,在我身边咕哝。唧唧喳喳的,从我到这里来,就叽咕个没完。”
  玛乔里·多塞特从来不提西碧尔的名字。非提不可时,玛乔里就用“你认识的那一位”来代替。
  威尔伯医生始终不明白:玛乔里既不作画,对美术和宗教又不感兴趣,为什么跟西碧尔一起站在奥马哈教堂的脚手架上。
  海伦,表而上有些羞怯,其实很有抱负,决心“要成为一个大人物,按照自己的方式办事。使你威尔伯医生为我而自豪。”
  医生一提到海蒂,海伦就从长沙发椅上跳了起来,手足并用地爬到写字台下面,坐在地上,双臂抱胸,低头曲颈,缩成一团,眼睛大睁,牙齿打战得直响。
  “海伦,”医生把手放在她肩上,柔声叫她。
  “她就在这房间里,”海伦尖叫起来,哆嗦得更加利害。“就在窗帘后面。”
  “谁啊?”
  “母亲。”
  “没有人,海伦,只有你和我。”
  “我再也不想见我母亲了。”
  “你冉也见不着她了。”
  “再也见不着了?”她牙齿不再打战,恐惧的目光也已消失,医生帮助她钻出桌子,扶她站好。海伦突然用一种符合现实的口气打破了她重演幼年时代的害怕的声调:“我的腿抽筋。”
  玛乔里和海伦两人既不作画,又没有什么特别的宗教信仰,居然出现在脚手架上,恐怕是历史的误会。

  西碧力·安,畏畏缩缩地走进诊室。她对医生不是好好说话,而是低声私语。作了自我介绍以后,西碧尔·安就一声不吭地坐着,目光茫然,好象她正在把自己从眼前的场景中一笔抹去,潜台词是:“我不配占有空间。请原谅我还活着。”
  不仅如此,当西碧尔·安处于主宰地位时,躯体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身材确实变小了。在这初次露面时,西碧尔·安所穿的一套漂亮的灰色衣服似乎显得大了。而其它化身穿这套衣服非常贴身。在西碧尔·安身上,这套衣服有些象一只空麻袋。她好象躲藏在这条空麻袋里面。
  尴尬地沉默了一阵以后,西碧尔·安终于掂量着词句对医生说,“我连动一动眼珠都得使劲。眼睛直瞪着多省事。”
  威尔伯医生后来才知道,这个脆弱不堪的比身很少吃东西,睡得极少,对周围的事物一般很少发生兴趣。她常说:“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如果心情较好,她喜欢去图书馆或博物院,喜欢音乐,不爱绘画。在极为稀罕的场合下绘起画来,她总是画一张阴郁的人物作品,不是蒙着脸,就是把脸朝着别处。在奥马哈教堂的脚手架上,她在巨兽的脸上添了几笔朦胧的色彩。
  具有特征的是,每当“一切都过分”时,西碧尔·安就来主宰躯壳了。但这种“接管”并不是一种对付特定处境的手段,而是对这种处境的直接反应。在所有的化身中,最消沉的是西碧尔·安。她可以一坐几个小时,一声不吭象个哑巴,一动不动象威洛·利纳斯的家中钢琴上的鹈鹕像。
  到了规定的时间,西碧尔·安终于起身要走了。她慢吞吞地拖着脚步,疲倦地说:“要把一只脚伸到另一只脚的前面去,真是吃力。而且我还得时时想着伸脚。要不然,我的脚步就停住不动了。”
  根据西碧尔·安这付无精打采、衰弱不堪的样子,威尔伯医生诊断她为神经衰弱。这是精神神经病的一种类型,起源于感情冲突,一般以疲乏、消沉、忧虑和无缘无故的局部疼痛为其特征。威尔伯医生还可以肯定:西碧尔·安是以海蒂在农场时的紧张症自居所产生的结果。

  谈论奥马哈教堂脚手架上的插曲,是在1957年圣诞节假期间的事。而有关宗教信仰的对话,从12月底延续到1958年第一季度。克拉拉一直参与这些谈论和对话的场面,只是一言不发,保持沉默。到了3月,她才用简洁的、自传体式的词句向威尔伯医作了自我介绍。“我今年23岁,从来没有母亲,但存在于世上。”她开始阐明自己在多塞特化身集团的宗教信仰中所扮演的角色。
  “我对于宗教的知识比她们要多,”克拉拉·多塞特说道。“我曾经同鲁西一起呆在沙箱里玩,同西碧尔等人一起在教会学校上学。对我来说,宗教就象对玛丽一样重要,依我看,比对玛丽还更重要。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上帝,相信上帝在圣经中的启示,相信上帝的对立面撒旦这个魔鬼的存。”
  突然”这间屋子变得象一只圣餐怀,盛着神谴的酒。克拉拉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发出激烈的控诉:“西碧尔的性格真是可悲。诚实,简直令人作呕。她什么事也干不成。”
  “这么说,你好象不喜欢西碧尔,”医生说。
  “不喜欢,”克拉拉生硬地说。
  在一个人格分裂的女人身上,自己反对自己。医生问她:“为什么不喜欢?”
  “我为什么非得喜欢她?”克拉拉反感地说。“我只想做一件事,而她不让我做。”
  “你想做什么?”
  “噢,不是什么惊人的大事,”克拉拉解释道,“我想学习,她不让。”
  “你想学什么?”
  “音乐和英语。特别是历史,还有跟医学有关的化学和动物学,”克拉拉回答。
  “西碧尔不正是学这些吗?”医生迅速指出这一点。
  “不,她不学,”克拉拉轻蔑地说。“一堵大铁墙竖了起来,她无法学了。实际上,什么也干不了啦。并不是总是这样的,但现在正是如此。”
  “为什么,克拉拉?”医生问她,想知道这位新来的人对西碧尔究竟了解多少。
  “生气呗,”克拉拉的回答很有权威性似的。
  “我有一些好钻头,专门用来拆毁这道愤怒之墙的,”医生道。“克拉拉,你能帮助我吗?”
  “我干吗要帮助你?”克拉拉的愠怒更深了。“她又为我做了些什么?”
  “这么说,”医生很有艺术地建议道,“你帮我使劲敲打那堵墙——不是为着西碧尔,而是为了你自己。”
  “为我?”克拉拉惊愕地耸起双肩。“大夫,我不明白有什么联系。”
  “克拉拉,如果你帮助我使西碧尔好起来:她就不会挡着你的道,不让你干你想干的事了。”医生很恳切。“难道你还不明白你帮助西碧尔,就是帮助你自己么?”
  “好吧,”克拉拉犹犹豫豫地说,“西碧尔现在离任何事物都那么远。我恐怕无法与她沟通。”
  “试试看,克拉拉!”医生已在恳求。“为了你自己的缘故,克拉拉,”医生柔声道。“明天早晨,等西碧尔醒来时,我希望你们全体女孩儿都做一件事。”
  “连那两个男孩在内吗?”克拉拉问”
  “是的,你们全体,”医生答道。
  “做什么事呢?”克拉拉急于想知道。“明天是安息日,去教堂吗?”
  “不是,我不想叫你们去教堂,”医生坚定地说。“只是要你们告诉西碧尔:她干不了她想干的事,原因是那种疾病的并发症在拽着她。”
  克拉拉本来一边说话,一边踱步,现在突然停下。“可是,大夫,”她抗辨道,“你曾告诉西碧尔说她可以带病上学,即使心理分析占去她许多时间也无妨呀。”
  “是的,”医生解释说,“我确实这样讲过。可是那时我不知道会这样痛苦。当初,我认为基本的心理创伤是衷痛祖母的死亡,而西碧尔由此分裂出其他化身。我当时还以为这种哀痛之所以难忘,是因为西碧尔丢失了两年时光,从来没有机会将这哀痛排遣出去。我当时并不知道这里有那么深重的痛苦,不知道西碧尔这一病例有那么复杂的根源。”
  “你应该明白,”克拉拉推心置腹地说,“西碧尔忧虑的是她丢失了好几年的事情,又害怕你会发现。”
  “这就怪了,”医生断言道,“西碧尔明明知道我了解这几年的事呀。”
  “她始终在回忆往事,”克拉拉告诉医生,“她始终以为她母亲还会伤她。”克拉拉停了停又补充道:“我幸亏没有过母亲。”
  医生故意放过她最后一句话。她答道:“我们使西碧尔解脱往事的纠缠吧。”
  “好啊,她希望能解脱,”克拉拉说,“希望忘掉一切,而又不正视一切。”
  “她只有正视一切,才能摆脱一切,”医生答道。“但她能够做到。她有很大的耐力,很大的勇气。你们也都一样。”
  “勇气?”克拉拉挖苦道。“她什么也干不了。什么都不能正视。你把这叫作勇气?”
  “她有很大的能量,在很多事情上很有才华,”医生深信不疑地说。“我们把那愤怒之墙击倒后,她就能解脱出来,理解她自己了。”
  克拉拉悲观地摇着头说:“绝不会有什么钻头能把墙弄倒的。”
  “我的钻头能够办到,”医生很有信心,“只要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们能把这堵墙夷为平地,克拉拉,”医生坚定地说,“只要你们跟我一起干。”克拉拉似乎更加困惑了。医生接着说:“你们明天跟西碧尔谈起心理分析的时候,开始把你们所知道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全都告诉她。”
  “各种各样的事情?什么事情?”
  “你们所知道的,感觉到的,记得起来的……”医生说。
  “我记得教会的许多许多事情,”克拉拉追忆地说,威洛·科纳斯教堂里发生的事情,我记忆犹新。”
  “那就告诉西碧尔。”
  “有什么用?”克拉拉耸了耸肩。“西碧尔不爱听。那堵大墙,你知道。”
  “我们去摧毁那堵墙,”医生答道。“我们所有的人都一起上。”医生坚定地看着克拉拉。“这样,西碧尔就能够干你希望她干的事。她再也不会干扰你的学习了。”
  “呃,我不想帮助她,”克拉拉不妥协。“我干吗呢?”
  “那么,你为什么不跟别人在一起呢?”威尔伯医生坚持不让。“你们可以一起干自己喜欢的事呀。你们可以一起干呀。”
  克拉拉又站起来踱步,然后转向医生,苦笑道,“你从来没有见过那么一帮利己主义者。他们全都愿意按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
  “试试吧!”医生再次恳求。
  克拉拉笑了。“你应该听听我们的争吵。我现在就感到这种争吵了。两个佩吉快要爆发啦。”
  “克拉拉,你听着,”医生现在站得离她很近。“我要求你做的,是为你好,也为你们大家好。这一点,我已经跟其余几个人说过了。你们所有的人必须通力合作。你们所有的人都必须尽量设法影响西碧尔。克拉拉,只有这样才能说服西碧尔,使她干起事来不会干扰你们每个人的才能的充分发挥。你难道看不清目前存亡攸关的是什么吗?好好地看一看,好吗?”
  克拉拉的一句可怕的话,在屋里回荡:“西碧尔实在不必活下去!”

  第二天,站在威尔伯医生诊室里的,是南希·卢·安·鲍德温。楼外马路上汽车的喧闹声传进室内,这对南希来说,无异于可怕的爆炸声,因为她生活在恐惧之中。
  “我不喜欢爆炸的东西,”南希议论道,“爆炸,永远是爆炸。跟你年纪小的时候发生的不愉快事件①一样糟糕。你母亲朝你扔积木打你,你全身五花大绑,你头晕目眩,你眼前金星乱转。医生,你这屋里声音嘈杂,还有砰的一声,就跟小时候的炸弹一样糟糕。最糟糕的是母亲没有死。”
  “你母亲葬在堪萨斯城。现在不会有什么爆炸来伤害你了。”医生向她保证。
  “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的,”南希抗辩道,“母亲可以葬在堪萨斯城,而我心里照样爆炸。此外,还有其他许多种爆炸,我都能叫得出名字来。我不明白你怎样能够防止其发生。你不能保证煤气总管或煤气炉不爆炸吧。”
  “你屋里没有煤气炉呀,”医生弹出一个现实的音符来减轻她的恐惧。
  南希把嘴一撇,开玩笑地说:“呃,我看这就是铁证罗。”在她补充下面几句话时,恐惧又出现了。“但你不能防止这个世界不爆炸呀。这才是铁证哩。”
  “这个世界不会爆炸,南希,”医生说。
  “如果这样,他们为什么建造民用防空洞?”南希迅速作出反应。“我们为什么到处见到世界末日的迹象?撒旦将摧毁世界,而上帝将使它变得尽善尽美,不再有罪恶。根据预言书,在最后一次大战中,一切将遭到毁灭。”
  “时候还没有到。”威尔伯医生决心把南希从那些纠缠不休的思想感情中解脱出来。
  “预言书告诉我们,”南希继续往下说,根本不理会对方的插话,“‘河水会干枯,河水似血’。预言书还说,在末日来临前,天主教徒会掌权,控制政府和人们的心灵。我们看到这两件事都在发生。到处都报道河水被污染。污染就是预言书所说的血。因为你缺水便不能活,我们全都会象预言书所说的那样死去。预言书对天主教徒掌权所说的事也正在实现。天主教徒在很早以前就动手了。他们建立中学和大学。但在1936年或在1939年以前,他们还不能大干。到底是哪一年,我还不能肯定。反正在梵蒂冈②成为独立国家,并有对外发言权以前,他们不能大干。在此以后,天主教徒的力量就更大了。
  “时候会来到的,威尔伯医生。到那时,如果你不敬仰天主教神父、教皇和红衣主教,你受到的遭遇就象纳粹统治下的犹太人。天主教徒的力量愈来愈大,所以如果我们聪明一点,我们就决不让天主教徒竟选总统。如果他们掌权,他们就要控制教育。他们需要一个天主教的教育行政长官,比需要总统还迫切。他们知道,控制了儿童,就能控制儿童的父母。奴役我们的机会,他们一个也不放过。”
  南希焦躁而敏捷地在屋里来回周游。她转身对医生说:“我永远不做天主教徒。我永远永远不干他们命令我干的事。但我担心他们会怎样对待我。我不愿进监牢。但我不会做他们要我做的事。”
  一条歇斯底里的道路赫然呈现眼前。小屋内充满着愈来愈强烈的感情,犹如交响乐团全体成员逐步增加音量,渐臻最强音。南希瘫倒在长沙发椅上。下面的话似乎是一字一字地慢慢挤出来的:“有时这些事使我十分害怕,我恨不得马上死了就算了。”
  威尔伯医生柔声地说:“你为什么想死呢?如是这样,你丢下的东西未免太多了——做事情呀,爱人们呀,享受音乐、美术和大自然呀。”医生有的放矢地说下去:“同西碧尔相聚一起,寻找你自己吧。”
  南希的情绪突然变了。原先是恐惧,现在转为愤怒和防御,“你为什么挤得我走投无路?”南希问道。
  “我亲爱的,我没有挤兑你,”医生回答,“我只是想叫你明白:你没有理由去死。”
  “没有理由?”南希若有所思地说,“为公为私都有理由。”
  “私人理由是什么呢?”医生平静地问道。
  “噢,”南希答道,“我们都要西碧尔做事,但不顶用。西碧尔老是灰心。这使我生气,害怕。有时我恨不得缩成一团,象个婴儿,一点责任也不负。现在我同两个佩吉很接近。你知道她们对西碧尔怎么看吗?西碧尔使佩吉·卢一直都按捺不住要爆发。”
  南希的情绪忽然变得漫不经心,十分自在。她说:“我跟两个佩吉如此接近,所以我采用了她俩姓与名中间的名字作为我自己的名字。但她们姓多塞特,我不姓这个。我的全名是:南希·卢·安·鲍德温。鲍德温是在我问世时西碧尔心目中的理想人物。她是一个教员。”
  “还有什么使你烦恼的私人事情吗?”医生很想知道,“有哪些事是你想做而无法做到的?”
  “我的腿不软,我想徒步旅行,”回答出人意料。“跟着西碧尔,谁也无法做到。”
  “我们安排一下吧,”医生答应她。
  “我看我们办不到,”南希生硬地说。“可是,眼前我最发愁的还是公众的事。”她又露出恐惧的目光。“天主教徒乘我们不备,就会混进来,突然得手的。”
  “他们对我是不会得手的,因为我不怕他们,而且我不相信你说的情况。我认为……”
  “时间不多了,”南希歇斯底里地打断了医生的话。“我想死,但上帝不让我死。自杀固然不对,但听从天主教徒的命令也不对,都是把我的灵魂交给魔鬼。”
  “喂,南希……”医生想用另一种观点来改变她的情绪。
  但南希立刻又打断医生的话:“我不愿魔鬼得胜!”
  “南希,”医生干脆换了一个话题,“如果你和克拉拉和其余的人,其中尤其是马西娅,能够同西碧尔联合起来……”
  “克拉拉的观点跟我一样,”南希又打断医生的话。“她的忧虑也和我相同。我可以肯定她在昨天跟你谈话时一定讲到了我所讲的事……”
  这次是医生打断了南希的话:“如果你和克拉拉帮助西碧尔,使她坚强起来、去干她所想干的事,那就多了一个维护民主的人。你不是怕天主教徒取消民主吗?”
  但南希沉溺于她自己的思路。“你必须时时提防天主教徒废弃民主的那一天。你必须留神!”
  “南希,”医生坚定而响亮地说道,“上帝给我们脑子,是叫我们去用脑子……”
  “那当然,”南希又打断医生的话,“而且上帝给我们许多预言,叫我们明白如何用脑子准备同天主教徒夺权的企图进行斗争。”
  “喂,南希……”医生又叫她。
  “上帝就是这样做的!”南希激烈地坚持道。
  “上帝给我们脑子,是叫我们去用脑子,”威尔伯医生解释说。“你不该在毫无事实根据的忧虑方面去浪费它。”
  南希抗议道:“可是上帝说:要把黑暗势力转变为光明势力,这意思是要我们追随上帝。”
  “如今在这个国家,我们始终坚持宗教自由和信仰自由,”医生提醒南希。
  “这一点没有做到,”南希回答。
  “因为我们的政府属于人民,”医生接着说下去,“你和我,同任何人一样,都是我们政府的一个部分……”
  “这些事,我懂,”南希又插话。
  “这就意味着,如果你害怕我们会失去民主,你和克拉拉就应该同西碧尔联合起来,使西碧尔能去做她所能办到的事,去帮助别人从黑暗势力中转变过来。”
  “对不起,威尔伯大夫,”另一个嗓音插了进来。“我觉得我该在这儿说几句。”
  “维基吗?请说吧,”医生很熟悉这个嗓音。
  “唔,你会原谅我这样做的,因为你知道我除非绝对必要,是决不会这样说话的。但我觉得你对南希这样讲是错误的。你要明白,西碧尔所害怕和担忧的,与南希和克拉拉的一样。尽管马西娅以为自己同宗教分道扬镳,但实际上,她也有同样的恐惧。”
  “还有呢?”
  “我一直在帮助南希、克拉拉、马西娅和西碧尔。情况好了一些。你曾对我说,‘维基,你为什么不去帮助西碧尔?’我一直按你的要求在做。但如果南希和克拉拉现在同西碧尔联合起来,而彼此都怀有这种巨大的恐惧,这就会大大加重西碧尔的恐惧,我担心一个人会吃不住。这就是我不鼓励南希和克拉拉接近西碧尔的原因之一。既然她们相互接近无益有害,为什么叫她们接近呢?她们死抱住错误念头不放,不仅在宗教问题上杞人忧天,而且还消沉,甚至有自杀的念头。这种自杀的念头要比她们对你讲的可多得多。我不愿她们拿这些东西去影响西碧尔,因为我不敢肯定我一个人能不能顶得住。我不再多说了。总之,我不认为在此时让南希和克拉拉去接近西碧尔是明智之举。”
  “维基,”威尔伯医生告诉她这位朋友,“如果我不设法解除南希和克拉拉的忧虑,那将是错误的,是不是?而我的意图正是要这样做。如果南希允许我再谈一会儿,我想我能够解决一两个问题。”
  “行啊,”维基答道,“我让南希回来。可是,威尔伯大夫,请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告诫。不,这比告诫还要严重。这是一个警告。”

  先后接待了五个新露面的化身,威尔伯医生回想她在第一次见到维基后钻研过多重人格的文献。那时,她已猜测西碧尔这个病例要比那位比彻姆小姐或多丽丝·费希尔都复杂。如今,她才知道:由于多种精神创伤所引起的西碧尔·多塞特一例,是迄今所报道过的最最复杂的患者。
  其所以复杂,因为其根源不是一个,而是多个——患精神分裂症的母亲(加上消极被动的父亲的帮助和支持)、伪善的周围环境和原教旨主义信仰所引起的歇斯底里(祖父是这种歇斯底里的突出代表)。医生分析、研究了这些根源,但仍不知道首次人格分裂始于何时。她只知道:在首次人格分裂时,并不是所有的化身都一起出现;而迄今已向医生做过自我介绍的化身,在西碧尔十二岁的时候都已存在。那么,除了已知的14位化身以外,还有没有别的化身,医生也不能断定。
  尽管父系和母系双方都有精神病家族史,提示了遗传因素的可能性,威尔伯医生仍肯定西碧尔的病是由环境所引起的。她知道,心理分析必须进行下去,以根除精神创伤的影响,使疾病好转。
  医生深信那众多的化身是对付无法忍受的环境的防御手段,而不是本人内心冲突的产物。占据西碧尔心灵和肉体的化身,并非阴魂附体,而是本人派生出来的人格。每个化身都比西碧尔本人年轻。他们的年龄大不相同,取决于他们现身以对付各个精神创伤的时光。
  虽然有五个化身新近露面,治疗计划仍旧维持原状不变,即:分析和根除各个精神创伤,使进行防御的化身失去了存在的必要性。若能把各个化身融合于西碧尔,所谓“整合”就得以完成了。他们这些化身就不得不把他们所占有(而非西碧尔所占有)的知识、经历和记忆归还西碧尔。
  现在显然需要对根本的精神创伤进行强化的冲击。在冲击过程中,必须把每个化身都当作一个独立自主的“人”进行分析。最终,当然所有的化身都得与西碧尔“整合”。但这还是一个遥远的目标。而且由于出现了新的化身,又显得更加遥远。
  威尔伯医生还清醒地意识到可能面临的风险。为使西碧尔及其化身正视精神创伤而采取的行动,往往加深她们的痛苦,结果只能倒退。弄不好,反而使那些抵御精神创伤的化身联合起来,使西碧尔发生更深的分裂。但她的疾病如此严重,对“整合”的需要如此迫切,以致医生宁可冒一切风险,也要进行新一轮的强化的冲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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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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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3点2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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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佩吉·卢和佩吉·安、维基和玛丽、马西娅和瓦妮莎、迈克和锡德、玛乔里和鲁西、海伦和西碧尔·安、克拉拉和南希,这十四个化身出入于威尔伯医生的诊室,各有各的感情、兴趣、才华、抱负、欲望、鉴赏力、行为方式、语言结构、思维程序和身体形象。其中,十二个化身为女性,两个是男性。全都比西碧尔年轻。
  每个化身都与西碧尔和其他化身不同。每个化身都知道西碧尔和其他化身的存在。可是,在威尔伯医生将这些化身和盘托出以前,西碧尔却对他们一无所知。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在医生让她知道真相以后,西碧尔却不愿听那些化身的谈话录音,拒绝同他们接近。在1957年末和1958年初,对西碧尔来说,那众多的名字:佩吉·卢、佩吉·安、维基、马西娅、瓦妮莎、玛丽、迈克、锡德、玛乔里、鲁西、海伦、西碧尔·安、克拉拉和南希,都只是威尔伯医生口头介绍的人物。威尔伯医生一一见过他们,西碧尔没有见过。西碧尔相信医生,但这些人物还是虚幻的影子。
  对西碧尔来说,现实的是,她象以前那样,仍在丢失时间。事后,她每次都指望以后再不发生,但每次都依然如故。1957年11月和12月,西碧尔再也没有又惊又怒地发现自己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而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此地的。西碧尔和威尔伯医生暗暗希望她们到达了“整合”的希望之乡①。
  可是,那希望之乡消失了。1958年1月8日早晨,威尔伯医生在多塞特预约的门诊时间打开了候诊室的门。里面没有人。以后也没有人来,直到五天后的早晨,邮差送来一封信,才为西碧尔的下落提供了线索。
  这封信是寄到威尔伯医生的旧地址的: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市17条街医学艺术大厦607室,又由那里再转寄过来的。字体写得象毛孩子的鬼画符。日期署着1946年1月2日。信纸用的是费城大森林饭店供应的信笺,上面写着:
  亲爱的威尔伯医生:
  你说要帮助我。你说你喜欢我。你说我好。那么,你为什么不帮助我。
  佩古·安·多塞特

  威尔伯医生离开奥马哈已经十四年。佩吉·安把信寄到那里,说明她的意识已经严重迷乱,信中有着怒气冲冲的味道,透着对心理分析方式的失望和不满。信封上的邮戳,使医生和西碧尔在十一月和十二月份所抱的希望彻底破灭。
  在1月3日预约门诊时间,西碧尔及其化身都没有来,威尔伯医生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况,医生也是听之任之。但现在,不采取行动是不行了。可是,医生又怕自己采取行动会使西碧尔的名字上了警察局的登记簿,会将西碧尔送进精神病院。为防止这两种可能性,医生这一次又没有去找警察。
  尽管从邮戳来判断,佩吉·安从费城写信迄今已经五天,医生决定还是打电话给大森林饭店试试。她犹豫的只是不知找谁是好。饭店登记本上的名字,可能是佩吉·安·多塞特,也可能是佩吉·安·鲍德温,因为佩吉·安两个名字随便用。其实,西碧尔可能用她十五个化身的任何一个名字。甚至是一个尚未在医生面前露过面的新化身。
  “这是大森林,早安,”大森林饭店的预订台接通了。
  “早安,”医生说。“有没有一个多塞特小姐在你那儿登记过?”
  “1113室,”预订台的职员回答。“请你等一等。”
  “不必费心了,”医生突然小心起来。由于不知道是哪一位多塞特小姐出头露面,她迅速地改了主意。“请接女服务员好吗?”医生觉得在佩吉·安意识迷乱时最好不对她说话。
  电话接通后。医生告诉女服务员:“我是大夫。我一个病人多塞特小姐,住在1113号房间,身体不好。能不能请你进去看一看她,然后告诉我她现在的情况怎样。如果你不告诉她我跟你谈过,我就更加感激不尽了。”医生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女服务员,请她在回电话时告诉电话接线员这长途电话费由医生自己支付,然后坐下来等候。
  十五分钟后,女服务员的电话来了。“是威尔伯大夫吗?”
  “是的。”
  “我是费城大森林饭店特劳特夫人。”
  “喔,她情况怎样?”
  “很好,大夫。她面容苍白、消瘦,但身体很好。穿着橘黄色和绿色条纹相间的睡衣,显得漂亮极啦。她坐在床头桌旁,在我们饭店的信笺上用铅笔画素描。”
  “多塞特小姐说了些什么?”
  “没有说几句。她只是说马上要出去溜达,画几张速写。我求她别出去:‘这不是溜达的天气,天气预报说将有一场可怕的暴风雪。’她说再看吧,她脸色苍白,但我看没有生病的样子,大夫,真不象有病。”
  威尔伯医生向特劳特夫人道了谢,等了几分钟,就决定打电话给大森林饭店说服佩吉·卢回家。虽然写信的是佩吉·安,但跟特劳待夫人讲话的显然是佩吉·卢。也只有佩吉·卢绘黑白画,买特劳特夫人所叙述的那种睡衣。看来,佩吉·卢和佩吉·安是相偕旅游,这正是她们常干的事。佩吉·卢是西碧尔对付愤怒的防御手段,佩吉·安是西碧尔对付恐惧的手段。
  可是,在医生给1113室打电话时,房间里没有人,后来,医生用电话找到了特劳特夫人。她正在服务台办事,因为服务台夜班的职员由于暴风雪而迟到了。特劳特夫人说:“多塞特小姐出去了。我请求她不要出去,因为暴风雪就要来临。但她说自己会当心。”到晚上10:15,医生又打电话,对方说多塞特小姐已经付帐后离去了。
  医生只好指望西碧尔再次主宰躯体,并且平安归来,要不然,就是那位取而代之的化身回归纽约,再不然,就是维基设法打电话给医生,过去维基曾几次这样做过。可是没有人来电话。
  这就是本书开始时所叙述的时间和事件。

  第二天早晨,医生走进侯诊室,想把几本杂志放到茶几上去,突然看见苗条的西碧尔在那里等着。医生不知道此刻的来人究竟是谁,便不提姓名,只说一句:“请进。”
  一阵尴尬的沉默。
  “我又发生了一次,”病人悲哀地说。“这些事,我真是难以出口,比我原先想象的还要难开口。”
  “你是西碧尔?”医生问道。
  “是西碧尔。我发现自己在费城偏僻的仓库区的一条街上,情况比以前所遭遇的更糟。真是一场恶梦。而且发生在我们都以为它不会再发生以后。噢,大夫,我真是难为情。”
  “先休息一会儿再说,”医生说。
  “我每次都向自己保证不再发生这种事,保证自己一切从头来过。但它还是照样发生。这一次,我真是抱着很大的希望,可是又完了。我一切从头来过多少次了?”
  “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医生答道。“不过,我要请你不要再这么做,这么做,一点好处都没有。为什么要从头来?为什么不从现在的地方起步?”
  “我不知道用我的名义干了什么事,”西碧尔脱口而出,“也许犯伤害罪,谋杀罪。”
  “西碧尔,”医生坚定地回答,“我已反复告诉你多次:你那些化身决不会违反你的伦理道德准则的。”
  “你的确这样说过,”西碧尔焦急地说。“可是,你难道能知道得那么确切吗?我们并没有把握嘛。”
  “西碧尔,”医生又提出了这三年来提过一百次的问题:“我想让你听听那些化身的录音。”
  “不,”西碧尔大摇其头。“我只想听到他们已不复存在的消息。”
  “你听了录音会消除你的疑虑,”医生坚持道。“如果两个佩吉对我讲起费城之行,我为什么不录下音来呢?这样,你可以自己听一听嘛。”
  “两个佩吉?”西碧尔惊愕道。“你知道是她俩?你怎么知道的?”
  “佩吉·安从大森林饭店给我写信,”医生直话直说。
  “大森林饭店?”西碧尔震惊得很。“你知道我在那儿?”
  “你发现自己身在费城,因为是两个佩吉把你带去的。她们是你的一部分,你无法控制的一部分。但我们正在改变这个现状,把你们这些女孩儿融为一体。”
  “费城的事证明我一点也没有好转,”西碧尔沮丧地回答;“我永远好不了啦。”
  “你知道我想帮助你,”医生柔声说。“你知道我了解这些问题,已达三年多之久。而且你也知道他们是你疾病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知道,知道,”西碧尔着急地说,“你讲过好多次了。”
  “如果你感觉异样,”医生有的放矢地说道,“你完全不必怀疑、害怕。”
  “我不怪吗?”西碧尔突然道。
  “不,不怪,”医生断然回答。
  “值得喜欢吗?”
  “是的,非常值得喜欢。我喜欢你。我不知道你究竟明白多少。”医生以她愈来愈宠爱她这位病人的诚挚感情,回答了后者的企求。
  西碧尔眼睛里好象噙着泪水。在心理分析开始后一年半内,她从来没有流过泪水。西碧尔悄悄问道:“你还认为我能好?”
  “以我的全心全意和心理分析家的全部经验,我认为你能好。”
  西碧尔的小手放在威尔伯医生的手掌中。她俩都坐在长沙发椅上。西碧尔不自然地低声问道:“既是这样,为什么我反而越来越坏呢?”
  “在心理分析中,”医生客观地回答,“你越深入,便越接近冲突的核心。越接近冲突的核心,你便越将面临抵抗和内心冲突本身。”
  “但我没有面临什么东西呀,我跑开了,”西碧尔悲哀地指出这一点。
  “逃跑的不是你这位醒着的、代表意识的西碧尔,而是那些属于无意识的化身,”医生解释道。
  “你称呼他们为无意识,并说他们是我的一部分,”西碧尔若有所思地说。“但你又说他们能带我去他们喜欢去的地方。噢,大夫,我害怕,十分害怕。这是我永远不能适应的处境。这些化身驱动我,占有我,毁掉我。”
  “这不是占有,西碧尔,”医生强调说,“不是来自外面的侵入,而是来自内心。而且可以用最普通的名词加以解释,而用不着什么超自然的词汇。”
  “对我来说,并不自然,”西碧尔立即反驳。
  “对许多人来说,好象并不自然,”医生承认。“但是说它自然,是因为它可以用你自己的环境来解释清楚。每个化身都比你年轻。这是有原因的。我到现在还不能确切地说出每个化身的年龄,但其中有的是小女孩,用你这成年女性的躯体走来走去。两个佩吉逃到费城,是为了躲离你母亲。她俩否认你的母亲就是她们的母亲,但这只是表面上的否认。在她们内心深处,却是对你母亲的恐惧和愤怒。恐惧和愤怒使她们逃跑,从你母亲为她们制造的堕入陷阶的感情中挣脱出来。由于两个佩吉和另外几个化身是小女孩,在某种意义上说,她们使你保持小女孩的状态。”
  “不仅发育未成熟,而且疯狂,”西碧尔悲哀地自嘲。
  医生搂住西碧尔,很有份量他说道:“从来没有人说你疯狂,只有你自己这样说。而且我希望在你谈论自己时把这个词从你的词汇中清除出去。你母亲干扰你的发育成长。你没有完全向你母亲屈服,因为你有一股子劲儿,使你的生活跟你母亲的生活大不相同。当你发现你母亲有错的时候,你开始自己干你想干的事,尽管在过去有些零碎东西,形成了化身,使你与一般人有所不同,使你对你自己都感到害怕。”
  医生盯着西碧尔的眼睛,说:“你有病,不错,但不是精神分裂症。患精神分裂症的是你母亲。她的感觉和观念跟你完全不同。以后别再说自己疯狂了。你的心智非常健全,健全得能从你母亲的非人的折磨下活了过来,得到今日的成就。好吧,谈谈你在费城的经历吧。谈谈有好处。”
  西碧尔从她的角度,谈了1958年1月2日至7日在费城发生的故事。医生希望自己也有机会跟两个佩吉谈谈,了解她俩的费城经历。但因无法召唤她们,医生只好等待她俩自动出现。这一等,就等了一个月。

  西碧尔回校念书。但她继续生活在恐惧之中,不知在费城可能发生甚至确实发生过什么事。她没有接受,也不可能接受威尔伯医生说那些化身不会干坏事的保证,在心理分析开始以来,这些化身不仅把她带到费城,还带她去过伊丽莎白镇、特伦顿、阿尔士纳,甚至旧金山。在心理分析开始以前,这些化身带她去过哪儿,她往往毫不知情。这些化身掌握着她的钱包,驱动着她的躯体,不顾她的意志而随意行动。而她总是只能在事后才知道。她总是害怕这些化身所干的事远比威尔伯医生告诉她的要糟,要糟得多。
  即使这些化身所作所为完全合法,他们总是把她打算做的事或已经开了头的事随心所欲地继续下去,或肆意加以改变。结果,他们总是旗开得胜者,而她总是灰心绝望。
  在西碧尔从费城归来后一个月的一天,医生对西碧尔说:“我把佩吉·卢和佩吉·安的谈话录了音。你听到她们在费城所做的事,会如释重负的。”医生故意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实际上非常担心那一直严词拒绝听录音的西碧尔如今仍不会同意。
  西碧尔吓得连瞳孔都放大了。
  “怎么样?”医生问她。
  西碧尔没有应声。
  “西碧尔,这可能是心理分析的一个转折点。”
  “我看不出来,”她嗓音嘶哑。
  “你了解这些化身,就可以把他们变作你的一部分,就可以把他们的经历变作你的经历,把他们的记忆变作你的记忆。”
  “我不需要。大夫,你为什么要折磨我?”
  “如果你患的是肉体的疾病,你总不会把帮助你克服危机从而使你康复的处方笺撕成碎片吧。”
  “我觉得你的比喻并不贴切。”
  “比你所理解的还要贴切,”医生坚持不让。“这些化身是疾病的症状,而不是疾病本身。你只有向这些化身靠拢,才能走向正常的生活。”
  西碧尔苦笑起来。“听起来很容易,”她说。“可是,大夫,你我都明自:所谓容易,实际上适得其反。”
  “谁也没有说是容易呀,”医生答道。”但我敢保证:如果你不愿同他们了解和接触,你的康复将十分困难。”
  “费城之行已向我证明,我永远不会康复,”西碧尔阴郁地说。她离座站起,走向窗户,心不在焉地朝外观看。
  “西碧尔,”医生叫她,“抗拒治疗没有好处。”
  “又是那讨厌的词‘抗拒’,”西碧尔一边说着,一边朝医生转过身来。
  “不过,所有的病人都进行抗拒,”医生安慰她。
  “可是,我不是一个病人,”西碧尔撇嘴道,“我是众多的病人。”在“众多”二字上读音过重,使人惊心动魄。“起码这是你对我讲的。我看我得倾听并面临这样一个事实——我是一个畸形的人罗。”
  “西碧尔,西碧尔,”医生说,“你在曲解事实。那些化身是你的一部分。我们的人格都有各个不同的部分。你不正常之处不在于此,而在于人格的分裂,在于记忆缺失,在于可怕的精神创伤。正是后者产生了许多化身。”
  “我不愿见他们。我干吗非见不可呢?”
  “我早已把理由跟你讲过了,”医生坚持道。“我再说一遍:因为听一听确实有好处。这是为康复而采取的关键步骤。”
  西碧尔沉默了。医生知道:目前的情况比原先料想的还要困难得多。“这一步终归是要走的,”医生极力劝说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现在进行呢?归根结底,是你答应我录音的。又不是单单为我。”
  “我害怕,”西碧尔说。全身一阵哆嗦。
  “听一听,会减轻你的恐惧。”
  “听了以后,能不能不再昏过去呢?”
  “最终来说,是这样,”医生斩钉截铁地说。“你对化身的了解越多,你们融合成一个人的前景就越加光明。”
  西碧尔颓然倒在椅中,两眼盯着医生,瞳孔越发散大了。她紧紧抓住椅子扶手,作好足够的准备,才耳语般地低声道:“好吧。”
  医生从长沙发椅旁的椅子中站起身来,打开写字台抽屉。她一手拿着一盘录音带,一手放在录音机上,眼睛瞧着西碧尔。“开始放吗?”医生问她。短暂的沉默以后,西碧尔点了点头。
  医生的双手在录音机上操作。两盘轮子②转动起来了。缩在长沙发椅角落中的西碧尔想道:“这两个轮子向我滚动过来。”
  录音机放声了。“我听见化学实验室里有玻璃碎裂声。它使我想起卢鲁和盛放泡菜的玻璃盘子。我只好同西碧尔一起朝门口奔去……”
  “我母亲的说话声,”西碧尔尖叫起来,“你怎么弄到我母亲的话声的?”西碧尔朝窗户冲去。一时间,医生以为西碧尔变成了佩吉·卢。但当录音机里说着“……并同她一起走到电梯那里”的时候,西碧尔的说话声显然是她自己的,而且没有佩吉·卢现身时所伴有的肉体变化。西碧尔还在尖叫着:“这是我母亲的说话声。把它关掉。我受不了。你要把我逼疯了。我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
  医生按掉了录音机。西碧尔从窗户那里走回来,坐到椅上,目光茫然直视。
  “这不是你母亲的说话声,”医生平静地说道。“这是佩吉·卢的嗓音。我再放下去好吗?”虽然西碧尔没有对答,医生仍按下了放声的机纽。
  佩吉·卢的话声继续下去:“我能感到西碧尔紧紧抓着我们那带拉锁的文件夹。电梯迟迟不来,她都急疯了。我取而代之。跨进电梯的是我。不错,是我!”
  “这是什么意思?”西碧尔狂乱地问道。“把它关掉。”医生依言关掉录音机,“我们的文件夹,”西行尔一边来回回踱步,一边低声说话,“她以为自己同我共同占有哩。噢,威尔伯大夫,威尔伯大夫,我怎么办?”
  “听录音,”医生要求道。轮子又转动起来。
  “我离开实验室,”佩吉·卢继续说着,“因为我不愿为玻璃碎裂而受到责备。我没有打碎它。不,我没有打碎。而且在卢鲁说是我打碎的时候,我也没有打碎过。但那一次,我受到责罚。是的,我受到责罚。这是不公平的。”
  “关上,关上录音机,”西碧尔恳求道。在随后的一阵寂静中,被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所压倒的西碧尔柔声说了起来:“多少年多少年了,我一直没有想起过那个泡菜盘子。但我现在想起来了。打碎盘子的是卢鲁,可是受母亲责罚的是我。不过,这个佩吉·卢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佩吉·卢是你的一部分。她保护你对付你因无故受罚而产生的愤怒,”医生答道。
  “我不用她来保护。我不愿同她发生任何关系,”西碧尔尖锐地说。
  “西碧尔,”医生告诫道,“你处处抗拒,对你没有好处。”
  “又是那讨厌的词‘抗拒’。”西碧尔想笑一笑,没有笑得出来。
  “正因为那泡莱盘子,佩古·卢便到处打碎玻璃,”医生解释道。
  “好吧,但愿她就此住手,”西碧尔厌烦地回答。“佩吉·卢打碎什么,我就得赔偿什么。我赔不起。”
  “我们清除了与那泡莱盘子有关的精神创伤时,佩吉·卢就会住手了,”医生说,“当你能够以自己的名义发怒时,佩吉·卢就会与你融为一体了。再听下去好吗?”医生打开录音机。佩吉·卢的话音又响了起来。
  “化学实验室里的味道难闻,但很有意思。它使我想起威洛·科纳斯的老药铺。我们刚从农场回到家,西碧尔的母亲就在那老药铺找到了我们。我都气疯啦,我只好离开。”
  “停一停,求求你,”话音透着狂乱。
  医生依言停下。西碧尔在寂静中低语道:“老药铺,我想起来了。泰勒老大夫,音乐,奇妙的音乐。”一时沉浸于回忆之中,西碧尔比较平静下来。
  医生趁机解释道,“瞧,佩吉·卢分享你的记忆。她还有一些记忆,你由于记忆缺失而一无所知。等所有这些记忆都回归于你时,我们就可以朝着使你们融为一体的目标大步前进。”
  医生又打开录音机。佩吉·卢继续说道:“当我先坐地铁,后乘火车去费城时,我一路上想:西碧尔不会去做我想让她去做的事的。我要钱去买美术用品,她却说我们需要钱去交实验费。我是喜欢化学的,但西碧尔在搞化学公式上的辛苦劲儿使我都要急疯了。如果我拿乘法运算去帮她的忙,她用不着那么费劲。我在学校里学过,而她没有学过。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帮她。但我不愿意。我愿做我自己喜爱的事。我去费城路上想的就是这个。我们好久没有出门了。我都想疯啦,真的。你瞧,我爱旅游,但西碧尔哪儿都不肯去。所以我去费城,这样才能扯平。”
  这次是医生自己关上了录音机。
  “完了吗?”西碧尔问道。
  “没有完,我们歇一会儿,”医生答道。
  西碧尔似乎平静了不少。不是感情用事,而是用心灵作出反应,这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
  “需要琢磨的东西真多,”她平静地说道。“那些化学公式是怎么回事?”
  “西碧尔,”医生解释道,“你知道佩吉·卢接替了你,从三年级上到五年级,学过了乘法运算表。这就是你对乘法运算十分吃力的缘故。如果有朝一日她让你具有了她有而你没有的知识,你就不会再感到困难了。我们要把你们之间的墙夷为平地。我说的走向融合就是这个意思。”
  “是的,我明白了,”西碧尔同意道。
  录音机又开上了。西碧尔听着佩吉·卢的嗓音说道:“我想去大森林饭店,在那里作画,绘素描,自得其乐。到了那里一看,我随身带的只有我们的文件夹。我对服务台说我的行李第二天才到,他们相信了我。我跟旅馆的侍者来到1113室。我挺喜欢这个房间,因为它屋顶很高,墙壁涂成奶油色,窗户外的景色挺美,房间里非常暖和,而且十分宁静。侍者离去以后,我锁上房门,把文件夹、我的露指乎套和围巾放在梳妆台上。我没有脱去上衣。在窗前站了很久以后,我想起我没有睡衣。妙极啦,这样我就可以出去,买东西,可以玩得很开心。我要挑一套色调最野的睡衣,让西碧尔穿在身上睡不着觉,让她母亲叨唠:‘你没有鉴赏力。有教养的、文雅的人都穿素净颜色的衣服。’
  “我搭乘地铁,来到一家我喜欢的百货公司,买了一套带着大胆的条纹的睡衣,真是妙不可言。佩吉·安与我同行。”
  “睡衣、露指手套、红围巾、文件夹,”西碧尔随声重复着,沉溺于回忆之中。
  佩吉·卢的话语在继续:“我回到旅馆,走进我的房间,洗了衣服,然后洗澡洗头,穿上我漂亮的睡衣,开了电视,同它一起放声歌唱。电视就是同伴嘛。然后我上床睡觉,到半夜里,隔壁的人把收音机开得太响,把我吵醒,再也不能入睡。我气疯啦!我干脆下了床,往窗外观看。马路对过,是罗马天主教男子高级中学,还有一幢老房子,是费城晨报社。地铁车站就在旅馆门外。我还能远远望见桥上的红绿灯光。我朝窗外看了很久,终于听不到收音机的声音了。于是我又回到床上。
  “我醒来一看,夜雾已经消散。阳光璀灿。我真高兴看到阳光。我在窗前站了很久,望着建筑物和大桥的反光。桥旁有一座大教堂,塔尖又细又高,矗立在河对岸朦胧的建筑物背景之中。我爱这个景色,在穿衣服时还回头看了它好几次。我打电话给旅馆服务部,要了一份丰盛的早餐,因为西碧尔从来不让我们吃饱肚子。服务员不错,我们挺友好。我坐在窗户旁边的一把大椅子上,一边吃,一边把面包屑放在窗槛上。鸽子和别的什么鸟儿都来啄吃。我把可可和烤面包与鸟儿共享。我决定:只要我住在这个房间里,我每天都这么做。
  “然后我出门,在大街上溜达。还没有走多远,就看见一幢暗红色砖砌的旧房子。我走上台阶,进入美术学会,看见几幅平版③印刷品在展览,都是黑白画,跟我画的相仿,所以我仔细地看了看。然后上楼去看画廊里有些什么。我在这家展览馆呆了很久,结果同一位守卫混熟了。我们谈论美术,相处得很好。
  “我在贝特西·罗斯大楼里又呆了半天。我在医学院陈列馆里看见一个48岁男子的脑子,上面有一个弹孔,还看见一个38岁女子的脑子,她死于中风,在一排玻璃罐里,放着许多小娃娃,非常有趣。我在费城玩得真开心。
  “我在街头和在旅馆房间里,都花很多时间作画。我喜欢用旅馆供应的信笺来作素描或速写。这些纸是免费的,我不必去买纸了。我画那悬崖上的孤独女人时,我的笔触也是自由的④。我把她画成黑色。我很高兴。
  “我在费城真是高兴。我想上哪儿,便去哪儿,我还画素描,一天睡十小时,每天吃饭花三、四个小时。这种感觉,与我以前几次有过的感觉相仿。我敢肯定不会有人指点我做这做那。然后就是我遇上暴风雪那一天。凛烈的寒风吹着我的脊背,雪花纷飞。我没有穿套鞋,没有戴手套,耳朵冻得生痛。身上穿的外套不足以御寒。我想回旅馆,但到处是风。来我房间问我身体怎样的女人,曾警告我切勿外出。我当时应该听她的,但我没有听从。寒风象鞭子般抽打着我,我真想把路旁丑陋建筑物的窗户玻璃打碎一块。我停住脚步,模了摸窗玻璃。它又冷又滑。我一碰到它,便象听到有人悄悄说:“但你并不想打碎它,你说过你不再打碎玻璃的。”我环视四周,盼望能看到你,大夫。你不在那里,但不管你在不在,我都不想打碎玻璃了,因为我已经不再生气啦。我冷,非常冷。我想:让西碧尔用这躯休吧。我疲乏得不愿再想了,但我觉得这同样是一种扯平。”
  喀哒一声,录音带到了尽头。室内一片寂静。
  “大桥上的红绿灯,”西碧尔几乎是自言自语,“带着又细又高的塔尖的大教堂,我没有注意。那文件夹、无指手套、红围巾、睡衣。那服务员、那服务台的女人。尽管我没有遇见佩吉·卢,我也在当时猜想到了。”
  西碧尔转向医生,沉着地说:“佩吉·卢喂鸟,就象阿西西⑤的圣费朗西斯。”
  “你瞧,”医生说,“佩吉·卢不是一个怪物吧。”
  “是的,她好象颇有唯美主义感情哩,”西碧尔同意道。“那幅悬崖上的女人画得相当好。你曾告诉我:她一向绘黑白画。”
  “在她眼里,世界就是黑色和白色,连灰色都没有,”医生说。
  “让西碧尔用这躯体吧?”西碧尔问道。“这是什么话,好象这躯体是她的。”
  “你要明白,西碧尔,”医生解释道,“这费城之行揭示那主宰躯体的化身到什么地步就放弃它,使我们洞悉了多重人格动力学。你瞧,佩吉·卢在暴风雪中筋疲力尽,便把躯体交还给你,因为她宁可不用它了。”
  “她有选择权?”西碧尔若有所思地问道。
  “喔,是的,”医生答道。“一旦那化身耗尽了当时激发她现身的那些感情,她就没有任何理由动作下去。去费城是佩吉·卢在今日耗尽你和她在过去抑制的感情的一种方式。她随心所欲地生活了五天,耗尽了在化学实验室中觉醒了的愤怒和敌意。当你无法驾驭这类感情时,佩吉·卢就替你来驾驭。”
  因此在威洛·科纳斯和埃尔德维里,佩吉·卢曾是一匹没有机会驰骋的脱缰之马。只是在大约三十年以后,在费城,逃亡才得以实现。她的母亲(尽管佩吉·卢拒不承认为她的母亲)却是她一直要脱身逃离之人。现在的行动基于往事,而往事的关键是——海蒂。
  化学课上,玻璃碎裂。碎裂声唤起了往昔的两个事件。在威洛·科纳斯的老药铺,西碧尔一个胳膊肘放在柜台上,一瓶药掉在地下打碎了。传来海蒂的斥责声:“是你打碎的。”在埃尔德维里的安德森家的厨房,表妹卢鲁指控西碧尔打碎了卢鲁自己扔出去的泡菜盘子。又是西碧尔母亲的斥责声:“是你打碎的。”
  在化学课上,正如在威洛·科纳斯的老药铺和安德森家的厨房里一样,西碧尔的脑袋里一阵阵抽动,房子天旋地转。在这三次事件中,肉休反应和情绪完全相同。
  第二天,西碧尔听了佩吉·安的录音。有意思的是:佩吉·安没有佩吉·卢说话的特殊格调和语法错误。“我朝17条街走去,”佩吉·安的话语络绎不绝。“想由那里查清她搬到哪里去了。我走了好几个街区,但找不着门牌号。我转身走另一个方向,找马路的街号,只要找到奥马哈市的主要大街16条街,就可由此找到17条街。我走啊走,走得累得要命,冻得要死,也没有发现带街号的马路。我焦燥起来,真想打碎一块玻璃窗。‘但你并不想打碎它,你说过你不再打碎玻璃的’,我听见有人说话。我猛地转过身来,看看到底是谁对我说这话。我知道这人是谁。我想跟她说话,所以我沿路找她,但我找不着她。我又觉得悲伤起来,而且感到孤独。我想找那位我唯一喜爱的人。我最爱威尔伯大夫,我现在正找她。我想告诉她:那手啊、音乐啊、箱子啊。这些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告诉她的就是这些东西。我还想问她为什么她说我会好转而我并没有好转。我害怕。”
  “威尔伯大夫就在这儿,”医生的话语从录音机中传出来。
  “威尔伯大夫走啦,不在,”佩吉·安不信。
  “你不知道我就是威尔伯大夫吗?”
  “威尔伯大夫走了,把我们留下没有人管啦。”
  “威尔伯大夫离开你们时,你们在哪儿?”
  “奥马哈。”
  “你现在在哪儿?”
  “奥马哈。”
  录音带到此结束。医生奇怪的是:佩吉·安承担了佩吉·卢灯碎玻璃的责任,而这事实际上是佩吉·卢干的。但这两位化身紧密相连,常常有相同的经历,甚至把对方的感情当作自己的。愤怒和恐惧,分别是佩吉·卢和佩吉·安特有的情绪,但二者并非截然分隔。
  西碧尔在听录音时一直沉默不语,现在说:“她抢劫我的往昔,佩吉·卢和佩古·安是一丘之貉。”
  “当我们朝着‘整合’的目标前进时,往昔不会再使你困扰。你母亲的手不会再使你惊吓。我们会解决内心冲突,那些贼会把他们偷去的东西归还给你的,”医生说。
  然后,医生解释道:佩吉·安是西碧尔内心惊吓和害怕的那一部分,佩吉·安把她的恐惧从费城带回纽约。
  “可是,佩吉·安连她自己身在费城还不知道,还以为在奥马哈,”西碧尔沉思地说,“感情上的混乱以致于此。”
  “喔,”医生说,“我还有其余几位化身的录音,我们明天开始听,好吗?”
  “你曾说:除我以外有十四位之多,”西碧尔答道。“一辈子也听不完。”西碧尔换了个话题,把她上次听录音时受到惊吓的原因又重复一遍:“佩吉·卢的嗓音跟我母亲一模一样。”
  “真有意思,”医生说。“你知道,佩吉·卢坚持认为你母亲不是她的母亲。”
  “一切都对佩吉·卢有利,”西碧尔愁闷地说。“我躲都躲不开的现实,她可以统统否认。”西碧尔突然勃发出多年压抑着的好奇心理。她问道:“她从哪里来?是如何产生的?问题,问题,但没有答案。”
  “有很多答案,但我手里还没有掌握,”医生说。
  西碧尔突然变得不易妥协起来。“唔,过一些日子再说吧,我最近不想听其余几位的录音。他们只会使我难受。我何必呢?”
  医生提醒西碧尔:“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我跟你说过,你必须把那十四位化身所经历的事当作自己的事来接受,来记住。因为他们是你的一部分,西碧尔。理解这一点,是走向康复之途的头几个步骤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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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岛田军副将Wii爵爷打开岛田军副将的博客
27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3点30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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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退缩的白大褂

  第二天早晨,西碧尔在醒来时,脑子里还缠绕着迫使她惊醒的梦境。
  在梦中,她的父母和她出乎意料地要离镇他去,因为再呆下去意味着灭亡。她灵机一动,决定带她父母到另一个城镇去看一所房子。在那所房子里,他们不仅可以居住,而且能安全生活。她以能介绍她父亲给房主们,并由此向父亲表明自己与房主们十分熟识而自豪。事实上,在她父亲肯定她对威尔伯医生所讲属实时,她已经有过这种满意之情了。
  然后,她站在另一城镇房子的宽敞的起居室里。对面站着房主们的子女——七对双胞胎和一个单独生的孩子。四对双胞胎长着深褐色头发,另三对是金发。孪生子女两人一组,排成一排。而那独生的孩子站得离其他孩子较远,头发与西碧尔的完全一样。
  “把你的兄弟姊妹介绍给我怎么样?”西碧尔问其中一个较大的孩子。
  但是,突然间,十五个孩子和他们的父母开始迁出,两碧尔和她父母开始迁入。可是,介绍却没有进行。西碧尔醒悟到这一点时便醒了。
  但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在现实生活中,西碧尔仍然坚决拒绝同那些孩子们会面。他们是马西娅和瓦妮莎,迈克和锡德,鲁西和玛乔里,佩吉·卢和佩吉·安,都是双胞胎。西碧尔的态度如此坚决,威尔伯医生只好同维基这位帮手商量。
  “维基,”医生就在西碧尔听佩吉·卢和佩吉·安录音的那个星期对维基恳谈,“我对西碧尔谈到你和其余的人。但是,结果一切未变。我无法让西碧尔接受你们存在的事实。我无法让她记忆你们所经历的事。”
  “我怕我也解决不了,”维基回答。“不过,如果我告诉你一些我同其余的人相处的情况,也许有些好处。”
  医生点头。
  “我位于中心,”维基解释道,“西碧尔在我右首。她把背朝着我们全体。”
  “原来是这样,”医生说,“不过,请告诉我,维基,西碧尔和你们其他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维基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是的,在很深的地方有联系,如此深邃,以致西碧尔想不起来。她也不愿去回想。因为这样会使她痛苦。”
  “而且,”医生说,“哪里痛苦,她就把哪里分裂出去,使她自己摆脱,把痛苦转嫁给化身,是这样吗?”
  “我看,可以这样讲,”维基深思地说。“你瞧,我是一个完整的人。而西碧尔不是。你千万别告诉她。她为此而烦恼。这是她的一种变态心理。”
  维基到底想讲什么?威尔伯医生弄不明白。维基比西碧尔饱满、完整,这是显而易见的呀。这里还有些什么东西。
  “你知道,维基,”医生慢吞吞地说道,“你刚才说了很重要的一条。你是说:西碧尔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因为她有不少部分已被化身吮吸殆尽了。我说的对不对?”
  “对,”维基回答。
  “原先在多年内一定有许多次分裂,才产生那些化身。”
  “对。”
  “分裂,一定是精神创伤所引起的。而精神创伤来源于无法忍受的现实。每个化身都得抵御这可怕的现实,来保护西碧尔。”
  “迄今为上,你可以得满分,”维基说。
  “可是,这一切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在第一次分裂以前,想必西碧尔有一段时间还是一个完整的人呀。”
  “是怎样发生的?”维基沉思着说道,“如果我把我第一次来到的情况告诉你,会有帮助吗?”
  “你是不是指着丹尼·马丁离开西碧尔以后的六年级时光?”医生问道。
  “那是我决定问世成为一个积极活动的人格,但不是我第一次来到之时,”维基解释道。
  “请你告诉我那第一次的情况吧,”医生请求她。
  “在西碧尔读六年级的时候,我早就存在了,”维基说。“我第一次来到的时候,我们是三岁半。”
  威尔伯医生全神贯注地倾听维基的叙述:
  “1926年9月初的一天,我们同西碧尔的父母在有车辙的公路上驶车前进。我们来自威洛·科纳斯,要到明尼苏达的罗彻斯特去。明尼苏达是另一个州,我们到那里去,心里异常兴奋。
  “汽车停在一座红砖建筑前面。多塞特先生开车回威洛·科纳斯。多塞特夫人带我们走进圣玛丽医院。
  “医生诊断为滤泡性扁桃体炎,但到此并未结束,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来自富有之家,却营养不良。噢,你应该看一看当医生告诉多塞特夫人应该改善她女儿饮食时她脸上的那副表情。但是,你我都明白:引起营养不良的是饭后的泻药和灌肠。
  “我们喜欢在圣玛丽医院的住院生活。大夫的身材很高,还挺年轻。他来到我们房间时总是把我们举起来抱一抱,然后说:‘我的大女孩今天怎么样啦?’他要看我们的喉咙,然后让我们看他的。
  “大夫笑起来了,我们也笑。我们喜欢与他在一起。
  “当他把我们高高举起时,我们看见他一个衬衫袖口的链扣松脱了,我们告诉他我们想给他按上。
  “‘你以为你能按上吗?’他问道。
  “‘我能按上,’我们马上回答,‘因为我每个安息日都给爸爸按链扣。’
  “‘行啊,宝贝儿,’医生一边说,一边把我们放回床上坐着。
  “以前从来没有人叫我们宝贝儿。
  “我们把袖口的链扣按好。
  “‘真了不起,’大夫说。
  “可是等到下次再来时,他不看我们的喉咙,也不把我们举起来抱抱,而只是笑了笑,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要回家去啦。’
  “我们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我们脸对脸地看他,并问道:‘你喜欢不喜欢要一个小女孩?’
  “他喜欢我们给他按链扣。我们肯定他每次都愿意让我们这样做,我们等他说:‘是的,我要一个小女孩。’
  “他没有这么说。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转身走了。我们看见那件白大褂向门口移去,渐渐隐没。就这样,救星又一次消失了。”
  维基停了停,听得人迷的威尔伯医生没有说话。维基解释道:“我们来到医院时,我还是西碧尔的一部分。在那大夫离开我们的一刹那,我再也不是她的一部分了。那件白大褂穿过房门之时,我们再也不是一个人。我已经独立存在了。”
  威尔伯医生对于第一次分裂发生得如此之早并不感到惊奇。事实上已有很多迹象提示了这种可能性。早的来说,心理分析发现在西碧尔四岁时访问埃尔德维里的安德森一家的过程中,她就曾变成马西娅。维基在讲到圣玛丽医院的事情以前,就讲过:“我来到的时候,西碧尔还是一个小女孩。”两碧尔在讲到她丢失了从三年级到五年级的两年时间时,清楚地表明:这不是第一次分裂。
  在同一个星期之内,威尔伯医生把维基讲的圣玛丽医院情况说给西碧尔听。西碧尔起先想不起来,后来突然说:“我在十四岁时,有一天,坐在威洛·科纳斯家日光室的地毯上。我忽然想到那位大夫的白大褂从我面前移去。在这以后的事,我一点都记不得了。我记得我的父母在九月的一个美丽的日子带我去医院,但记不得从医院坐车回威洛·科纳斯。从那大夫离开我以后,我所记得的第二件事就是我在日光室,穿着一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衣服。我问我母亲这件衣服是从哪儿来的,她回答:‘你非常清楚这件衣服是恩格尔太太做的。’但我并不清楚。
  “从此以后,只要我感到恐惧而又无人相助,我就看见那件白大褂从我面前移去。”

  后来,佩吉·卢讲到她害怕白色,因为那“白大褂听任我们孤苦伶仃而不管。”
  “你说‘我们’?”威尔伯医生问她,“你当时也在圣玛丽医院吗?”
  “我是作为西碧尔的一部分去医院的,”佩吉·卢答道,“但当那白大褂离开我们时,我就独立存在了。嗯,这么说还不确切。当时佩吉·安和我还是一个人。我们的名字是:佩吉·卢易夕安娜。”
  等维基过了几天再度出现后,心理分析又围绕那首次分裂来进行。维基告诉医生:“西碧尔离开罗彻斯特这家医院时变成另一个西碧尔——惊吓、胆怯、孤僻。”
  维基微笑着说:“两个佩吉和我都记得当时怎样离开医院回家,但西碧尔记不得了。”
  “是的,她对我讲过了,”医生平静地回答。
  尽管她还被称作西碧尔,跟着父母从罗彻斯特回到威洛·科纳斯,但在车上坐着的其实是两个孩子。维基和佩吉·卢易夕安娜已成为独立自主的化身了。自此以后,西碧尔不知道的事就多了,瞒着她的事就多了,甚至瞒了三十九年之久。
  当那位年轻的大夫拒绝从外边援助她时,援助却来自内部。西碧尔已经不是原先的那个孩子了。
  这两位新来者,拥有新西碧尔所丢失的一切。佩吉·卢易夕安娜,拥有原先那个孩子的狂怒、武断和敌意。后来自称为维基的孩子,取走了原先那个孩子大部分的沉着、自信和处世能力。维基还处于连续记忆的中心。
  但在这阶段,维基只是观察、记录,记忆,并不露面。那一天,海蒂和威拉德带回家来的是佩吉·卢易夕安娜。
  原先的西碧尔是一个比较活跃的孩子。她能用手吊在门把上晃悠,但由于压抑,她变得腼腆和羞怯。从罗彻斯特回来以后,佩吉恢复了原先那个西碧尔的活跃行为。佩吉踩着篱笆行走,玩那“跟着头儿走”的游戏,表现出胆大妄为的劲儿。海蒂对威拉德说:“住医院对她大有好处,她比以前好多啦。”
  威尔伯医生看到:原先那个西碧尔所具有的大部分气质已经转给其他化身,从而产生了第一次分裂。留给西碧尔的是一个不饱满的人格,而她对母亲的恐惧也扩展到所有化身的身上。这个干瘪的人格,在恐惧的驱动下,再也不会拿自己去冒人世间的风险。但它有着强大的内在防御,抵抗那使她分裂的外在力量。原先的那个孩子不愿由医院回家,就派出两个内在的防御者作为代理人。
  对西碧尔来说,这是丢失时间的起始。偷窃时间的,正是那赶来保护她的人。
  佩吉和维基,后来又产生她们自己的后代。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心理功能“家系”。将近1935年时,原先一个简单的西碧尔,在十二岁时已有了十四个化身,都在心理分析中作了自我介绍。
  威尔伯医生已经明确:维基这一支有马西娅(出现于1927年)、玛丽(1934)、瓦妮莎(1935)和西碧尔·安(具体年代尚未确定);佩吉这一支有佩吉·安(由原来的佩吉演变而来)、佩吉·卢(1926)、锡德(1928)和迈克(同年,但略晚)。
  医生还清楚地知道:西碧尔失去了维基和原先的佩吉所赋予的一切,而维基和佩吉在遗传给后代时却什么都没有丢失。维基和佩吉保留了她们传给后代的感情、特征、行为方式和有价值的获得物。
  鲁西、海伦、玛乔里和克拉拉,据医生所知,并非来自维基、佩吉或原先的西碧尔。这四人没有祖先。

  维基来诊的第二天,威尔伯医生单独一人坐在书房里,想起大约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她第一次去医学科学院图书馆去阅读多重人格的资料。从那天夜晚开始,她一直寻找首次分裂的时间和使西碧尔分裂为多重人格的精神创伤。如今,威尔伯医生已知那首次分裂发生在圣玛丽医院,于西碧尔三岁半之时,已知精神创伤不是一个,而是一连串,祸根是海蒂·多塞特,辅根是威拉德·多塞特不予救援。西碧尔受到宗教的欺骗,特别是那位宗教狂的祖父的欺骗,更使那精神创伤严重恶化。
  宗教信仰的歇斯底里,在愚昧的社会背景中,尤其在原教旨主义以硫磺和火焰①装饰起来的环境中,特别容易繁荣兴旺地生长。
  威尔伯医生现在可以把童年时代的精神创伤因素同西碧尔和佩吉·卢在心理分析早期阶段所表现的恐惧,联系起来了。害怕接近别人,突出地表现在心理分析初期,是害怕接近她母亲的延伸。病人所害怕的手,就是她母亲的手和折磨她的工具。害怕音乐,有许多原因:海蒂把西碧尔绑在钢琴腿上使劲弹琴;海蒂着了魔似地欣赏音乐,根本不理会西碧尔的存在;海蒂在西碧尔练钢琴时无情地斥责;海蒂和威拉德音乐事业的挫折;威拉德拿吉他当作万灵妙药来解决西碧尔的心理紊乱,再加上他坚持要她学吉他而不许学小提琴。
  同样清楚的是:西碧尔加以抑制而佩吉·卢肆无忌惮的狂怒的根源何在。还有,为什么维基把西碧尔虚拟世界的可爱母亲延伸到自己身上,创造了自己的可爱的母亲,原因是针对童年时代的困难处境而提出一种精神解决法。心理分析起始时表现出来的堕入陷阱和受骗上当的感觉,也来自往事:对自已被控制、被捆绑、被囚禁、被折磨的追忆,加上感觉受到宗教的欺骗。
  还有一点已经清楚的是:这十四位化身,起初在出现时具有建设性,到后来,对彼此,对西碧尔,都愈来愈有破坏性。必须把他们“整合”起来,才能重建那原先的西碧尔。
  医生伸手拿起一篇西碧尔写给她的短文,这是医生规定的治疗程序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短文是在费城之行归来后立即写的,表现出迷乱和沮丧,使“整合”的希望之乡,原先似乎在望,却渐渐远去了。
  短文是这样写的:

  我有几件事要讲,但我不敢肯定在我到你诊所时能不能讲出来。
  不管怎样,我想一吐为快。这样,我到诊室来时就不必讲整整一小时
  了。而我来时所真正需要的是你的帮助和我对自身的了解。我必须知
  道,我如今与之战斗的到底是什么。费城之行真是当头一棒。我第一
  次醒悟:我丢失的时间永不可追了。我原来并没有醒悟,因为丢失时
  间总是断断续续,好一阵,坏一阵,但连续两个月没有丢失,结果呢?
  你对我失望了吧。现在我全身紧箍似地那么紧张,而且灰心绝望。
  噢,我根本平静不下来。而最主要的是“为什么。”你曾讲过许多道
  理。这些道理我想了千百遍。你曾讲到恐惧。但比起我这两三天的感
  觉来,简直微不足道。我手足无措。我读过费尼克尔和亚历山大的书,
  读了很多,但其中根本没有到底该怎么办。我准备战斗,准备接受,
  什么都行,但我怎么能使我身体里头听到我的话呢?你说我该做的,
  我都一次次地试着做,但看来我做不到。我做了半天,结果只是惊恐。
  我写到现在,已经躺过两次。我知道:紧张,耗尽了我的能量,但我
  无法改变。真正对我有帮助的,是你和我一起解决几个问题或唤起我
  一些记忆。这样,我在下一轮来到之前,还能略加解脱,我不知怎么
  办。有时想:有什么用?没有出路。整合?这是海市蜃楼。
  真要是海市蜃楼,倒也比我的情况好办了。问题是我从来就没有让你
  真正明白我的无能和无用。哪怕是谈一谈它也好啊。要到什么时候,
  到你诊室来的才真正是“我”呢?要到什么时候,真正由“我”来拍
  板作主呢?没有出路啊。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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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自杀

  “醒来还是我,”“继续是我,”西碧尔便感到是一种胜利。心理分析至今已近四年,她的基本情况仍没有什么改变。她的生活好象是有许多括号的长篇文章。括号以内的内容,她几乎一无所知,却占去她整个生活的大约三分之一。
  当她醒来时已成为某个化身,或者在后来某个时刻变成某个化身时,特迪·里夫斯能发现这种变化,并认为这是多塞特——里夫斯家的正常生活。她把这些变化告诉西碧尔:
  ——“迈克在吃早饭时在这里呆了十五分钟。我问他喜欢画什么东西。他说喜欢画小汽车、火车、公共汽车。”
  ——“在半夜三点钟时,瓦妮莎在这儿。她说:‘我要穿衣服出去,我有一堂课要上。昨天早晨我抄的课程表上是这么写的。’我把她弄上床去睡了。”(西碧尔说:“也许瓦妮莎是最接近我的一个。她常常把我开始做的事继续下去。抄课程表的就是我。”)
  ——“玛丽在半夜两点时出现,想叫我跟她一起去其他什么城市。我说:‘现在不去,'她就哭得好象心都碎了。”(西碧尔说:“玛丽流着我流不出来的眼泪。”)
  特迪是用话语向西碧尔报告的,而西碧尔的猫——卡普里却用行动来表示。刚刚“苏醒过来”的西碧尔从那猫的行为可以看出刚才是哪个化身在这里呆过。跟玛丽在一起,卡普里很安静,很可爱,喜欢被她抱在怀里抚摸。跟马西娅在一起,卡普里会在她脸上蹭来蹭去,好象这样会使它舒适。如果跟佩吉·卢在一起,这只猫就跳跳蹦蹦,十分欢跃,完全变了模样。它立即就能认出佩吉·卢,马上就绕着屋子奔跑,用极其激动的样子跳上佩吉·卢的膝上或肩头。“好老猫,”佩吉·卢一边说着,一边过紧地把它搂着。可是卡普里不在乎。这猫无论抓谁都不犹豫,但不会抓佩吉·卢。
  西碧尔妙语惊人,说:“也许卡普里也是多重人格吧。”

  这种妙语,当然是苦中取乐。实际上,从费城之行以后,西碧尔又开始了“带括号”的生活,愈来愈可怕的生活。
  西碧尔平时不动感情,而在入睡后是完全无意识的,因而更接近真实的自我,“睡觉时就忘记”的道理不中用了。醒着,是要忘记;睡觉,却是要回忆。她在梦中回到当年使她变为多重人格的早期事件。
  比如西碧尔在得知她在三岁半时起就有了多重人格的那个星期,便梦见自己坐在城市之间的火车上,准备乘到终点站。不料那火车突然停下不动了。她离座到窗口去看个究竟,发现那里有一个庞大的站台正在兴建。这列火车,在她父亲兴建的这座站台盖好以前是不可能再往前走了。
  然后,她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已下了火车,置身于一座仓库之中。她朝仓库窗户的外面张望,见到一团黄白相间的小东西抓着门框想往上爬。原来是一只小猫。
  这只可怜的小猫在门槛上嗅来嗅去,好象在找吃的。但它的行动断断续续,时作时辍。西碧尔这才明白:它快要饿死了。离那小猫不远,有一幅可怕的景象——母猫的无头尸体。猫头离那躯体有数英寸远。猫尸近旁,还有三只小猫挤成一团,似乎比第一只小猫更为衰弱。西碧尔想把它们弄回家去,便跑出仓库,来到马路上。也许卡普里会渐渐地喜欢它们,西碧尔想道,这样,我们就成为快乐的一家。但她知道先得把那母猫扔掉。她捡起猫头和猫身,往仓库旁的一条河里扔去。但那河水很浅,猫尸落在岸上。西碧尔后悔没有使出更大的力气去扔它。西碧尔弯腰去捡那三只小猫时,突然发现在它们身下还有三只小猫。
  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条白底红格的毯子,与她床上的那条一模一样。她把毯子垫在一只箱子的底部,一边把小猫放进去,一边低语着:“可怜的小东西。”她正要起步回家,去找那位知道如何妥善安排一切的人时,忽然醒来了。
  这个梦,表明了一种尚未进入意识的无意识的东西。西碧尔十分害怕,而且怀有一种有罪感。对她来说,这个梦的意义具有威胁。
  西碧尔认为那奔向某个目的地的火车就是生活,但它被新建筑的工地(心理分析)所挡住,只好回头(追寻童年时代的事件,以做到融合为一体)。小猫饥饿程度的不同,象征性地代表了西碧尔企图正常工作和生活的年代,但终于发现她已来到铁路线的尽头(又是那火车)。
  小猫也是西碧尔的象征。它们不是一个,而是多个,这意味着西碧尔已经认识到自己并不是一个。想爬上半空的第一只小猫,就是西碧尔本人。分两次发现的小猫就是那些化身。第一批小猫象征着在心理分析和实际生活中早期出现的维基和两个佩吉。第二批小猫是隐藏较深而在以后出现的其他化身。
  有些小描特别衰弱,正如有些化身那样。威尔伯医生曾经讲过:“象维基、佩吉、马西娅、瓦妮莎、玛丽,迈克和锡德,都很活跃;象西碧尔·安几个化身就比较消沉。他们之所以强壮或衰弱,取决于当时起来防御的情绪。”威尔伯医生当然就是梦中那位知道如何妥善安排一切的人物了。
  西碧尔还认为:援救小猫的行为,并非出自她个人的挂念,而是企图援救包括她在内的全部“小猫”的心理分析。她还明白这一点:在把小猫安全地弄回家去以前,先得清除它们(她)的母尸,这只能意味着:只有她自己摆脱了母亲之后,才能好转和健壮起来,才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一家人,是西碧尔用以指融为一体的委婉语。
  西碧尔起床穿衣,努力驱除刚才想到摆脱母亲的念头。走进厨房吃早餐时,她干脆把这个梦放到一边,没有想到她实际上放过了这样的事实:她在梦中见到的那个阻碍火车行程(自由自在的生活)的新工地(她解释为心理分析)实际上是她父亲建造的。而那饥渴的猫,也可解释为性的饥渴。那使西碧尔脱离正常童年生活的事件,如今又使她脱离了正常的女子特性,至今孤身一人,没有结婚。
  西碧尔对梦境中未曾注意的最重要之处,是她处理那母猫的情绪。她把自己的母亲扔向河中时并没有什么厌恶之感,只是可惜没有扔入河流深水之中,让它被水流冲走,而等河水一涨,可能又要漂到河岸高处。
  就在那天早晨晚些时候,西碧尔在预约时间内向威尔伯医生谈到梦中小猫所象征的化身。
  “我到纽约来自寻烦恼来啦,”西碧尔忿恨地说。“他们把心理分析也接管过去了。他们跟你交朋友。他们出去旅行,结交我想认识的人。而我却被排除在外。”
  西碧尔不愿理会医生的解释,拒绝听取医生为那些化身(特别是维基)所作的辩护。医生指出:西碧尔如此怨恨她的化身,实际上就是回避问题;而在心理学上,这种回避就称作抗拒。西碧尔却以此作为笑柄:“我知道我正沉迷在这个讨厌的词“抗拒”之中,不能自拔了。你别再说了。但你如此宠爱的维基,是一个长舌妇。我不能有任何秘密。她跑来把一切都告诉你。如果她不来告密,其他那些中西部的人也会来告密的。他们不给我安宁,不让我有自己的隐私,剥夺我的个人自由。”
  “维基是想帮助你,”医生抗议道。
  西碧尔狠了狠心回答道:“我没有她的帮助反倒会好些。”她还补充了一句她讲过多次的话:“那位佩吉·卢,我也供养不起。”
  西碧尔估摸了一下她眼下的经济状况,解释道:“我来纽约时带了五千元存款。其中三千元花在心理分析上和一些额外费用上了。我还没有管好我爸爸寄给我的钱。但五千元中的二千元挥霍在佩吉·卢所砸坏的玻璃上了。”
  西碧尔还因佩吉·卢对其他东西的破坏而大为不满。“有一天晚上,我发现我的炭笔画被毁坏了。特迪说是佩吉·卢干的。佩吉·卢到底怎么啦?你说她只绘黑白画,难道她不喜欢黑白面了?要不然,她所不喜欢的是我?如果是这样,这种感情倒是相互的,我们都不喜欢对方。”
  西碧尔离开诊室后就去学校上课。在上化学课时,亨利坐在她邻座。在其他课堂上,她也见过他,并认识了他。下课后,他跟随她走进电梯。
  两个人有一些相同之处。两人都来自中西部,都喜欢读书听音乐,都是医预科学生(西碧尔已获艺术硕士学位,决定今后以艺术和儿童精神病学为自己的事业)。亨利比西碧尔小八岁,但她看上去如此年轻,竟显得比他还小。
  亨利送西碧尔回家。到达目的地后,他们还站着谈个没有完。为了不愿离开她,亨利拿出自己的笔记,让她看一看她在费城时缺课而需补习的内容。“我跟你一起弄吧,”他自告奋勇。她便邀请他到屋里去。
  他帮她补笔记,完全是同学间的互助,丝毫没有性的暗示,他原想要杯啤酒,结果要了一杯带冰块的茶。她还拿来恃迪曾说是玛丽焙制的饼干给他吃。西碧尔度过了整整两小时的欢乐时光。
  亨利要动身离去。两人站在门口时,情调就变了。亨利显出不仅仅是同学的样子,轻轻地把手放在西碧尔肩上,情意绵绵地看着她。“我希望你答应星期三晚上同我去跳舞,”他柔声说。
  西碧尔发慌了。她一边说不,一边向后退缩,躲开他的手。
  “你一点也不喜欢我?”他问道。
  “我当然喜欢你,”她慢吞吞地回答。
  “那么……”
  “可是我不想同任何人约会,”她坚定地说。
  “你为人很好,不应该这样,”他说,“许多人喜欢你。你不应该这样。你是一个好伙伴。同你一起去,会很好玩的。”
  她果断地摇着头,“不,”她又重复了一次,“不。”
  “那么,一起吃饭怎么样?”他问道。
  “不。”她答道,“亨利,请不要逼我了。我们在实验室相见吧。我珍惜你的友谊,但你不要逼我。”
  “可是为什么呢?我不明白呀,——他坚持想知道。
  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他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在随后的沉默中,西碧尔可以感到内心的压力。她曾称之为化身的干扰。她感到这种内心压力,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维基正想着:“他很好嘛,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同他约会,”也不知道佩吉·卢已经生气:“她就是这样,从来不做我喜欢做的事。”
  “西碧尔,”亨利一边说,一边想去搂她,“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相见呢?”
  西碧尔脱开他的搂抱,伸手去抓门纽,暗示她要他快走。
  “真的不行?”他问她。
  “绝对不行,”她答道。
  门厅里有脚步声。亨利转身去看来人是谁,西碧尔趁机关上房门,还上了锁。她做这些动作时所感受的心情,与她在梦中把小猫放进箱内后盖上箱盖时的心情相仿。在梦中,她曾一时冲动,想离开屋子去呼吸新鲜空气,但是现在她无情地关得紧紧的“箱子”却是一丝空气也没有的。
  如今,她站在自己关死的门的一侧,年已三十五岁的老姑娘,被拒于已婚青年的队伍之外。身边只有特迪相伴的她,感到自己已被排斥在整个世界和整个社会之外。而特迪对她俩同住一个单元的古怪场景的警觉和了解,也使她深深不安。
  每当西碧尔在公寓中昏迷过去而成为另一重人格时,特迪几乎百分之百是个目击者。更令她不安的是:特迪分别同维基、两个佩吉、迈克和锡德、马西娅和瓦妮莎、玛丽、西碧尔·安和其他化身建立起朋友关系。这使西碧尔更感不自在,而且更加感到可怕的孤独。这些化身对特迪说了些什么?各式各样的陌生嗓音在这公寓里吐露了各种秘密,哪里还有什么个人隐私可言呢?
  亨利,一位男性的伙伴,也许会成为西碧尔渴望而可能无法得到的婴儿的父亲。一个男人一旦进入她的生活,她对这个男人的孩子的渴望超过她对这男人的渴望。对亨利的渴望,尽管深藏在内心,但也是这样。
  跳舞?她不能去。她的宗教信仰不容。即使没有它挡道,她也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去吃饭呢?由此及彼呀。如果她同亨利这样交往,他就会了解她的一切。他就会抛弃她。她知道自己必须避免这样的结局。除非她彻底康复,否则不能让男人接近自己。康复?她苦笑起来。她还能康复么?
  壁炉上的钟敲了八下。特迪还要过两个小时才能回来。西碧尔离屋出去了。城市建筑好象无穷无尽地向东方延伸。她一直朝西走。
  迄今为止,心理分析一直带着她倒退到过去。而她还要前进。在她前面还有整整一个世界。她要做一个大夫。但在向后倒退时,生命都象要停止了。想做医生的抱负常常由于她在课堂上的昏迷而受到极大的惊扰。而那抱负见诸现实的可能性也愈来愈小。她经不起失败的打击。
  她甚至无法忍受自己的清醒状态。因为她知道有一个化身就会来接替。即使眼下还没有人来接替,她也时时感到内心的压力——化身的干扰。她感到自己孤独、无用、没有出息,深信自己永远不会好了。西碧尔自怨自艾,而且自责。她觉得自己真正走到了铁路线的尽头。她不愿这样活下去。
  她来到水色褐绿的、深深的赫德森河畔,想象自己已在水中下沉。死亡,会中止一切。
  西碧尔走近水边,但还没有碰到水时,她的身躯已被另一个人的意志扭了过来。由维基控制着的身躯,在河边车道的某家公寓房子里找到一个电话间。拨通了电话以后,维基用坚定而清晰的话语告诉医生:“威尔伯大夫,西碧尔打算在赫德森河跳水自尽,我没有让她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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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开始恢复记忆

  起先,西碧尔曾经怀疑:仅仅药物能够产生什么决定性变化。在企图自杀未遂以后,她曾要求做几次电休克治疗,使自己具有一种安全感,但于事无补。她便同意用硫喷妥钠,因为她信任威尔伯医生。
  威尔伯医生很勉强地建议使用硫喷妥钠,因为她认为连续的心理分析是西碧尔这一病例的首选治疗。但自杀的念头和企图,使硫喷妥钠的使用成为必要,目的是在一定的程度上和较短的期间内缓解她强烈的抑郁和焦虑。威尔伯医生从多年的经验中得知:压抑或遗忘的感情的发泄,加上硫喷妥钠,是很有用的手段,常能增加患者的洞察能力。

  第一次静脉注射硫喷妥钠,显然减少了西碧尔的焦虑。在56小时至70小时后的几次门诊中,西碧尔感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一种自在的感觉。硫喷妥钠是一种巴比妥类制剂,既是麻醉药,又是安眠药。它使人有一种自我感觉极为良好的体验。治疗当天,就会有欣快感。这不仅是巴比妥制剂抗焦虑作用的结果,也是严重精神创伤宣泄的产物。硫喷妥钠使她对母亲的隐藏很深的怨恨逐渐表面化。尽管西碧尔一时还不能接受这种怨恨的感情,但由于这种感情不再潜藏,日后她总会接受的。
  西碧尔的化身也体验了西碧尔获得的自在感。在这些化身中,维基具有一切记忆,包括她自己的、西碧尔的和其他化身的。其余的化身除有自己的记忆外,也具有一些其他化身和西碧尔的记忆。
  只有西碧尔一点也不知道化身的记忆。但因硫喷妥钠释出了一些被遗忘的记忆碎片,一些与化身的经历有关的回忆以及西碧尔自已经历过而又忘却的回忆,开始使她有所警觉。
  记忆不会凭空发生的。硫喷妥钠治疗后,威尔伯医生让两碧尔正视她在药物“昏睡”时相当清楚而醒后即忘的隐藏很深的记忆。
  西碧尔在清醒过来后讲述她的回忆时,常说:“噢,我全都忘啦。”有时回忆起来,但不久又忘了。医生又从新来过。这样,非常缓慢地,那些只能在药物昏睡中回忆起来的事,也能在清醒时回忆起来了。
  西碧尔感到了这种变化。她的感觉是:她所站的人行道好象加宽了。这条人行道来自可怕的往昔,通过痛苦的今日,指向希望之乡,好象摆脱了众多的化身,又好象同他们融为一体。究竟是摆脱还是融合才导致康复,她和医生都不知道。
  西碧尔还初次体验了可以转嫁给化身的那些感情,甚至开始知道怎样就会使化身出现。她不仅在理智上,而且在感情上也能明白,“当我生气的时候,我发不出脾气来。”发脾气,当然是佩吉·卢的事。巴比妥制剂给予她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与此同时,几乎与生俱来的那种虚幻感,也逐渐被一种可靠感所取代。
  威尔伯医生到她公寓去注射硫喷妥钠。西碧尔把这每周一次的注射看作是一股强劲的顺风,而她好象乘坐着纵帆船朝前疾驶。感到有了生命力的西碧尔把公寓房子装饰一新,来欢迎她那位医生客人。其实,这种治疗也有不舒服之处——静脉的刺痛、多次注射后寻找静脉的困难、注射部位有时出现的肿胀、偶尔发生的全身寒战、一阵阵打嗝儿(维基说:“我发出的声音好象一个酒鬼”)。可是,在硫喷妥钠所带来的光明照耀下,以上这些肉体的小痛苦根本算不上什么难受。用了这种药以后,西碧尔居然重了十五磅。
  是无忧无虑的境界么?不是。那种欣快感常被童年时代恐怖事件记忆的复苏而遭到破坏。当那往事回潮时,又有足够的理由退回到化身,来抵御那往事。但在此时,出现了融合的星星火光。
  春天的一个星期五晚上,就出现了一个火光。躺在床上的西碧尔刚从三小时药物睡眠中醒来。她想到白天里有不少时间是空白。忽然,那些空白里好象有了内容。
  难道是记忆么?她不知道。如果是记忆,那也是一种特别的记忆,因为她所记得的并不是她作为西碧尔所做的事,而是作为玛丽和西碧尔·安所做的事。西碧尔清楚地觉察到两个人,彼此都知道对方所说所做的事。这两个人一起去超级市场买杂货,还谈论物品的价格。
  尤为特别的是西碧尔记得自己先是玛丽,后是西碧尔·安。而当她是这个人时,另一个人就在她身边。她可以跟她谈论,发表看法,并征求意见。
  西碧尔还记得自己成为西碧尔·安,回到公寓,突然缠上了想去旅游的欲望。这次旅游不知怎地没有实现。但在计划旅游的时候,她用西碧尔·安的眼睛瞅着梳妆台上的钱包,想着拿走钱包,一旦安排就绪就归还原处。钱包里的身份证上有西碧尔·伊·多塞特的名字。作为西碧尔·安,她还想着:这名字是钱包的主人。
  西碧尔不仅在瞬间的一瞥中见到了近日里的事情,而且,在数星期以后,还瞥见了往事。
  在吃早餐时,特迪说:“我很想知道佩吉·卢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字母构成词,词汇构成句,句子构成段落。”
  “你问我佩吉·卢是什么意思?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佩吉·卢还说什么一排排灰色小盒子,说什么她必须时时小心。我听她讲什么字母、词汇和盒子已经听了好几年啦。”
  西碧尔若有所思地答道:“我一点也不清楚。”但她一边说着,一边望着面前的红墙。她尽管知道自己仍是西碧尔,却又觉得自己好象是个小女孩。并不是象女孩的样子,而是成为一个女孩。于是,西碧尔觉得自己在说话:“在我小时候,大人不许我听神仙故事,不许听任何一个不‘真实’的故事。也不许我编故事。但我喜欢写作,特别喜欢写动物故事和诗。母亲和爸爸叫我答应不再写。我就发明了一种不用写字的写作。我把报纸标题上的字母和词汇剪下来,放在一些小灰盒儿里,带到学校去。我把词汇贴在硬纸上。结果,字母构成了词,词汇构成了句子,句子构成了段落。我不用写字便能写作。你明白吗?”
  特迪迷惑不解地提醒她:“你刚才还说一点都不清楚哩。”
  “我刚才还不清楚,”西碧尔平静地回答道,“但后来就清楚了。你瞧,我是在三年级和四年级读书的时候,在祖母死去以后,发明了这个办法的。”
  在三年级和四年级读书的时候?在祖母死去以后?西碧尔发觉了自己所说的话,也发傻了。
  西碧尔所失去的两年时光(在她九岁至十二岁之间)一直被浓雾所笼罩。如今,佩吉·卢的记忆开始成为西碧尔的记忆了。而且,西碧尔立刻发现:在那一时刻,她不仅是象佩吉·卢,而是与佩吉·卢成为一体。硫喷妥钠接通了西碧尔和化身之间从未用过的线路。西碧尔从来没有十岁或十一岁的时光,但在刹那间有了这个年龄段所发生的事。早餐时的闲谈,变成了恢复西碧尔本来面目的道路上的里程碑。
  有过与佩古·卢成为一体的新体验以后,西碧尔对佩吉·卢和其他化身的态度也根本改变了。西碧尔带几分幽默地想道:既然周围有那么多“姑娘和小伙子”,那遮在眼前的孤独的面纱为什么不能撩起来呢?“我们为自己举办一个茶话会吧,”玛丽在她的藏身之处低语道。西碧尔觉得很有趣。
  将近1958年圣诞节时,西碧尔幽默地答应那些化身,一起向威尔伯医生祝贺佳节。一张张圣诞卡连在一起,象手风琴折叠的气箱,全都是西碧尔一个人设计和制成的。内容是:

  给我们的威尔伯医生:

  联合的祝贺——西碧尔
  爱——维基
  快乐的假日——瓦妮莎·盖尔
  圣诞快乐——玛丽
  欢乐圣诞——马西娅和迈克
  最良好的祝愿——西碧尔·安   新年快乐——佩吉

  威尔伯医生注意到:佩吉的圣诞卡上除了写上“新年快乐”四个字以外,还画着一个圣诞球①,但它却是个碎玻璃球;而克拉拉、南希、玛乔里、鲁西、海伦和锡德没有署名送圣诞卡;还有佩吉·卢和佩吉·安只有一个佩吉来代表了。西碧尔能从她对其化身的长期否认和否定中脱身出来,共享节日的欢乐气氛。这在实质上是心理分析的一个转折点。

  不幸的是:对西碧尔来说,硫喷妥钠变成了“魔法”,而威尔伯医生变成了够给予巨大幸福的“魔法师”了。西碧尔在硫喷妥钠治疗期间对于医生的依赖,使西碧尔觉得二者都很重要,很可爱。西碧尔愈来愈要求硫喷妥钠注射,而且显出她似乎能控制和支配医生的样子,并借此来控制和支配她的母亲。放心大胆地依赖着医生和药物,西碧尔重温了她在断奶以前贴着母亲的乳房时那种全身松弛、通体懒洋洋的欣快感。西碧尔竟把硫喷妥钠当作心醉神迷的东西,把它当作基督教拯救灵魂的救世军。
  可是,威尔伯医生对西碧尔的硫喷妥钠治疗愈来愈有顾虑。她不喜欢使用针管,不喜欢西碧尔日益加重的依赖,不喜欢西碧尔用硫喷妥钠来解决问题。医生深知:单靠一个药物是不能改变潜藏的心理问题或内心冲突的。尽管硫喷妥钠以它对感情的宣泄作用,能揭示遗忘的记忆和失去的时光,把西碧尔与化身之间的距离缩短,从而减少她的精神消耗,但对西碧尔最根本的精神创伤却无能为力。可是,正是这些精神创伤之解决,才是最终治愈和整合的基础。
  医生最为不安的是:硫喷妥钠使西碧尔感觉良好,但又能使她成瘾。权衡其轻重得失,医生决定停止硫喷妥钠治疗。
  结果,1959年3月初第一个周末,不仅对西碧尔,而且对“所有其余的人(她以此称呼化身)”都是糟糕的一天。这是一个断药的周末。其痛苦犹如婴儿断奶一般。
  “我犯了什么错误,让威尔伯大夫用断药来惩罚我?”西碧尔对特迪咕哝说。
  “大夫就要来啦,”两个佩吉一直这样说,“我们知道她就要到了。”
  马西娅灰心地摇头说,“不,大夫不来啦,永远不会来了。”
  南希说,“谁知道呢?也许吧,”
  “不,”维基道,“威尔伯大夫不来了。她不会再来注射硫喷妥钠了。停药的决定是为我们好。她说我们会成为瘾君子的。这是从心理学角度来说的。我相信她的话。”
  听到有人上楼或在门厅,马西娅和瓦妮莎、迈克和锡德、南希、西碧尔·安、玛丽和两个佩吉,都感到一阵兴奋的哆嗦,以为是威尔伯医生。脚步声渐渐远去,又使希望绝灭。
  整整这个周末,两个佩吉骂声不绝,玛丽哭个不休,南希、瓦妮莎和马西娅大发脾气。西碧尔感到自己和其余人的绝望情绪,便对待迪说:“我已把墙上垂饰的最后一个折边缝好了。我再也不在这儿鼓捣什么玩意儿了。威尔伯医生永远不会来了。还鼓捣干吗呢?”
  维基告诉特迪:“你别怪他们。停药是他们自从祖母死了以后所遭受的最大损失。”
  星期一,在医生的诊室,西碧尔提出要求:“在星期三晚上给我注射硫喷妥钠,因为第二就天有化学课的结业考试,我将以最佳状态去考场。”
  “不,西碧尔,不,”医生说。
  “硫喷妥钠是我所指望的东西呀,”西碧尔恳求道。
  “我们会找另一种更加安全、更加有效的手段。”
  “我受不了啦。”
  “现在是受不了,不会总是受不了,明白吗?”
  “我不明白,你是要我分裂吧,”西碧尔尖刻地说。“如果我不分裂,你就见不到你宠爱的维基和另外几个人了。”
  “西碧尔,”医生答道,“你这种说法使我想到你幸亏不喝酒,要不然的话,你肯定是一个酒鬼。在酒瓶和乳房之间的关系是很现实的。硫喷妥钠使你得到在你母亲乳房旁的松弛和舒适。烈酒对酒鬼的作用也是这样。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你对硫喷妥钠已有较强的瘾头了,这一点再清楚不过啦。这可是弊大于利呀。”

  再次遭到拒绝,西碧尔觉得绝望了。她曾抗拒着,不去正视她的根本问题。如今,这种抗拒土崩瓦解了。她大概要接触真正的病根了。
  一了解到这一点,她陡然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狂怒。过去,当海蒂·多塞特无缘无故地惩罚她时,她就常常有这种狂怒。西碧尔觉得:医生跟海蒂一样独断专行,权大无边,一样地不公平。现在就跟过去一样,还是那毫无理性的残忍和毫无理由的惩罚。
  西碧尔离开医生诊室,走回家去。人行道似乎在左右摆动。回家以后,她吃了一片速可眠,就去睡觉。等到醒来时,她把头埋在枕中,无法正视这新的一天。
  她为什么要正视它呢?她一个人苦苦挣扎又为什么呢?没有出路啦,西碧尔深信无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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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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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3点3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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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各奔前程

  1959年5月,有几个化身自作主张地各奔前程,使西碧尔手足无措。

  五月的一个早晨,阳光照进公寓。玛丽醒了。她伸个懒腰,手差点碰到隔板。她模模糊糊地记起自己最近做了一件什么事,使这块隔板完全失去了意义。
  突然,一幅场景显现在她眼前,就象电影映在银幕上一般。丹·斯图尔特,一位房地产掮客,同她一起站在纽约克朗庞德一家牧场主住宅的门廊里。他问她:“你家有多少人?”
  “就我一个,”她回答。
  “地方够大的啦,”他笑出声来,“还有好多地方可供客人用。你可以在周末开大型茶话会嘛。”
  这所房子价值两万两千美元。她签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作定金。她差一点要签玛丽·露辛达·桑德斯·多塞特的名字,但忽然想起在银行存款的不是她,而是西碧尔。
  “西碧尔·伊·多塞特?”那掮客仔细地看了看支票,说道:“你跟格兰斯瀑布区的多塞特一家有关系吗,”
  “没有,”她答道,“我来自中西部。”
  “两星期内就到期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告诉她。
  现在,玛丽穿好衣服走进厨房。“我要收拾行李走人了,”她在吃早餐时对特迪说,“这样就不会碍事了。”
  “我不愿你走,”特迪走过去,把手放上玛丽的肩头,“我要你在这儿住着。”
  “在很小的时候,我就要一个自己的房间,直到九岁才到手。我一直要有自己的隐私,不受他人干扰。”
  特迪去干自己的事了。玛丽独自一人在壁炉里生了火,然后,她同卡普里老猫紧贴在一起,在壁炉旁缩成一团,动手缝制几条褐紫色的布帘,这是为牧场主房子里的卧室准备的。房子很快就是她的了。

  两天以后,西碧尔站在她的邮箱旁,取出一封她父亲写来的信,放进钱包,又饶有兴味地看了看“每月一书俱乐部”寄给马西娜·多塞特的信,然后拆开一封银行寄来的马尼拉纸①信封。她的存款帐户透支了。她昨晚开给哈特利药店的47元支票,将被拒付而退还开票本人。
  西碧尔清点着盖销的支票,发现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这不是她本人开的。什么埃文斯房地产?她从没有听说过。要在早先,她会把这张支票当作莫名其妙的东西,但现在她明白这是一个化身签名的支票。是谁?这倒不要紧。问题是签着西碧尔·伊·多塞特的名字呀。
  西碧尔接到一位名叫丹·斯图尔特的电话,通知她那房子将到期了,她便慌了起来。起先,威尔伯医生不肯帮忙。总是说:“如果你情况好的话,这类事情是不会发生的。”但医生最终还是找了一位律师,以“精神病”为名,解救了西碧尔。威尔伯医生把玛丽的房子问题看成是对原始景象的躲避,正如两个男孩建造隔板和佩吉·卢几次逃跑一样。
  这些化身所起的作用与西碧尔不同,其中一个不同之处是买东西的门槛很精。威尔伯医生把玛丽的房子问题告诉维基和佩吉·卢。这是两名颇有代表性的人物,维基说:“玛丽对那房子要求很迫切,我决定让她初步办一办。我知道她最终是拿不到房子的。但让她短暂地满足她的梦想,又有什么错?有人从店铺里拿了一件衣服,穿了以后就归还。许多女人就是这么干的。这当然不好。但玛丽跟这不一样,起码不比她们坏。”
  而佩吉·卢说:“我是主张让玛丽买房子的。我帮助她表达这种感情,因为对待玛丽很残忍的人很多。让玛丽去办那买房子的事,又没有伤那位斯图尔特先生一根毫毛。”
  威尔伯医生谈到实质问题:“谁付钱?”佩吉·卢很有主意地说:“西碧尔呀。该由她工作并照应我们呀。”
  西碧尔本人渴念着那所玛丽买下而由她退出的房子。其实,玛丽的愿望就是她的愿望。玛丽的行动,就是无意识的西碧尔想干而不能干的事。
  那些化身具有一种把梦想变为现实的力量。那所退掉的房子有许多房间和许多挡墙。西碧尔想:能住在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忘却过去,也不想未来的事,将是多么美妙。

  在晨边车道公寓内,佩吉·卢紧紧盯着西碧尔在写字台上写着:“1959年7月20日,亲爱的卡罗尔:我曾希望能接受你的邀请到你在丹佛市的家中住几个星期。我真想同你和卡尔一起叙旧。纽约的夏天如此闷热,我真想离开此地。我甚至看了飞机时刻表。可是,卡罗尔,我最后决定我今年夏天实在不能去了。必须留在纽约的理由实在大多。我们寄希望于将来吧。”
  近中午前,这封信的内容成了佩吉·卢主要的思绪。她穿过大街小巷,走个不停,希望在人行道上磨损她忿激之情。
  佩吉·卢以为是要去丹佛的,而且,当西碧尔去问航班时,曾告诉威尔伯医生:“我们大家全部暗暗微笑。”可是现在西碧尔毁掉了一切。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佩吉·卢反复申诉着不公平,脚步愈走愈快,怒气也愈走愈增。
  此外,还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佩吉·卢在等着红绿灯时忽然认识到:她已经走到线路的终点,不能,至少不肯再同西碧尔携手并进了。她们的生活目标和生活方式都不一样。西碧尔与我的想法不同,而她以为我的想法不对。拿大主意的是她。我还得夸她几句,因为有时她做了一些我要她做的事。但现在一切都事过境迁了。西碧尔此人永不可信了。
  西碧尔的背信弃义,在于她份内该办的事(也是佩吉·卢求之不得的事)而她不办,在于威尔伯医生同佩吉·卢谈判后大家意见一致而她个人毁约。医生曾要佩吉·卢答应:如果西碧尔同意带佩吉·卢出去到处逛逛,佩吉·卢就不再单独一人出去旅游。
  好啊,佩吉·卢想道,西碧尔不信守合同,而我却信誓旦旦。费城之行后,我哪儿也没有出去过。佩吉·卢一时下定决心,改变她目前仅仅是一个化身的地位。
  长期以来一直若隐若现的伟大计划,如今露出了全貌。这就是彻底同西碧尔和其他化身一刀两断。佩吉·卢决定由自己来指挥躯体,到遥远的地方去,永不回来。
  在过去,佩吉·卢非得发怒不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现身。脾气发完以后,西碧尔就卷土重来。佩吉·卢过去在交还躯体时从不犹豫。将来就不同了。躯体永远属于佩吉·卢,而不属于任何人。
  她很清楚这样做的后果将是什么。在过去,西碧尔之所以能活下去,有赖于她的存在。有好多次,西碧尔在盛怒之下,觉得活下去只有痛苦和折磨,距离自杀简直近在咫尺。这时,佩吉·卢就接管躯壳,大发一通脾气,从而使西碧尔活了下来。
  可是,如今她是躯壳的唯一之主,她再也不是一个化身,再也不是盛怒的产物。一切都将大不相同。西碧尔将中止存在。
  佩吉·卢受到这种美妙的想法和对西碧尔进行报复的痛快感的鼓舞,但又深知在创造自己崭新的生活以前必须仔细考虑几个实际问题,做好周密的计划,才不会被警察或其他人所察觉。
  她得从西碧尔放在公寓内的一口箱子里取出二百美元,然后立即离开纽约。人们寻找的,将是西碧尔·多塞特这个合法的身份,将是一位服装色调和式样十分保守的中学教师。因此,佩吉·卢要找一个与教学岗位风马牛不相关的职业,要穿一些市场上能够买到的最花哨的衣裳。追踪她的人将在美国北部或中西部去寻找西碧尔·多塞特。因此,佩吉·卢打算躲往南方。
  她正要拐向74号东街时,突然想起自己在琢磨上述的念头以前,是按照预约门诊时间朝威尔伯医生的诊所走去的。佩吉·卢决定应约前往。她想同医生见最后一面。
  走近诊所时,佩吉·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论点,打点好自己将说的话。其要点是:让西碧尔活下来的人是我,而西碧尔什么事都不为我做。可是,想到自己不久就得离开医生,佩吉·卢不禁悲从中来。
  她离那幢建筑已经不远。五年来,她在那里一直可以畅所欲言,可以为自己百般辩护。她回想去年冬天一个下雪的日子。当时,她想躲开那场可怕的大雪,便去火车中心站想买一张去暖和地方的车票。但她刚到火车站不久,威尔伯医生就站在她身边了。
  佩吉不知道西碧尔曾在车站“苏醒”了一会儿,并在此时给特迪打了电话,特迪又给医生打了电话,所以,佩吉不明白威尔伯医生怎么会来的。
  “噢,威尔伯大夫,”佩吉·卢一见到医生便问道,“你从哪儿来?”
  威尔伯医生没有直接答复,只是说:“我得送你回家,把你送上床去暖和暖和。”
  佩吉·卢不仅没有因为医生打断了她的计划而发脾气,反而偎倚着医生说:“噢,威尔伯大夫,我见到你真是高兴。”她俩一起走出车站,来到出租汽车停车处。佩吉·卢冷得直打战。当医生用自己的貂皮大衣披在她那打算逃跑的病人身上时,佩吉·卢还在打战,但这一次不是由于冷,而是因为裹在貂皮中的极度舒适感。威尔伯医生还答应将来送佩吉·卢一件貂皮大衣作为纪念。
  佩吉·卢怀着复杂的感情走进医生诊室。一阵汹涌的激情突然压倒了她。佩吉·卢把她的伟大计划一句不漏地向医生和盘托出。
  “我做了什么事让你想离开我呢?”医生柔声问她。佩吉·卢偎倚过来,说:“噢,威尔伯大夫。”那声调和姿态,与那个下雪的日子里的完全一样。
  如今,在那晃个不停的摇篮里,佩吉·卢想摆脱往事而开创自己的新生活的决心也已化为乌有。她激烈的心情在向医生的诉说中已耗费殆尽。

  瓦妮莎站在西碧尔从未用过的镜子前。瓦妮莎觉得这个躯体过于苗条了。她喜欢再丰满些,线条再圆润些,乳房再妖娆些。她美丽的栗红色头发,似乎要同她的激情一起熊熊燃烧。这倒符合她的愿望。她想要新衣、时装、魅力,并用它们来面对世界。一道纱缦把她同世界隔开,她对此早已厌烦透顶。
  可怜的西碧尔,瓦妮莎想道,如果她不是时时量入为出,总是那么吝啬,她会更好地享受人生的。来到纽约以后,西碧尔还没有找到工作。父亲的汇款仅够最基本的生活费用。威尔伯医生是不收诊疗费的。西碧尔没有余钱去买衣服,买美术用品和旅游。我们这些人又不帮她忙,反而总是催着她买这买那,甚至常常干脆为自己花钱。她良心的谴责也无助于改变现状。这是威洛·科纳斯的伪君子留给她的遗产,瓦妮莎悲哀地回想道。
  瓦妮莎在涂口红时突然想到一个妙主意。西碧尔不赚钱。佩吉·卢和马西娅只是花钱,对西碧尔的告诫置若罔闻。这时,瓦妮莎作出决定:她要成为养家活口的人!
  她想起阿姆斯特丹大街洗衣店的招工牌,觉得在那里工作比较理想。这项工作既不费脑子,又无精神压力,不会唤起往昔精神创伤的痛苦。
  将近中午的时候,瓦妮莎被洗衣店录用了。那些化身得知大家找到一份工作,无不感到高兴。佩吉·卢觉得这件工作太好玩了。男孩们承认他们为能操作机器而大为兴奋。维基认为谋得职业不仅在经济上十分明智,而且对治疗也很有好处。连西碧尔本人也同意这份工作很有意义。真正觉得这件事关系重大的,还是瓦妮莎。他们轮流地干着这比较简单的差事。
  当西碧尔·伊·多塞特第一次拿到工资时,瓦妮莎·多塞特到百老汇一家小服装铺,买了两套极其漂亮而价钱又不高的衣服。瓦妮莎通过威尔伯医生的帮忙,甚至说服了西碧尔到影剧院去观赏电影。
  总之,从1959年8月中旬到10月中旬,西碧尔有了一份由瓦妮莎出面获得的工作。期满时,西碧尔在威尔伯医生的赞同下,继续签订了合同。在众多的化身中,只有瓦妮莎不愿续订合同。因为这项工作已为她挣到两套新衣,并洗去了自己往日的罪责和伪善。对她来说,在洗衣店工作的两个月意味着心灵的净化。

  与此同时,马西娅有了一个比洗衣店更好的解决办法。她想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搞钱。只要他们不妨碍我,我能做的事情可多啦,她一面琢磨着一边向邮箱走去。她焦急地把钥匙插进邮箱的锁孔。
  此刻,她要求有关方面接受的是她最近的两个创作。其中一个是她作词作曲的通俗歌曲“两人的快乐约会”。西碧尔曾在抽屉里见到这个歌曲的抄件,不禁窘得要死。马西娅听见西碧尔嚷嚷:要是我死了,人们在我的遗物中发现这首稚气十足的调子时会怎么想?西碧尔当然反对把这曲子送交出版商,这就是西碧尔!马西娅却径自把曲谱寄出了。
  今天会不会有回音呢?如果他们看中了这首歌曲,马西娅就能购买她喜欢的油画,用不着花西碧尔的钱了。
  送交《父母们》杂志的短文已寄出三周。可能也会有回音了。短文的题目是“亲爱的母亲会不会成为危险的母亲?”精彩的片段还在自己的记忆中盘桓不去:“这位母亲处于又爱又恨的心理矛盾之中。对那依恋母亲的孩子来说,这种恒为不恒定的爱是危险的。一位亲爱的母亲会不会使她的孩子变成神经病患者?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告诉我们,‘是的,这是可能的。’”
  邮箱里没有关于歌曲和短文的答复。但有一封读书俱乐部给马西娅的信。信中说,“你若能吸收一个朋友加入俱乐部,就能得到四本免费书籍。”马西娅决定把她的朋友吸收进去。这位朋友就是西碧尔·伊·多塞特。
  她这位朋友反对马西娅用她的名字写信,不愿看到信箱中有马西娅的信件。但马西娅照写不误,还通过威尔伯医生告述西碧尔:在这些日子里,马西娅收到的信比西碧尔还多。马西娅得胜了。邮箱里除了“多塞特”和“里夫斯”的信件以外,还有“马西娅·鲍德温”的。马西娅想,唔,我总得有几次胜利吧。
  马西娅走上公寓台阶时,心中有几分不乐地想到自己的身份。她是在西碧尔感到内心的愤怒和遭人拒之门外的情绪而无法忍受时就出面承当的。维基曾说过:“马西娅能感到西碧尔所感受的东西,而且更加强烈。”确实如此,马西娅想道,我如此接近西碧尔,以致在她入睡的时候,我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我愿自立。我若能售出我的歌曲和论文,就要坚持用我自己的姓名。名利双收,都属我个人所有。
  我的绘画也是如此。我的风格独特,与众不同。而且我比他们都聪明几分——也许维基和瓦妮莎不在此列。
  马西娅一边开房门,一边想道:我个人的存在是微弱无力的。西碧尔在高兴的时候根本不需要我,也不需要其他所有的化身。
  在公寓中,马西娅感到特迪对她觉得不自在。她知道特迪对她的抑郁和自杀念头有些担心害怕。
  马西娅走到画架那里,用多种多样的颜色画起画来。这是她绘画的特点。她突然停下画笔,想道:我什么都有,但什么都没有,我有如此才华,却活得如此脆弱无力。
  正如威尔伯医生所观察到的,马西娅显然充满着矛盾。一方面、她很多产,另一方面,却具有毁坏性。在表面上,她似乎比较快活,很有创造力,但心灵深处却很阴暗。这与她下面的心理状态有关:她渴望有一个亲爱的母亲,也渴望杀死她的生身母亲。马西娅之所以出现,从根本上说,来自渴望母亲死掉的念头。很久以前,这个念头就在马西娅希望那个小盒子愈变愈大,大得能容纳她母亲的时候暴露无遗了。但在马西娅内心,但愿她母亲死掉的念头和但愿自己死掉的念头交替出现。当西碧尔站在赫德森河边作势欲跳入水中时,马西娅就在西碧尔的心里推波助澜。
  我要活着,而不受到伤害,不感到窒息,不再哭泣,马西娅在走回画架旁边时想道。我希望自由自在,如鱼得水。我希望自己出名。我希望自行上床和起床,自己入睡和醒来,与西碧尔无关。

  1959年8月17日,西碧尔写信给威尔伯医生:

  我并不打算向你谎报我一切安好无事。你我都知道我并非无事。 但事情不是象我过去使你相信的那样。我没有什么多重人格,连双重 人格都没有。那些化身就是我,全都是我。问题不在于什么人格分裂, 因为那些化身实际上并不存在。但问题还是有的,要不然,我也不会 假装成那样。你也许会问起我母亲了。我过去对你讲过她的一些离奇 的事,但全不是真的。我母亲不仅是有一点神经质,她有时还疯疯颠 颠,反复无常,聪明过人,过于急燥。不过,她确实爱我,她总是盯 着我,过分地保护着我。我不如她有趣,不如她吸引人。我的父母要 比许多人的父母好得多。我们有一座好房子,许多食物和好衣服。我 有许多玩具和书籍。我父母干预我的音乐和美术活动,但这并非由于 缺少照管,而是由于缺乏理解。我没有理由抱怨。我为什么变得古怪 起来,我也不知道。

  刚写完上面的文字。西碧尔便失去了将近两天时间。“苏醒”以后,她偶然发现了自己这段文字。于是,她又给威尔伯医生写了下面这封信:

  要相信并且承认我不能有意识地控制和支配我的化身,是多么艰 难啊。我宁可相信自己能够在任何时间随心所欲地将这种失去时间的 蠢事停止下来,而不愿承认我完全失控。因为,失控好象对我的威胁 要大得多。我在写前一封信的时候,下定决心向你表明我非常镇静自 若,不必求你倾听我的话,也不必求你对我解释或进行帮助。前封信 上说了一些我没有多重人格的话,其实都是假的,只是要向你表明我 不需要你。我曾对你假装我一切都平安无事,对此,我深深自疚。这 次我假装我根本没有多重人格,其代价是丢失了两天。

  三星期以后,西碧尔写信给她在念大学本科时的那位护士厄普代克小姐,信中对自己多重人格的问题仍是承认不讳。

  我在心理分析开始后数月中,曾写信告诉你:威尔伯医生认为我 具有多重人格,而我称之为”空白的发作”实际上只是我记忆的空白, 其他什么都不空白。我的化身接替了我,去说我说不出口的话,做我 做不了的事。而我之所以不能这样说话行事,是因为我害怕后果不测, 缺乏自信,缺少金钱,或躲避我不敢面临的问题和压力。
  我现在想说的,有两层意思。我在四岁以前就开始的“空白的发 作”实际上是时时出现的十五个化身在说话行事,对付过去和现在的 种种问题。而这些问题有许多是我母亲引起的。她有的时候患紧张症, 有的时候歇斯底里地大笑不止,有时能机智地开玩笑,在街上跳舞, 在教堂里大声喧哗或在茶话会上干蠢事,有的时候十分残酷,有的时 候简直不可理喻。我们现在想弄清过去的事,并了解你在对我母亲的 反感中所觉察到的东西。

  厄普代克在读这封信时,不禁想起那次护送西碧尔回家的旅程。在路途中,西碧尔象变色龙那样表现了一连串迅速的“心理”变化。厄普代克回想起西碧尔当时曾把脑袋靠在她的膝上,但是后来西碧尔一再说:“我永远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

  西碧尔过去由于无知,否认有化身存在,现今由于羞耻,又一次否认化身存在,但终于又承认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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