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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题: Re:Re:Re:Re:Re:Re:Re:Re:《人格裂变的姑娘》(人气:2)
 岛田军副将Wii爵爷打开岛田军副将的博客
11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2点5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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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为什么

  威尔伯医生调了调台灯的光。有关多重人格的文献本来就不多,眼前在写字台上放着的,几乎是全部了。在维基离开诊室以后,医生怀着忧郁的心情去医学科学院图书馆,那里的一位图书管理员把这种肯定存在而又相当罕见的疾病的有关材料都为她收集来了。莫顿·普林斯的《人格分裂》,首版发行于1905年,对选读异常心理学的学生来说,可称大名鼎鼎。这也是威尔伯医生以前读过的唯一有关的书。她还想弄一份登载在《异常心理学杂志》上由西格彭医师和克莱克里医师于1954年写的《多重人格的个案报告》的复印件。这篇文章讲一个假名为伊芙的姑娘。威尔伯医生曾听见她的同事谈到这篇论文,但此刻一时拿不到。
  威尔伯医生阅读到深夜。于是,以下的名字开始熟悉起来。玛丽·雷诺兹,玛米,费利达·X,路易斯·瓦夫,安塞尔·伯恩,史密斯小姐,斯米德夫人,赛拉斯·普隆,多丽丝·费希尔,克里斯廷·比彻姆。这些是医学史上有据可查的多重人格的人。一共是七个女人和三个男人①,加上最近报道的伊芙一例,一共有八个女人。而伊芙是如今唯一还活着的多重人格的人。
  玛丽·雷诺兹是医学史上第一个多重人格的人。这个病例是宾夕法尼亚大学L·米切尔医师在1811年报道的。玛米一例,是1890年5月15日《波士顿内外科杂志》中叙述的。接下去是M·阿扎姆报道的费利达·X,几位法国人研究的路易斯·瓦夫,理查德·霍奇森医师和威廉·詹姆斯教授所观察的安塞尔·伯恩,M·弗卢努瓦所报道的史密斯小姐和希斯洛普教授报道的斯米德夫人。在1920年,罗伯特·豪兰·蔡斯所著的《脱了节的心灵》一书中扼要地重述了“赛拉斯·普隆的奇怪案例”,这是一例多重人格患者,原先曾由威廉·詹姆斯教授描述过。
  这些病例的复杂程度有很大差异。史密斯小姐和斯米德夫人都是双重人格。第二重人格,在掌握全部官能的时候,很少独立地在社会上随意行动(工作,活动和游玩)。这一特征显然与西碧尔不符。她的化身都是独立自主的。
  象费利达·X、克里斯廷·比彻姆和多丽丝·费希尔,这些病例就比较有趣,因人他们的化身都有独立的人格,就象任何一个人一样,看着自己的生活。比彻姆小姐有三个化身,多丽尔·费希尔有五个化身。医生认为:西碧尔属于这种类型,但这只是推测。此外,西碧尔这个病例,似乎比多丽丝·费希尔和比彻姆小姐更为复杂。但这也只是推测而已。
  如果情况确实如此,那么,可以假设在西碧尔一例中存在着多个根源。到底是一些什么根源,目前还一无所知。
  威尔伯医生深思了一会儿,然后再读下去。她要弄清前述的病例中首次人格分裂都发生在什么时候。她不知道西碧尔在何时出现首次人格分裂,也不知道所有的化身都是该时一起出现的,还是以后陆续出现的。克里斯廷·比彻姆何时首次出现分裂?根据普林斯的调查,这是在克里斯延十八岁的时候,由于一次精神上的打击而出现的。
  威尔伯医生并不确切知道,而只是推测西碧尔首次发生人格分裂是在她的童年时代。佩吉稚气十足,可能是个线索。也许西碧尔也曾有过精神方面的打击,连有没有受过打击还不清楚,更谈不上弄清什么样的打击了,甚至连猜都无从猜起。不过,也许由于多次打击(或多种根源)才引起多重人格。所以,多个化身应视作多次童年时代的精神创伤。
  多塞特这一病例的面貌,简直就是“无意识②”的冒险记或侦探小说。当威尔伯医生发觉西碧尔是将受心理分析的第一例多重人格患者时,她更感到激动。这不仅意味着开创一个新天地,而且意味着通过心理分析能大大增进对西碧尔的了解。威尔伯医生的脉搏加速起来,是的,这不仅牵连到西碧尔,而且牵连到多重人格这个大部分还是空白的领域。
  威尔伯作出决定,对西碧尔的心理分析必须是非正统的,由一个自行其是的精神病学家施行一种非正统的心理分析,威尔伯医生想到这里,不由得微笑起来。她的确觉得自己是一个自行其是的人,并知道正是由于这一点而使她在处理这个异乎寻常的病例中大受裨益。她知道必须利用每个化身的本能反应来揭示并治疗病源。她知道必须把每一个化身都当作一个拥有自己权利的人来进行治疗。否则,整个的西碧尔·多塞特就永无痊愈之日。医生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在时间上作出重大的牺牲,并把她习用的诊室精神分析技术变为治理和利用每一细小的自发行为的方法,因为正是这种自发行为能够帮助她突破迷障,找到那隐藏在一连串化身后面的真情。
  关键的问题是,为什么西碧尔成为多重人格?有没有易患多重人格的肉体倾向?遗传因素是否起作用?无人知晓!但医生认为西碧尔的病情来自童年时代的某种精神创伤。可惜这一点并没有真凭实据。迄今为止的心理分析只发现某些恐惧(害怕接近人们,害怕音乐,害怕什么手),似乎与某种精神创伤有关。能说明问题的,还有西碧尔压抑在心头而由佩吉·卢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的狂怒,还有佩吉·卢和维基对亲生母亲的否认。还有那落入陷阱的感觉,强烈地提示精神创伤。
  有些病例具有不少共同的特点,所谓醒着的自我,相当于在奥马哈和纽约市毛遂自荐的西碧尔,典型地表现为沉默寡言,过于善良。医生觉得,也许正是这种性情中的压抑和克制,把种种激情输进其化身的身上。这里好几本书都谈到第二个自我把醒着的自我的激情、看法、行为方式和渴念等等都榨干耗尽了。
  可是,榨干也好,耗尽也好,都是疾病的结果,而非病因。对西碧尔来说,病因是什么呢?最初的精神创伤,究竟是什么呢?

  早晨,快到多塞特预约门诊时间的时候,威尔伯医生就和往常一样,猜测来人会是谁。原来是维基。这倒不错,因为维基自称对本病例无所不知。
  这是维基第二次来诊,距她首诊才两天。为捕捉最初精神创伤的信息,医生询问维基是否知道佩吉·卢为何害怕音乐,音乐为何使她如此受惊扰,就象最近一次就诊时所表现的那样。
  “音乐使她痛苦,”维基抬起眉毛,透过医生的烟卷所产生的烟雾瞅着医生。“它造成内心的痛苦,因为它实在美丽,使西碧尔和佩吉·卢两人感到悲哀。她们悲哀,因为她们形影相吊,无人关心。听到音乐,她们感到比平时更加孤单。”
  这是否与最初的精神创伤有关呢?医生思考着。也许与缺少照顾有关吧。当医生问到为什么美丽的东西会使人痛苦时,维基神秘地回答道:“就象爱情一样。”
  于是,医生盯着维基发问:“是不是有一些有关爱情的事使人痛苦?”
  “是有的。”维基直截了当地但又审慎地答道。
  医生追问:爱情怎么会使人痛苦。维基变得更加谨慎小心。“大夫,西碧尔不愿爱任何一个人。这是因为她害怕与人接近。你见过她在这里是什么样子。害怕向她伸来的手,害怕人们,害怕音乐,害怕爱情。什么都使她痛苦。什么都使她害怕。什么都使她悲伤、孤独。”
  威尔伯医生在昨天晚上就考虑过西碧尔害怕接近人、害怕音乐、害怕什么手,今天听到维基把这些症状重复了一遍,只增添了爱情。医生想把西碧尔和维基当作联合精神分析对象,由此来捕捉病因。
  “维基,”医生旁触侧击地问道,”你是否也分担这些恐惧,哪怕是其中某一个恐惧?”
  “当然不啦,”维基答道。
  “既然你不怕,西碧尔又为什么害怕呢?”医生紧紧咬住不放。
  “因为西碧尔和我有着根本的区别。我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因为我不怕。”
  “为什么你不怕呢?”
  “我没有理由害怕,所以我不伯。”这是维基最大的表态。“可怜的西碧尔,”她叹着气,把话题一转,“什么样的折磨呵。她全然说不出话来了。如今她总是头痛和嗓子痛。她哭不出来。她也不想哭。过去当她哭的时候,人人都跟她作对,都跟她过下去。”
  “你说的人人,到底是谁?”医生觉得有希望。
  “噢,我还是不说为好,”维基微笑着,但嘴巴很紧。“反正我不是家庭成员之一。我只是与他们同住。”
  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刚把心扉微启,就把门关死了。但还是提供了一些蛛丝马迹。医生本已怀疑西碧尔在童年时缺少照顾,现在听到维基对西碧尔在多塞特家中不能哭泣的现象而进行谴责时,更加深了怀疑。
  事情发生得竟然如此迅速。正当威尔伯医生的上述想法在脑子里一掠而过时,突然间,维基所特有的沉着和自信竟不知不觉地、无声无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原先十分安详的瞳仁,由于恐惧而突然散大了。不是多塞特家庭成员的维基,己把肉体还给了多塞特一家的西碧尔。
  吃惊地发现自己紧贴着医生坐在长沙发上西碧尔赶紧把身子挪开。“发生了什么事?”她问道。“我不记得今天到这里来呀。难道又是一次神游?”
  威尔伯医生点头表示肯定。她认为说出真情的时候到了,如果把神游的真相讲清楚,让西碧尔知道那几个化身,精神分析就能进行得快一些。医生就可以把化身所说的话讲给她听,让她易于恢复那失去的记忆。
  “是的,”医生告诉西碧尔,“你又有一次神游,但要比一般的神游更为复杂。”
  “我害怕。”
  “当然罗,亲爱的,”医生安慰道。“我认为你是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丢失了时间的。是不是这样?”西碧尔不作声。医生寸步不让:“你知道你在这房间里就曾丢失了时间,对不对?”
  西碧尔沉默了很久才低声答道:“我是打算告诉你的,可是我一直不敢说。”
  “在你丢失的时间里,你认为自己做了些什么?”医生问道。
  “做了些什么?”西碧尔机械地重复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啊。”
  “你照常说话做事,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医生不屈不挠。“就象睡中梦游。”
  “我做了些什么事?”
  “没有人告诉过你么?”
  “喔,有的,”西碧尔垂下眼帘。“我这一辈子都曾有人告诉我某件事情是我干的,而我明明知道我不曾干过那事。我只好随它去,我还能怎么办?”
  “告诉你的人是谁?”
  “差不多每个人都说过。”
  “是谁?”
  “唔,我母亲总说我是一个坏姑娘。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坏事。她会猛摇我的身子。我就会问我干了些什么。她就会叫喊:‘你明明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小姐!’但我确实不知道。到现在都不知道。”
  “别那样担心,”医生柔声说道:“别人也曾有过。我们能对付它。它是可以治好的。”威尔伯医生看得出来:刚才那番声明已给西碧尔留下极深的印象,她好象自在得多了。
  “你的情况要比神游复杂。如果是单纯的神游,那只是失去知觉而已,但你那种神游却并非空白。”
  “我总是把它称作我的一段空白时间,”西碧尔说道。
  “在你失去知觉时,”医生说下去,“另外一个人接替了你。”
  “另外一个人?”西碧尔机械地重复着。
  “是的。”医生开始解释,但西碧尔打断了她。
  “这么说,我就象吉基尔医生和海德先生③?”
  威尔伯医生啪的一声一拳打在左掌心上。“那不是真人真事,”她说道。“那纯粹是虚构。你根本不象吉基尔医生和海德先生。史蒂文森不是一个心理分析家。他是用文学想象来创造这两个性格的。作为一位作家,他关心的只是撰写的一部优秀的小说。”
  “我现在可以走吧?过时间啦,”西碧尔突然说道。她身受的压力使她难忍。
  但威尔伯医生无情地向前逼进。她深知自己不干则已。一干就必须干到底。“你很聪明,不应该轻易相信从小说引伸出来的错误概念。事实与小说大不相同。我看过其他患者的资料,他们并没有什么善的一面和恶的一面,他们并没有被善与恶的争斗撕成两半,”
  医生继续说下去:“对于这种疾病,现在掌握的知识还不大多。但我们确切地知道:任何人的不同的化身多遵循同一个伦理准则和同一个基本道德结构。”
  “时间超过啦,”西碧尔坚持道,“我没有权利占用额外的时间。”
  “你每次都这样子,西碧尔,”威尔伯医生坚定地答道。“宣布你自己一文不值吧。这就是你需要其他几个化身的一个缘由。”
  “几个化身?”西碧尔害怕地重复道,“你是说不止一个?”
  “西碧尔,”医生柔声道,“没有什么可怕的,有一个化身自称佩吉·卢。她总是自作主张,一意孤行。还有佩吉·安,也是一个斗士,但比佩古·卢圆滑。另外还有一个,自称维基。她充满自信,舒适自在,认真负责,是一个非常讨人喜欢的人。”
  西碧尔站起来要走。
  “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重申道。
  可是,西碧尔却在恳求:“让我走吧,求你放我走吧。”可以看出:她受到极大的震动,医生考虑最好不让她一个人离开,便陪她走了出去。
  “你还有病人,”西碧尔坚持道:“我不会出事的。”仅仅一小时前,容光焕发的维基走进这道门,如今,脸白如纸的西碧尔从这道门中走了出去。

  在逐渐昏暗的、静谧无声的诊室内,威尔伯医生思索着多塞特这个病例。在刚才谈话的后半截,始终是西碧尔在应答,现在她已知道其他化身。在医学史上对多双人格所作的第一个心理分析,就这样认真地开始了。写字台上乱七八糟地摆著有关多重人格的书。她又翻阅起来。她还从书架上取出弗洛伊德和查科特的著作,寻找熟悉的癔病资料。
  尽管多重人格是一种古怪的异常现象,威尔伯医生仍然认定它不是精神病,而是一种癔病。她从来没有治疗过多重人格,但曾治疗过多例癔病并取得成功。因此,她自信有能力处理这个病例,事实上,她很早就开始治疗癔病,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所以奥马哈市的内科医生霍尔第一个选择了她,把西碧尔径直转给她治疗。
  威尔伯医生已经清楚:多重人格属于精神性神经病,有一种精神神经病叫做大癔症,正是西碧尔所患的病。不仅有多重人格,而且有五种官能④的身心相关的疾病和紊乱。不仅罕见,而且颇为严重。
  威尔伯医生曾见过精神分裂症(即精神病)患者,病情还不如西碧尔严重。精神病患者可以发烧,体温可达99华氏度,而西碧尔的精神神经性的体温曾达105度⑤哩。
  没有理由泄气,威尔伯医生鼓励自己。也许她认为西碧尔能够治愈的想法未免急躁了一些。但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病例,没有这个想法就不能坚持到底。
  电话铃响了。晚上十点多钟。也许是个危重病人求医。可千万别是一个自杀的。忙碌一天以后,她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把她心里想的精神病和精神神经病一古脑儿清理出去。必须停止自己去想别人所想的东西。她还需要更多的时间去陪伴丈夫,参加业务会议,拜访亲戚好友,读书看报,思考问题,烫发做发和采购东西。由于急症病人的需求,这些平凡的生活小事常常被侵占,甚至披挤掉了。
  她拿起受话器,是特迪·里夫斯来的电话,“威尔伯大夫,”特迪报告道,“西碧尔·多塞特垮台了。她真发火啦。我不知道拿她怎么办。”
  “我马上就来、”威尔伯医生自告奋勇。她一边把受话器放回电话机的叉簧上,一边猜想特迪所谓“她真发火啦”的真意很可能是佩吉·卢出来顶替了。因此,医生并不十分惊奇。

  西碧尔终于向医生承认她丢失了时间。可是,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丢失时间的概念。尽管这么多年来经常从“现在”转到“其他某个时刻,”她总是迂回地称作“空白的时间。”
  但当医生告诉她“在你失去知觉时,另外一个人接替了你”的时候,她全身的颤抖并不是出于恐惧。医生这句话说明了许多问题: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她虽然没有干,而别人说她干了;有的人,她根本不认识,但他们却说与她互相认识。她发窘的是医生会把那些可怖之事全部调查清楚,而且有些罪过恐怕医生早已知道而只是没有说出口来,结果,她心中充满自咎之情而逃离了诊所。
  惠蒂尔宿舍起先还带来安慰。但在宿舍电梯中遇见了由自己辅导的朱迪和马林一对孪生姊妹,西碧尔又难受起来。她们两人终生在一起,不可分离,犹如一个整体。而西碧尔还没有跟自己终生在一起哩!
  她摸索出钥匙,但手指哆嗦得插不过锁孔。,她无力地敲了敲特迪·里夫斯的房门。
  特迪把西碧尔带到床上,然后站在一旁,怀着又害怕又同情的心绪,瞅着西碧尔一会儿上床,一会儿下床,性情多变,喜怒无常。一会儿,她宛如一个激昂慷慨的孩子,踩在家具上走来走去,连天花板上也留下指印。过一会儿,她又是一个镇定而又世故的女人,把自己的名字当作第三人称来讲,说:“西碧尔知道了真相,我挺高兴。真的,这样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然后,西碧尔又变成刚才敲特迪房门的那个浑身哆嗦的人。医生来到时,西碧尔正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
  威尔伯医生可以看出:西碧尔正陷于痛苦之中。她再次对西碧尔解释说:有其他化身这件事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这只是精神科大夫所讲的一种“付诸行动”而已。许多人在困境中采取“付诸行动⑥”的对策。
  这番话不起作用。
  “我要给你一片速可眠,”医生对西碧尔说,“你到明天早晨就好了。”医生早已发现巴比妥类的安眠药可解除西碧尔的焦虑达四十八小时之久。
  到了第二天早晨。西碧尔在醒来时已经没有焦虑症状。多重化身似乎是一场梦魇 ,如今已成过去。

  医生离开惠蒂尔宿舍时已过午夜。尽管尚无多大根据,医生仍假设那位醒着的西碧尔代表“意识”,而她的化身代表“无意识”。医生从解剖学和生理学中借来一个形象:陷窝——骨的微小腔隙,其中充满着骨细胞。她把那些化身看作西碧尔“无意识”中的陷窝。这些陷窝,有时是静止的,但在恰当的刺激下便出现了,活动了。她们在西碧尔的内部活动,也在外部活动,对付特殊的问题。
  “无意识”中的防御,医生一边想着,一边付钱给出租汽车司机。我现在要做的,是同每一个化身熟识起来,弄清与每一个化身相关连的内心冲突,不管化身究竟有多少。这将把我带到精神创伤的根源上去,正是这些精神创伤使人格分裂成为不可避免。这样,我就能得知真相(恐怕是令人难以忍受的真相),正是这个真相使那些化身竭力抵御。
  医生知道,她要进行的心理分析必须包括各个化身在内,而且要把每个化身当作一个自主的人,同时又要把每个化身当作西碧尔·多塞特的一个部分。
  眼下最重要的是要同那醒着的西碧尔亲近。这是解除西碧尔的焦虑和防御的唯一方法。而正是由于焦虑和防御,这些化身才得以存在。
  可是,怎样才能接近这位疏远而又胆怯的西碧尔·多塞特呢?

  1955年4月的一天早晨,西碧尔带了她绘的几张水彩画来到诊室。“西碧尔,”威尔伯医师问道:“你想不想在哪个星期日在山茱萸开花的时节跟我一起坐车到康涅狄格州去玩玩呢?乡下在那时可爱极啦。大树和灌木都是鲜花盛开。你可以把它们描绘下来。”
  西碧尔羞怯地说:“噢,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何必跟我花一个星期日的时间呢!”
  该死,大夫想道,我必须使她明白:我把她当作一个才华出众的女子,而且我喜欢跟她在一起,哪怕她不是我的病人,我也是如此。难道就没有办法使她理解:尽管她身体非常不好,我也没有少想着她?难道她永远不能明白:尽管她非常看不起自己,而我没有轻视她?
  经过好大的争论,威尔伯医生终于说服西碧尔出去旅游。这次旅游能使西碧尔感情解冻,恢复自信。对于这一点,威尔伯医生确信不疑。
  1955年5月初的一个星期日,早晨7点钟,天气晴朗,威尔伯医生驱车来到惠蒂尔宿舍。她见到西碧尔和特迪·里夫斯正在等候,特迪向来对西碧尔很好。在西碧尔把多重人格问题对她和盘托出以后,特迪对西碧尔更加难舍难分。在三月份那天晚上,特迪向威尔伯医生呼救时,还毫不知情,如今,她不但认识了维基和佩吉·卢,而且同她们建立起友谊。特迪陪伴西碧尔站在宿舍门前,发现医生的汽车敞着篷,便小题大做地要西碧尔取一块围巾来挡凤。西碧尔说她已经戴着围巾。特迪仍说这样坐敞篷车还是太凉。尽管西碧尔和医生都说无妨,她还不放心。但特迪最不放心的是佩吉·卢在旅途中能否保持沉默,西碧尔本人的身份能在旅途中保持多久。
  而西碧尔在挥手向特迪告别,跨上医生的敞篷车时,仍然神情自若。她戴着红色帽子,穿着海军蓝的衣服,显得颇为动人,而且比医生过去所见到的要自在得多。
  西碧尔在特迪面前隐瞒着自己对旅游的向往和喜悦,一旦离开了特迪便不再掩饰,这一切都逃不过医生的眼睛。医生认为这是因为西碧尔敏感而体贴,不想引起特迪的忌妒。
  威尔伯医师想把这次旅游显得纯粹是社会交往,便尽量将话题局限于此时、此地、所经过的城镇和房屋、田野的地理和历史、以及风景等等。她们绕过沿岸小城市,在南港拐弯,直接驶至桑德。“我总想画小船,”西碧尔一眼看到桑德的小船时便说了起来,“但我总觉得自己画不成形。”
  “试试看嘛。”医生说着便停下车,西碧尔坐在汽车座上,画了几幅在小船坞中抛锚的帆船。
  “我喜欢这几幅速写。”医生说道。西碧尔似乎很高兴。
  威尔伯医生驱车慢慢地离开桑德,在公路和车辆绝少的乡村旧道上开来开去。她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西碧尔指出几所独立战争前的房屋,还有几所保留着独立战争前的窗户的时髦房子。西碧尔便说:“我父亲是一个建筑承包商。他对建筑学迷得要死,还培养了我的兴趣。”这位做父亲的还很少在心理分析中被她提起过,威尔伯医生听了很高兴。
  话题转到栽培得很漂亮的山茱萸、紫丁香和鲜花怒放的酸苹果树。西碧尔要求停车,以便用铅笔画一幅布满山茱萸和酸苹果树的小山的速写。
  西碧尔早就坚持要准备午餐。这顿饭是在康涅狄格州肯特市附近的一个小露营地那里吃的。这时威尔伯医生还以为西碧尔希望拿这顿午餐作为这次外出所尽的一点心意,但她后来才明白这次野餐是为了避免去饭馆吃饭的缘故。事实上,西碧尔对饭馆实在怕得要命,如果进饭馆,保不住要引起“时间的丢失。”
  另一件事也是医生后来才明白的,即西碧尔在答应去旅游时坚持要在下午三点回到纽约,最迟不得晚于四点。“我还有工作要做,”西碧尔这样解释。但医生后来才知道,其真正的原因是西碧尔怕在野外呆到三、四点钟以后会有感情紊乱、疲劳和恐惧。这些情况常在白昼快结束前出现。她生怕自己会发生人格分裂,她不愿冒险让医生在诊室外面见到她的化身。
  因此,在下午三点,威尔伯医生的敞篷车再次出现在惠蒂尔宿舍门前。

  无论威尔伯医生还是西碧尔都不知道在去康涅狄格州旅游时她们并不孤独,参与旅游的佩吉·卢为西碧尔终于带她出游而欣喜。维基是医生汽车中另一位看不见的乘客。她将迫不及待地把独立战争前的老房子告诉玛丽安·勒德洛。
  汽车内还有医生和西碧尔都未见过的几位乘客。马西娅·林恩·多塞特,为人过于自信,外表精神抖擞,长着盾形的脸庞、灰眼睛和褐发,时刻都盯着旅游的全过程。
  汽车在宿舍门前掉头。威尔伯医生向西碧尔告别。这时,马西娅·林恩转首朝着她的密友瓦妮莎·盖尔,用英国腔说道:“她关心我们。”瓦妮莎是个身材颀长苗条的姑娘,有着深栗色头发、浅褐色眼睛和一张富有表情的鹅卵脸。她就拿那句简单的话转告玛丽:“她关心我们。”玛丽是一位母亲似的小老太婆式的女子,矮胖,好沉思。她微笑着一再重复,使这句话变得象一个问题:“她关心我们?”这样,马西娅·林恩、瓦妮莎·盖尔和玛丽传递了一个信息,而且这个信息在传递过程中变得愈来愈响亮、清楚:“这位威尔伯医生关心我们。”在此以后,马西娅·林恩、瓦妮莎·盖尔、玛丽和其他化身召开了秘密会议,作出以下的决定:“我们将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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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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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威洛·科纳斯

  去康涅狄格州的旅游,不仅造成西碧尔几个化身的变化,而且引起西碧尔本人的变化。1955年夏,比起心理分析头七个月来,戒备和拘束都少得多了。西碧尔开始谈她早年的环境。谈话中并没有披露产生那多重人格的根本原因,但从那城镇的描绘中,从西碧尔变为多重人格的环境中,威尔伯医生还是知道了不少东西,有助于后来对病因的了解。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威尔伯医生引导着西碧尔(还有维基)细致地探索了威斯康星州的威洛·科纳斯。西碧尔于1923年1月20日出生于此,并在这里度过了她一生中最初的十八个年头。
  威洛·科纳斯位于威斯康星州西南靠近明尼苏达州边界的平原上。四周一望无际。天色湛蓝得刺目,看去似乎很低,好象伸手便能触及。当地的口音带着一种鼻音。在西碧尔童年时代,男女老少驾着无篷马车从老远的乡下来到城镇。这种景色是城镇依赖农田的明证。
  镇里长着一些高大的械树和榆树,但没有柳树,与城镇的名称不符①。这里的房子大多是威拉德·多塞特手下的人建造的,基本上是白色框架构成的寓所。未铺砌的街道在平时尘土飞杨,一到雨天就变成无数泥沼。
  从外表来看,威洛·科纳斯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它兴建于1869年。它不是小镇,而是一个微型的镇。住在二十平方英里面积内的一千居民,若有什么单调的新闻,都登载在一份名叫《科纳斯信使报》的小镇周报上。报纸的典型标题是:小坏蛋破坏琼斯的外屋;母亲俱乐部于星期三在高级中学野餐。
  威洛·科纳斯原先是一个边境城镇,后来随着铁路和火车的来到而发展起来。在西碧尔青少年时代,这个城镇主要是一个小麦集散地。大街是城镇的中心,设有普通商店、五金店、小旅店、理发店、药铺、银行和邮局。比较特别的是一家枪铺,可追溯到边境城镇的年代。还有两个能吊卸和储存的谷物仓库,这是城镇经济生活的中心。商店营业时间是每星期三和星期六晚上。一到那时,父母和孩子们就象过节一般,一起前来买东西。这里也是闲聊和交换新闻的场所。
  镇上有两个警察,分别在自天和夜里上班工作。还有一位律师,一位牙科医生和一位大夫。一辆救护车随时准备把患者送往8英里外的梅奥诊所。这家诊所位于明尼苏达州罗彻斯特市,当时已博得了世界的声誉。
  作为美国中部的一小部分,这座城镇在国内政治方面是共和党,在国际上是孤立主义者,在阶级结构上是分层次的——一头是有钱的名流,一头是劳动阶级。镇民们误把金钱当作美德,崇拜富人,不管他们的财富是如何聚敛的,也不管他们的行为是否端正,辜负了那把文化带到城镇的威洛·科纳斯读书会、音乐俱乐部和唱诗班中的优秀妇女的杰出努力。
  在西碧尔降生以前,甚至她六岁之时,镇上的首富当推她父亲。到了大萧条时期,状况完全改变了。从西碧尔六岁的1929年,到她十八岁离家上大学的1941年,最富有的镇民是德意志和斯堪的纳维亚的农民、当地银行的老板和一位粗鲁庸俗的女人名叫维尔夫人。她先后嫁了五个丈夫,得到了镇上的地产和科罗拉多州的一座银矿。
  任何一位社会学家都能猜想得到,威洛·科纳斯有很多教派的教堂,原教旨主义②教派,由七日浸礼会(建造了本镇第一座教堂),至七日耶稣复临派。还有卫理公会、公理会和信义会,它们互相蔑视,但又一同视罗马天主教为邪恶的化身。
  这个城镇,尽管表面上伪善,在行为上却十分残忍。有人嘲弄那缺心眼的售冰人,也有人窃笑那患有神经性痉挛的电话接线员,这里对犹太人(当地只有少数几个)和对黑人(当地一个也没有)的种族偏见非常猖獗。
  偏执和残忍得到宽容。镇上却洋溢着毫无道理的乐观情绪,这种乐观情绪在下面这句陈词滥调“失败是成功之母”和习字帖上的格言“今日的希望之叶乃明日鲜艳之花”中表达得淋漓尽致。而后面那句格言还缕刻在小学中学使用的礼堂兼体育馆的碑文上。其实,在这个镇上,明日之花将在今日心地狭隘之叶上枯萎。不过,威洛·科纳斯的正直公民,连什么“明日之花”都未见到过,更谈不上花朵的枯萎了。
  多塞特的家,坐落在葡萄树街上,在学校斜对面。这个家在心理分析中早已出现过:有黑色百叶窗的白色房子。有人把白和黑看作生命的两个极端,或看作生和死。但这所房屋的建造者威拉德·多塞特却从不考虑这些象征。他心里只考虑实用:宽敞的草坪、高出地面的底层、车库和一座小小的、与主房相连的房子当作他的木器店和办公室。粗壮的械树遮蔽着房前。房后有一条水泥大道通向一条小巷,而小巷连着大街店铺的后门。多塞特家的厨房台阶,与那水泥小道相连。
  多塞特家的隔壁邻居是一个隐士。街对面的那个女人是一个侏儒。这个街上还有个男人,强奸了他十三岁的女儿后竟若无其事地仍同她一起住在这所房子里。正是这种古怪的畸形和淫猥,造成了各式各样的私生子,象地下的潜流涌过本镇,而在流出地面时却那么普通,那么正常,那么清教徒式地拘谨。
  多塞特一家有其自己的特点,也许别人一眼就看出来了。西餐尔的钢琴教师穆尔夫人,在被问及多塞特一家时,认为西碧尔喜怒无常,而且母女二人都有情绪异常。威拉德·多塞特的一个远房堂兄,认为父女二人“沉默寡言”,而母亲“活泼、机智、有劲头”,然而有些“神经质”。他还说母女二人总是在一起,过分亲近。一个教员回想道:“西碧尔的母亲总是勉强她干这事那事。”
  杰西·弗勒德曾在多塞特家当了六年留家住宿的女佣。她只说:“他们是世上最好的人。多塞特夫人对我和对我家都很好,她把各种各样的东西都送给我们,比多塞特一家更好的人是无法找到的啦。”
  杰西的父亲詹姆斯,曾在木器行中帮助多塞特工作。他说:“多塞特是世上最好的老板。”
  威拉德·多塞特,于1883年生于威洛·科纳斯。与多数镇民一样,是最早的一批开拓者的后裔。1910年,他把原名为亨里埃塔·安德森的姑娘带回家来作妻子。
  多塞特一家和安德森一家的门第与传统都很相似。以父系来说,海蒂的曾祖父是一位英国牧师。名叫查尔斯。他是同他那以小学校长为职业的兄弟卡尔从英国的德雯移居弗吉尼亚州的。以母系来说,海蒂的血统更近英国。她母亲艾琳原籍英国。祖父母从老家南安普敦迁到宾夕法尼亚的。威拉德的父亲奥布里是一位由康沃尔迁至宾夕法尼亚的英国人的孙子。威拉德的母亲玛丽·多塞特诞生于加拿大,是英国人的后裔。
  威拉德和海蒂是由第三者安排而互相见面的。当时他正在伊利诺斯州埃尔德维里。而海蒂的父亲温斯顿·安德森是该城的奠基人和首任市长。他在南北战争时的北军骑兵中服役后来到埃尔德维勒。住在该市的后几年中,他开了一家乐器店,担任卫理公会教堂唱诗班的指挥,后来又再次荣任市长。
  艳丽而快活的海蒂,在他们首次相会时就使威拉待·多塞特发窘。他俩在埃尔德维里市的大街上溜达时,海蒂忽然一言不发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为她那正在竞选市长的父亲即兴地作了一篇演说。威拉德沮丧地站在人行道上。
  有一些男人原先为海蒂的美貌、才智和活力所着迷,后来又因她的尖刻和怪僻而与她分手。但威拉德却不。他甘心情愿地“容忍她”(这是他的原话),因为他认为她聪明,文雅,是一个有才华的钢琴家。他自己在教堂唱诗班里唱男高音,便幻想海蒂会成为他的伴奏者。他认为海蒂在行为方面固然比较怪僻,但在年岁大一些以后总会转变的。他俩结婚时她已27岁,所以他讲的“年岁大一些会转变”未免有些暧昧。不管如何,他爱上了海蒂·安德森。于是,经过许多次周末约会以后,他向她求婚。
  海蒂并不爱威拉德,而且直言不讳,她同他首次约会,是为了向她的未婚夫(一个珠宝商)挑衅,因为后者本来答应戒酒而最终食言。海蒂宣称男人全都一个样,全都不可信(正如佩吉·卢在威尔伯医生诊室时所讲),“他们心里只有一件事。”
  尽管如此,迁到威斯康星州去生活的想法,对海蒂仍有吸引力,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老家伊利诺斯州一步哩,搬到另一州去住,是她离家的理由。1910年,她住到威洛·科纳斯,成为威拉德·多塞特夫人。
  海蒂终于在心里有了威拉德,甚至很关心他。他对她很好,而她试图报答。她做他爱吃的食物,寻找配方来做美味的糕点,而且准时为他开饭——十二点整午餐,下午六点整晚餐。她不太喜欢家务,使她变成一个狂热而又忙乱的管家婆。婚后不久,海蒂和威拉德常常在音乐声中欢度夜晚。她正象他所预想的,成为他的伴奏者。
  婚后十三年中,海蒂流产四次,没有生孩子。夫妻俩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孩子了。但夫妻俩谁也不曾想一想这些流产有没有心理方面的原因。不过,从海蒂对怀孕一事又喜又怒、又爱又恨来看,心理因素很可能是有的。她喜欢照顾别人的婴儿,而且不止一次同产妇讲到“偷一个婴儿”。但是海蒂刚刚表示自己亟想要个孩子,她往往马上就接下去表达了截然相反的情绪。有了孩子就不得不照顾孩子,这个现实问题常常与她的母性激烈对抗。
  威尔伯医生后来推测:矛盾心情的激烈汹诵,扰乱了海蒂的内分泌系统,成为流产的原因。在海蒂怀着西碧尔的时候,威拉德生怕这个婴儿也不能活命。因比,他生平第一次作了海蒂的主,不许她在怀孕期间出现在公共场所。这样,西碧尔在没有出世以前,就被隐瞒和保密的气氛所包围了。
  初生时西碧尔只有五磅零一又四分之一盎司③重,威拉德在生育通知单上把这一又四分之一盎司的零头也写了进去,生怕别人说这孩子大小。威拉德决定自己为孩子取名。海蒂不喜欢西碧尔·伊莎贝尔这个名字,下定决心只是在绝对迫不得已时才使用这个名字。在平时,海蒂把女儿称作佩吉·卢易夕安娜,后来常筒称为佩吉·卢、佩吉·安,或干脆称作佩吉。
  可是,在婴儿出生头几个月中使海蒂的心情难以平静的不仅是西碧尔的名字而已。成为母亲后,前述的矛盾心理未曾稍减。海蒂在初次见到亲生的女儿时阴郁地说过:“她那么脆弱,我真怕她哪儿会折断哩。”
  事实上,“折断”的是海蒂自己。分娩以后,她就有了严重的抑郁,延续了四个月之久。在此期间,海蒂同婴儿的唯一接触是喂奶。照顾初生婴儿的重任,由威拉德和一位护士担当,而主要地却落在多塞特祖母肩上。
  等到海蒂情况好转后,她又因家中有外人时能否给孩子喂奶这件事而同威拉德大闹一场。甚至在海蒂愿带孩子去卧室喂奶,并关上房门时,威拉德仍发出苛刻的禁令:“不行。人人会知道你在干什么。”
  海蒂指出:其他妇女,比如坐在教堂后座的妇女、坐着马车进城并常与多塞特一家共进午餐的农妇,不但在周围有外人时,而且在眼前有外人时也照样给孩子喂奶。不过,海蒂声明自己并不打算当着外人的面喂奶。但威拉德顽固不化,着重指出:“海蒂不是‘农妇’”。
  海蒂默认了,但对自己的默认感到忿恨。西碧尔吃不到母奶便小声啼哭,海蒂又责骂婴儿啼哭,因为啼声使她神经过敏。她本来就因觉得缺奶会对孩子不利而心里难受,本来就因自己受威拉德的压制而怨气冲天,如今便尖声大叫:“我要冲破天花板!”
  在西碧尔出生后所带来的抑郁,使海蒂·多塞特所特有的焦虑和喜怒无常更为加重了。时间愈久,海蒂就愈不考虑如何取悦威拉德。“我不管,这里是一个自由国家。”她在他抱怨时就大声嚷嚷。她再也没有耐心坐在钢琴旁边为他伴奏。实际上,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坐不到几分钟使要站起身来把窗帘拉直或把家具上的一些灰尘掸掉。她甚至在别人家里也这样。她会缝纫,但她的手哆嗦得不能穿针引线。西碧尔的小衣服都是威拉德缝的。狂乱不安的海蒂在玩字弄句方面的本事不在她玩弄窗帘和灰尘的本事之下。要说些合辙押韵的话,她简直是出口成章。她还养成一种重复别人话尾的习惯。若有人说:“我得了这么一种头痛,”海蒂就要重复:“这么一种头痛。”
  将近八岁的时候,西碧尔常常坐在后廊台阶上、顶楼的大衣箱上或前厅的箱子上,双肘支膝,两手托着脑袋在思索:到底为什么找不出一个恰当的词来描述“缺少什么东西”呢?为什么住在威洛·科纳斯最好的房子里,穿得比别人漂亮,玩具比任何一家孩子都多,但还缺少什么东西呢?她特别喜欢自己的玩偶、彩笔和颜料,还有那个小熨斗和烫衣板。
  她愈是急于弄清自己到底缺少什么东西,它却愈使人捉摸不清。她只知道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缺少”,使她经受她母亲常说的“悲伤、沮丧和情绪低落”。西碧尔心里最乱的是她觉得自己毫无理由闷闷不乐,如果真要这样,那就是对父母的不忠。为平息她的内咎,她祈祷上帝饶恕她三个方面:没有为她所拥有的一切而更为感激;没有象她母亲所讲的自己理所应当地那么快乐;而且与其他孩子不一样。
  苦恼的西碧尔有时会急匆匆地赶到多塞特祖母居住的楼上屋子中去。
  在西碧尔的生活中,她祖母所在之处是至关重要的。归根结底,从小就照顾西碧尔的是她的祖母,而不是母亲。她母亲喜怒无常,而她祖母却总是十分镇静的。
  祖母会把西碧尔放在膝上。这孩子坐在那里用她祖母总是为她准备好的画纸绘画。她祖母为这些画而自豪,会把它们挂在墙上,与老人多年前自己画的油画并排在一起。祖母有许多罐装的梅脯、苹果脯和无花果干。她会把西碧尔带到厨房食品柜那里去,任其挑选。祖母让西碧尔打开各个抽屉,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有一天,西碧尔在一个抽屈中发现了自己在襁褓时期的照片,保存得非常完好,便立即明白她祖母真心喜欢她。更有力的证明是当海蒂骂孩子不好时祖母前来保护她。“喂,海蒂,”她祖母会说,“她还是个孩子。”西碧尔还记得她几次生病的时候。每次等祖母终于下楼来陪伴她的时候,原先吃不下饭的西碧尔突然能吃了。
  可是,上楼去看祖母,从来不许多呆。她母亲不许她超过规定的时间。每次串门的时候,西碧尔总觉得时间在飞逝,西碧尔的需要如此强烈,而满足的机会又如此之少,以致当她母亲上楼来领回西碧尔时,这孩子感到时间怎么一下子就过去了?!
  当祖父来家时,结束串门的却是西碧尔她自己。她不喜欢这位粗壮的大个子。一听到他那木质的假腿踩上楼梯,她就告诉祖母:“我得走啦。”祖母就以会意的微笑作答。
  在西碧尔四岁的时候,祖母曾有一次精神失常。她在威洛·科纳斯四处游荡。西碧尔把寻回祖母作为己任,果然把她带回家来,并一直保护着祖母,直到老人康复,正如祖母多年来保护着她一样。
  恢复健康后的五年内,多塞特祖母又来保护西碧尔,但当西碧尔九岁之际,祖母得了另一种病——子宫颈癌。这种病使西碧尔揪心,而且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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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岛田军副将Wii爵爷打开岛田军副将的博客
13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2点5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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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不存在的昨天

  大屋内有一口棺材。他们即将把它运走。快到下午一点了。通过厨房的窗户,西碧尔看见殡仪馆的人正往屋里运折叠椅,供葬礼之用。
  “回你屋去,”她母亲嘱咐她。“我们准备好便来叫你参加葬礼。”
  于是她母亲给她一根棒糖,让她在等候时舔吃。她躺在床上玩弄棒糖,还能听到楼下的人声。过了一会,什么都听不见了。
  突然,她父亲俯视着她。“快,入殓礼都结束啦。你可以跟我们去墓地。”
  他们把她忘了。原先答应她下楼参加葬礼的,但他们说话不算数。她已九岁。葬礼在家里举行。但他们让她呆在楼上,用一根棒糖来哄她,把她当作婴儿。她不能,也下会饶恕她的父母。
  她穿上外套,戴上宽顶无沿帽和方格围巾,走下楼去,一声不吭地走过一些人,来到人行道上。“你乘这辆汽车走,西碧尔,”牧师说道。
  车里已经坐着她的叔叔罗杰和婶婶海蒂。这是另一个她不喜欢的海蒂。她叔叔和她父亲长得极象,所以牧帅把她同她“父亲”放在一起。她很不高兴。
  她不高兴的另一缘故是因为死者是她的祖母,而她反倒被父母和所有的人所忽视和摆布。这不公平。泪水含在眼睛里,变得冰凉。她是从不大声号哭的。
  汽车停下了。他们正在她祖父当年出生的那个村子里,沿着公墓的小路朝多塞特一家的墓地走去。她祖父是本县诞生的第一个白人男子。
  在这里走着,西碧尔想到了死。教堂里的牧师曾说,死亡是一个新的开始。她无法理解。她祖母曾告诉她:有朝一日耶稣会来,使爱他的人从墓中复活。祖母还说她自己和西碧尔将在新的大地上永远厮守在一起。
  罗杰叔叔和海蒂婶婶把西碧尔领到家属站立的地方。母亲和父亲、克拉拉姑姑和她的丈夫,安尼塔和两岁的埃拉,当然还有祖父,都站在一起,离坟墓十英尺左右。没有人出声。头顶上是威斯康星州阴沉的天空。这是四月多风而寒冷的一天。
  灰色金属的棺材已放在坟墓旁边。棺盖上放着成堆的鲜花。牧师就站在近旁。“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他开始说话,“我约翰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由神那里从天而降,预备好了,就如新妇妆饰整齐,等候丈夫。……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衷、哭号、痛苦……,坐宝座的说,看哪,我将一切都更新了①。”
  西碧尔所看见的,不是那金属棺材、花堆或人们。她所看见的,是嫁给威洛·科纳斯一个本地人,并住在他的城镇的加拿大籍祖母玛丽。对她丈夫的教友来说,她是一个外来者,因而处处被迫屈从他的教旨。她喜欢读书,但他用下面一番话下了禁令:“除了真理以外,什么都是虚假的。”他认为只有宗教书籍才是真理。
  西碧尔能看到身穿长裙的祖母,还看到她的高跟鞋、她的白发、她的小蓝眼睛、她温情脉脉的笑容。
  西碧尔所听到的,不是牧师的悼词,而是祖母在柔声说着:“不要紧,海蒂。”这句话是针对她母亲下面这句话而讲的:“西碧尔,不许你在祖母的床上乱蹦。”
  她祖母的大床很高,非常柔软。西碧尔任意在这张床上乱蹦。跟祖母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而楼底下的家,竟象在千里之外。
  西碧尔会把她绘的图画让祖母看,她祖母会加以称赞,并把它们挂在墙上。她祖母有一只大箱子放在窗户旁边。箱里放着许多杂志和报纸,其中的儿童版全都专为西碧尔留着。她让西碧尔绘画。西碧尔在线条内着色,十分利索。她祖母喜欢她的作品。
  她祖母让西碧尔在桌上安排餐具,但并不说她摆得错误百出,一无是处。西碧尔做错了什么事,她祖母并不发火。西碧尔可以告诉她许多事,并恳求她:“别告诉我母亲,好吗?”她祖母会说:“我绝不会把你告诉我的事告诉海蒂。”她说到做到。
  西碧尔跟她祖母去河边散步时要穿过一片开着花的林地,可是现在这位收师正说什么:“由于万能的上帝乐于让我们的姊妹玛丽·多塞特长眠,我们亲切地把她的身体安放在地下……”
  长眠,她祖母在长眠。她们再也不能一起到河边散步了。只是花朵仍在那里,而她祖母不在,西碧尔也不在。
  “……尘归尘,土归土,怀着她欢欣地复活的希望,通过耶稣基督,我们的上帝。”
  疾风怒号着,刮过西碧尔的父亲和罗杰叔叔,他俩悲痛莫名,刮过那搓着双手,神经质地呜咽着的克拉拉姑妈,刮过啜泣着的祖父。西碧尔的咽喉紧缩,胸部愈来愈沉重,手指又麻又痛,但眼睛干涩无泪。只有她不哭。
  这风多冷呀。如果它有颜色,那就是冰块的浅蓝,带着褐色的斑点。凡是冷的,都不是爱。爱是温暖的。爱是祖母。爱,已将安放在地下。
  金属棺材在一缕阳光下闪烁发亮。棺材正在几个男人的手中。他们正在做一件可怕的事。他们抬起棺材,然后开始一寸一寸地往下放。他们正把她祖母愈来愈深地放入地下。他们在埋葬爱。
  人人都哭起来了,但西碧尔仍没有眼泪。她的眼睛是干的,干得就象面前那荒芜的世界,她想讲话时而无人想听的世界,没有爱的世界。
  汹诵的感情化成动力,西碧尔挪动向前,起先是缓慢的,一步,两步,然后步子愈来愈快,朝着棺材盖上的花堆奔去。她已在墓穴边缘,作势要跳进去,永远同她祖母在一起。
  于是那只手突然抓住她的胳臂,猛地拽着她离开坟墓。离开祖母。
  疾风怒号。天色更加昏暗。

  那只强壮无比的手还在拽着她的胳臂,紧得嵌进她的肉里。她的胳臂被那只手猛地一拽而酸痛不堪。
  西碧尔转身去看这个使劲把她拽开的人到底是谁。是罗杰叔叔?是她父亲?没有人!
  这里没有坟墓。没有花堆。没有风。没有天空。爸爸和母亲,罗杰叔权和海蒂婶婶、克拉拉姑妈和她所嫁的富有的老人、牧师和其他所有的人全都不在这里!
  代替坟墓的是一张课桌。代替花堆的是黑板。代替天空的是天花板。代替牧师的是一位教师。
  这位老师长得又高又瘦。每句话都没有几个字,而且讲得极快。她不是西碧尔的老师瑟斯顿小姐。她的老师应该是教三年级的瑟斯顿小姐,中等个儿,比较胖,说起话来慢吞吞地。眼前这位老师是亨德森小姐。西碧尔知道,她是教五年级的。
  这是怎么回事?西碧尔知道这不是梦。这家小学是她离开幼儿园以后就读的。这间教室也没有什么异样,只是它不是她的教室。三年级教室的窗户朝西,而这间教室的窗户朝东。她认识小学所有的教室。而这一间,她知道,是五年级的教室。
  不知怎的,她钻进这间五年级的教室了。她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一定要出去,一定要回到三年级教室去,否则瑟斯顿小姐会记她缺课的。她必须为自己跑到这里来而向亨德森小姐道歉,还要为自己没有去那儿而向瑟斯顾小姐作解释。可是,怎样解释呢?
  她开始注意别的孩子。贝特西·布什在通道那一边。亨利·冯·霍夫曼在她前头。还有斯但利、斯图尔特、吉姆、卡罗琳·舒尔茨,还有其余的同学。噢,三年级全体学生都在这儿。
  大部分同学是同她一起上幼儿园的。她同他们很熟。他们还是那模样,但与她上次见到的时候相比,却有些不一样。他们穿的衣服与他们在三年级教室里穿的衣服不同。他们的个头要比她为祖母送殡前见到的大一些。这怎么可能呢?这些孩子怎么可能在刹那间全都长大呢?
  总是那么自信的贝特西·布什,正如平时那样招摇着手回答老师的问题。她的所作所为好象她素常就在这里似的。其他的孩子也都这样。谁都不象是觉得自己在这里有何不妥。如果亨德森小姐不是贝特西的教师,贝特西又何必去回答问题呢?
  西碧尔转过目光,注视她桌上摊开的笔记本,想把注意力集中在这里,忘却那些愚蠢的事。可是不行,因为她根本看不懂笔记本上所记的东西。笔记记得挺多,但不是她记的。已完成的家庭作业也不少,但不是她做的。她发现家庭作业的判分全都是A。尽管她竭力要自己把这一切看得不要紧,但她心里愈来愈害怕。
  她拼命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位与己无关的教师,不去看那间窗户不该朝东的教室,不去看那些身子骤然胀大的同学,不去看他们身上那些过去从未穿过的奇怪衣服。但是她做不到。
  西碧尔感到一种奇怪的冲动,想研究一下自己。她自己的衣服又如何呢?她自己的身子变大了吗?她的眼光落在自己的衣服上。那是用绣着绿花和紫花的黄色巴里纱制成的,也象同学们所穿的衣服一样,从未见过。她根本没有这样一件衣服,也不记得她母亲为她买过类似的衣服,更没有穿过它。总而言之,她穿着一件不属于她的衣服,坐在一间与己无关的教室里。
  好象谁也不觉得有何异常之处。三年级的学生一直在回答问题。而这些问题所问的内容,她从来没有与同学一起学习过,而且根本不懂。
  她望了望老师桌上的时钟,差两分十二点。马上就要响铃,她也马上就得救了。她惊慌地等待着。于是,铃响了。她听见老师的尖嗓子嚷了一声:“下课。”
  西碧尔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不敢动弹,不敢马上回家。可是同学们笑着叫着,发疯似地冲到存衣厅。男孩们用双肘连推带挤地赶到女孩前面去。
  西碧尔看着他们迅速地离开存衣厅。她敢肯定他们毫无秩序地抓住外套就跑。孩子的动作总是让人担心害怕,使人手足无措。
  西碧尔本来就紧张,如今瞅着他们,反而更加紧张。瑟斯顿小姐善于维持秩序。刚才那个疯狂的场面不可能发生在她所教的年级。但西碧尔经常听别人说亨德森小姐对付不了一个年级的学生。如此看来,也许正是亨德森所教的年级。
  一件件事情在她心里一闪而过,使她来不及细想,不能作出明智的举动——回家。待她抬眼一望,教室里的人全走光了。她慢慢地站起身来,慢慢地朝存衣厅走去。
  一进存衣厅,她才发现这里还有别人。原来是亨德森小姐,正在穿外衣。现在要转身走开,已经为时过晚了。
  这间存衣厅,与三年级的完全一样,只是坐落在走廊的另一头。所有的教室和存衣厅都很相似。这一间存衣厅也挺熟识。
  现在只有一件外套还挂在墙上,是一件她从未见过的方格呢的外衣。但她还是走过去细细观看。她想找衣服上的一条写着姓名的胶布。瑟斯顿小姐总是规定本年级的学生在两条胶布上写好自己的姓名,然后一条贴在衣服上,另一条贴在挂衣钩下方。可是现在无论在衣服上还是在挂衣钩下方都没有写着自己姓名的胶布。“西碧尔,”正要离去的亨德森小姐对她说道,“你干吗不穿上外衣?怎么回事?你干吗不回家吃午饭?”
  西碧尔并不作答。她仍盯着这件陌生的外衣看个不休,心里想:亨德森小姐知道她的名字也不足为奇。在威洛·科纳斯这座小镇,人人都相识。亨德森小姐又问了一遍:“你干吗不回家吃午饭?”在亨德森小姐的监视下,西碧尔终于穿上外衣。它非常合身。亨德森小姐走了。西碧尔仍磨蹭了一会,等到她能拿准那位教师已经走远而不会在楼梯上与自己相遇时,才动身离去。
  西碧尔慢慢走出这座红砖楼房。马路对过的拐弯角上有一座大房子。这是她的家。横过马路前,她来回望了望,看有没有人朝这里走来。她肯定没有人在看着她时,便穿过了马路。
  托普这条狗,在前门台阶上朝她吠了两声表示欢迎。她迅速地搂了搂狗脖子,然后急勿匆奔进门去。她急于要置身于熟悉的环境之中,急于让今晨在学校的心绪纷乱在自己的家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她刚一进门,她那番愿望就化成泡影。她把花格外衣挂进门厅的壁橱时,发现她所记得的衣服已荡然无存。不熟悉的红色、绿色和黄色衣服跃入眼帘。她身了一扭,离开那壁橱,想去楼下的卧室。这是她祖母临终前由她祖父和祖母居住的房间。通往那卧室的边门已用灰泥砌死。他们砌得那么快,真奇怪。在起居室中,她发现除了祖母的家具以外,还有她父母亲的。祖母刚刚下葬,家里就重新安排了,这也未免太快了些。大橱柜上放着什么?一架收音机!她父母本来在买不买的问题上十分犹豫,因为祖父说收音机是魔鬼搞出来的东西。
  母亲在厨房叫道:“是你吗,佩吉?你回家太晚啦。”
  又是这个爱称。她母亲不喜欢西碧尔这个名字,便发明了佩吉·卢易夕安娜。如果她比较滑稽可笑或逗人喜爱(她母亲正喜欢这一点),她母亲就叫她佩吉·卢易夕安娜,佩吉·卢,佩吉·安,或干脆就叫佩吉。现在叫她佩吉,说明她母亲今天喜欢她。
  西碧尔吓了一跳。厨房的墙变成嫩绿色了。它本来是白色。“我喜欢白颜色的厨房,”西碧尔道。
  她母亲回答:“我们去年就改了颜色。”
  去年?
  她父亲在日光室,一边等吃午餐,一边在读一份建筑学杂志。西碧尔走过去,想同他说话。她的游戏室也在这日光室的一隅。她一直把玩偶放在窗台上。现在玩偶仍在那里。但比以前多了。那个头发金黄、面带笑容、牙齿洁白的又大又漂亮的娃娃,是哪儿来的?这不是她的。
  她父亲抬头看她,说:“西碧尔,你回家晚了吧?”
  “爸爸,”她脱口而出,“这个娃娃怎么回事,那个大娃娃?”
  “你在闹着玩儿吧?”他答道。“这是南希·琼呀。你在一项竞赛中赢来的。你还为此激动了半天哩。”
  西碧尔哑口无言。
  餐室的桌上放着四套餐具,而不是三套。这第四套餐具干什么用?家里好象没有别人。但这一次,西碧尔再也不问了。她已经为那娃娃南希·琼而尴尬不堪。
  咚,咚,咚,这熟悉的木腿击地声总是打断她对祖母的串门,总使她害怕。这是她祖父,整整六英尺高,山羊胡子,秃脑袋。他在这儿干什么?他为什么坐到他们餐桌这儿来。祖父祖母的住处,不管在楼上楼下,总是与西碧尔一家分开的。每个家庭各吃各的,不闯进别人家的天地。这是她祖母立的规矩。祖母刚死,这规矩就破了。
  她父亲在饭前领着大家做了感恩祷告。她母亲传递食品。炸土豆已转过两圈,还有些剩的。她父亲拿着盘子对他父亲说:“爸,这儿还有土豆。”
  她母亲有的放矢:“已经传过两圈啦。”
  “他会听见的。”她父亲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会听见的。”她母亲学他的腔调。“他根本听不见。他是聋子,聋子。这你知道。”
  实际上,她祖父的确没有听见。他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讲着话,声音大得吓人。他的老生常谈是哈米吉多顿②,讲的是地上最后之日的决战,从头讲到尾。他还讲到最后的七种灾难③,讲到与中国即将发生的战争,讲到美国会联合俄国反对中国。他还讲到天主教徒将来会掌权,而将来有一个天主教徒成为总统时又是何等可怕。
  “永远不会有天主教徒的总统的,”海蒂说。
  “记住我的话吧,”西碧尔的祖父道,“它会出现的。那些罗马天主教徒会统治世界的,如果我们不加戒备的话。那些罗马天主教徒将给我们带来无穷的麻烦,直到世界末日!”
  她母亲改变话题:“威拉德,我今天接到了安尼塔的信。”
  “她在信中讲些什么?”她父亲问。这时,他朝西碧尔转过身来,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在祖母葬礼后几星期内在她们住在这里时怎样照顾安尼塔的小埃拉,使我们大人省得操心的。”
  葬礼后几个星期?照顾埃拉?他都说些什么呀?她绝对没有为埃拉做过什么事。而且她不知道葬礼以后几周的事。她被搞糊涂了。葬礼是哪天举行的?难道不是刚举行不久的么?
  西碧尔两眼直瞪着母亲,作了一次冒险的尝试。“母亲,”她问道,“我现在在几年级?”
  “我现在在几年级?”她母亲学舌了一句。“这是蠢话。”
  他们不告诉她,不明白这对她是何等重要。他们似乎一点都不关心。她能告诉他们什么呢?即使她想说,她也不知从何说起呀。
  她母亲转身问她:“你今天怎么回事。你的话那么少,跟往常不一样嘛。”
  她祖父见她脸色如此肃穆,便宣称:“基督徒必须时刻微笑。不微笑是一种罪恶。”
  她父亲站起来要走。“我告诉克莱默夫人我在一点三十分回到商店。”
  西碧尔一家在大萧条中破财以后曾去农场暂住以节省开支。从农场回镇后,西碧尔的父亲便在一家五金商店工作。西碧尔和她母亲是先回来的,为了让她去托儿所。然后她父亲到克莱默夫人的五金店工作。他们又住进老房子。她祖父母住在楼上。现在看来,祖父与他们同住。
  她祖父站起身来准备回他自己的房间。“要快活起来,西碧尔,”他说道:“如果你微笑而且快活,生活就不会阴郁,”他撞上餐桌的一角。
  “手脚真笨,”她母亲说:“他到处瞎撞。还老撞门边的那个架子,连灰泥全部撞掉啦。”
  西碧尔一直没有吭气。她在这里拖延着。
  “我不知道你今天怎么回事,”她母亲说道:“好象换了个人似的。”
  西碧尔走到壁橱那里。她还想寻找以前穿过的一件红羊毛外衣,她在学校存衣厅里也想寻找这件外衣。
  她母亲跟她来到壁橱边。“对了,我希望你在放学后去找一下施瓦茨巴德夫人。她有一个包裹要给我。”
  “这位施瓦茨巴德夫人是谁?”西碧尔问道。
  “你很清楚她是谁。”她母亲答道。
  西碧尔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又不敢再问。她只是害怕地瞅着所有这些从未见过的服装。
  “你在等什么?”她母亲问道:“如果你迟到,亨德森小姐可要生你的气的。”
  亨德森小姐?如此说来,她母亲知道她在亨德森小姐的班上!
  “就穿你今天早晨穿的方格外衣嘛。”她母亲说。
  西碧尔照办了。
  西碧尔刚走出家门,就见卡罗琳·舒尔茨和亨利·冯·霍夫曼正在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她等到他们进入学校以后才动身。等她自己也进了校门以后,她就拿不定主意是去三年级教室呢,还是去五年级教室。她母亲知道她的教师是亨得森小姐,但西碧尔自认为是三年级的学生。所以,她先去三年级教室试试。
  瑟斯顿小姐坐在教桌边,正在整理试卷。“你真好,还来看我。”她见到西碧尔时说道:“我喜欢我的女孩了们回来看我。”
  回来?西碧尔朝五年级教室走去,决定坐在今晨所坐的座位上。
  第一堂课是算术。正在练习算分数。可是西碧尔不会算通分,不会算繁分数。
  下一步是学小数。西碧尔也不会。亨德森小姐讲了一些乘法运算。西碧尔仍是不会。老师把黑板一擦,写了些新的乘法题,又发了空白纸,为第二天的测验作练习。
  西碧尔瞪着眼前的白纸,然后把视线转到黑板上,最后又转回来。亨德森小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西碧尔身后俯视着。
  “你一个字也没有写啊,”亨德森小姐生气地说:“快算呀。”
  西碧尔一动不动,于是老师更生气了。她指点着黑板说道:“这是什么?还有这个?”
  西碧尔只是摇头。“喂,西碧尔,”老师问她,“答案呢?”同学们笑出了声。卡罗琳·舒尔茨却窃笑着。“西碧尔,”老师寸步不让,“告诉我答案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西碧尔的嗓音嘶哑。
  亨德森小姐转身对着她,“但你一直是成绩为A的学生呀。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了。”老师怒气不息。“小姐,你自己在学习上好好抓紧吧。也许你在跟我捣鬼吧?”
  这个问题本来是不要求回答的,果然没有回答。这位困惑万分的教员一边朝黑板走去,一边回头去看了一下:“你昨天还挺明白的呀。”
  昨天?西碧尔沉默着。她现在开始明白:对她来说,不存在着昨天。她好象是干过了一些她的确没有干过的事。她好象是学过了一些她的确没有学过的课程。这样的事发生了。
  但这不能说完全是件新鲜事。以前,她的时间好象也被抹去过,就象亨德森小姐把黑板上的数目字抹去一样。但这一次时间好象长多了。其间发生的事多得多了,多得使西碧尔无法理解了。
  她从来没有把这种奇怪的感觉对任何人讲过。这是秘密,她不敢讲。
  可是,有多少时间这样过去了呢?她还不知道。她现在五年级,但不记得四年级的事。从来没有这么长的时间被抹去。发生了一些她毫不知情的事。
  “有什么事把你弄糊涂了?”亨德森小姐已经回到讲桌旁边。
  “没有,没有,”西碧尔带着认错的样子答道。“可是我不会算。”
  “你昨天还算来着。”亨德森小姐冷冰冰地又重复了一句。
  没有什么昨天。西碧尔自从在公墓送殡以后便不记得任何事情。
  她不明白别人为什么不知道她不知道,亨德森小姐老是说昨天如何如何,好象她一直坐在这课桌旁边似的。但她没有坐过这里呀。昨天是空白。
  课间,孩子们急匆匆地跑往游戏场。男孩和女孩都有自己的棒球队和垒球队。他们在挑选着队员,最后西碧尔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那里,没有被挑上。这是一个新的、可怕的感受。在过去,孩子们无论干什么事都不会把她漏下,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现在这么做。
  下课后,西碧尔等最后一个孩子走远后才动身回家。她不去找施瓦茨巴德夫人(不管她是何人)取包裹,她母亲定会大发脾气。除了挨骂以外,她无能为力。一向如此。
  在学校的大厅中,丹尼·马丁叫了西碧尔一声。丹尼比她大一岁,是她的好友。他们在带黑色百叶窗的白房子的前台阶上有过多次长谈。她能对丹尼多讲些事情。他也参加了祖母的葬礼。也许她应该问问他自从那时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若和盘托出,他会把她当傻瓜,她得想些法子自己来探索。
  他俩一起穿过马路,然后坐在她家的前台阶上聊天。他讲的事情中有一件是:“恩格尔夫人本星期内死了。我跟伊莱恩取了葬礼上的鲜花送给伤残和卧病不起的人,正如我跟你在你祖母死后一起去送花一样。”
  丹尼如此说,西碧尔依稀有些记得,宛如在梦境一般:一个人们唤作西碧尔的女孩(但她其实不是西碧尔)同丹尼·马丁一起把她祖母葬礼上的鲜花送给镇上的病人和穷人。她还记得自己盯着这另一个西碧尔,如在梦中。好象她跟这另一位西碧尔并肩走着。她说不清这究竟是否是梦。尽管她知道时间(自葬礼以来)过去不少,但这是她能追回的唯一记忆。此外,一片空自,巨大的空白。从一只手在墓地上把她的胳臂一把抓住的那一刹那起,到她发现自己坐在五年级教室为止,其间,是一大片空白。
  到底是梦到那女孩和那些鲜花,还是实有其事?如果是一个梦,怎么可能与丹尼的说法一致呢?她不知道。在这一段冰冷的、浅蓝色的、不可及的空白中,发生的事可多啦,而她全然不知道。遗忘,是可耻的。她感到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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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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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2点56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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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偷窃时间的贼

  对分送鲜花的那个女孩的模糊记忆,给西碧尔很大的鼓励,使她鼓起勇气询问丹尼有关与以往不同的一切事情。有些房子已经盖了起来。商店换了老板。城镇发生了变化。西碧尔知道自己可以把这些问题统统拿来问丹尼。
  “格林一家人怎么住进矿工之家啦?”西碧尔问道。
  “他们是去年夏天搬去的。”丹尼答道。
  “苏西·安妮推的手车里的婴儿是谁呀?”
  “那是苏西·安妮的小妹妹,”丹尼解释道,“她是在去年春天出生的。”
  “施瓦茨巴德夫人是谁?”
  “那是一年前来到镇上的裁缝。”
  丹尼绝不会反问她为什么不知道。
  除了与她祖母以外,西碧尔与丹尼·马丁在一起可算是最自由自在的了。这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是在1934年春天、夏天和秋天开始的。在这期间,西碧尔由于受到时间的戏弄而用稚嫩的孤独把自己掩盖起来,并用一层盔甲来加固自己沉默寡言的壁垒。
  丹尼成为西碧尔“进入”五年级后所感受的孤独和脆弱的抵抗剂。在过去,她就莫名其妙地失去朋友。尽管她原教旨主义信仰总是使她与同学们格格不入,而现在,好象他们第一次发现她的信仰似的。如今,由于她的信仰不让她去做同学们能做的事,他们用一个不祥的称号来叫她:“白种犹太人”
  她父亲冷冷的劝告也使她痛苦:“你应该能够与人交谈,并面对世界。”她母亲则老调重弹:“我从来都不清楚你到底是什么脾性,到底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了丹尼,她的痛苦不那么强烈了。
  如果没有丹尼,西碧尔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忍受由于自己数学分数下降而引起的丢脸和出丑。没有丹尼,西碧尔就受不了她母亲冷酷的指责:“你本来就知道乘法表,早就熟悉了。你是假装不记得。你是一个坏女孩,真坏。”如果没有丹尼,西碧尔不可能抵得住她母亲为学校光荣榜上失去女儿姓名而勃发的狂怒。这份光荣榜照例要登载在《科纳斯信使报》上供全镇的人观看的。“你本来一向是榜上有名,”她母亲悲叹道:“如果我有一个蠢孩子,我真不知道怎么办。但你聪明过人。你只是用这种办法来伤害我。坏呀,坏透了!”
  尽管西碧尔没有把这些事情一件件告诉丹尼,但她觉得丹尼不知怎地还是有所了解的。西碧尔感到自己与丹尼已很亲近,以致有几次她竟然想把时间如此“希奇古怪”的情况告诉他,想把她已十一岁零两个月而事实上也就十岁的情况告诉他。但最终还是觉得连告诉丹尼也太痛苦。此外,她愈来愈不想讲的原因还由于她想起前些年她曾把这想法透露给母亲,而海蒂却挖苦地哈哈大笑,还责备她:“看在大地面上,你为什么不能跟其他年轻人一样呢?”反正一样,她母亲嘲弄也好,西碧尔不敢告诉丹尼也好,反正时间是希奇古怪的。
  可是,有些时候,西碧尔却把这个问题完全忘却,这是当她坐在门前台阶上与丹尼交谈的时候,是他俩在日光室里玩儿的时候。丹尼在日光室里为她的玩偶制作莎士比亚式服装,把帕蒂·安变成波蒂阿,把诺马变成罗莎琳德,还把一个无名的男娃娃变成《第十二夜》中的傻子。丹尼能把参加茶会这件事从厌恶变成乐事。过去参加的茶会,凡是由于她母亲的唠叨而勉强去的,都忘得干干净净,凡是与丹尼一起参加的,永远不能忘怀。
  西碧尔与丹尼在一起时会忘记:她本来是想踽踽独行的。早晨,只有当她肯定遇不到同班同学时,她才离开家。放学后,她在课桌旁磨蹭着,直到孩子们走光后才动身回家。她在大街上行走,为她母亲跑腿时,仅在一个街区内就往往从大街的这一边转到那一边,反复六、七次之多,为的是不同镇上的人碰头见面。她不愿见任何人,却愿见丹尼。丹尼与任何孩子都能相处,待西碧尔也与西碧尔待他一样。他俩非常自然地觉得在自己长大成人以后会结成夫妇。西碧尔坚信:到这个时候,时间恐怕就不会那么希奇古怪了。
  接着,在十月的一个清新的日子,西碧尔和丹尼正坐在门前台阶上,丹尼有些尴尬地说:“西碧尔,我有一点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西碧尔觉得他的声调异样,便着急地问。
  “你瞧,”丹尼接下去说,“我爹——嗯,他在德克萨斯州买了一个加油站。嗯,我们要搬到那里去住。但你会来看我的。我也会回这儿来的。我们会见面的。”
  “是的,”西碧尔道,“我们会见面的。”
  这天晚上,西碧尔告诉海蒂·多塞特:丹尼要永远离开威洛·科纳斯了。海蒂耸了耸肩膀,显然是故意地说:“噢,爸爸反正不喜欢你花那么多时间同那个男孩子在一起。他认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不应该那样一起玩了。”
  西碧尔把她母亲的话告诉丹尼,丹尼平静地回答道:“你母亲知道这样会伤害你,所以才告诉你。”西碧尔奇怪丹尼会这样讲。
  下一个月,丹尼一家在准备离开威洛·科纳斯之时,又好象向后推迟,似乎不一定打算迁移了。在西碧尔和丹尼之间,一切照常,只是更多更经常地在一起,因为他们知道光阴在流逝。西碧尔有一种与当年她去找她祖母时相仿的感觉。
  可是,丹尼来告别的日子终于来到了。西碧尔同他坐在前门台阶上。这里从很久以来就是两人感情亲切交流的地方。此刻,西碧尔默默地坐着,心境却仍平静。
  “你会来看我的,”丹尼提醒西碧尔。
  “我会来的。”西碧尔迎合道。
  “我们会见面的。”丹尼又重复这句话。
  “我们会见面的。”西碧尔也重复一句。
  丹尼站起身来要走了。西碧尔坐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嗯,西碧尔,”他说道,“嗯……”他被少年的窘迫所压倒,话不成句地沉默下来,朝着西碧尔坐着的地方弯下腰去。他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便往后退,转过身子,走了。
  西碧尔从幼儿时代起,哪怕最偶然的身体接触,都会使她躲闪。如今她感到一阵喜悦的震颤在身上传遍。起先,她还没有发觉丹尼已经不在身边。她发觉以后便惊慌起来,忧惧地寻找丹尼。他在那里——他的金发,他轻巧自如的身体——正一步步远去。
  他从葡萄树街拐向大街,便失去了踪影。西碧尔沉落在台阶上。丹尼所提供的解救前景已经无望。这座城镇更加枯燥无味。如今剩下的,只是孤单。
  时间仍有些希奇古怪,象水中看不见的肥皂,滑开了,滑开了。

  天空多么晴朗,维基一边想着,一边从门前台阶上站起身来。在西碧尔隐去之时,维基步入了现实。
  维基绕着这带黑百叶窗的白房子走了一圈。能驱动这第一次整个属于她维基的躯体,是多么美好啊。
  这双眼睛最后终于归维基一人所有,来观看这整个世界,来仰视这清澈而蔚蓝色的天空了。
  来到后廊的台阶,维基决定由此处进屋。“是你吗,佩吉?”海蒂在厨房窗口唤了一声。
  不,维基心里想,这不是佩吉,也不是西碧尔,而是一个你未曾见过的人。我不是你的女儿,只是接替了西碧尔的位置。你尽管叫我为女儿,但不久就会发现我不怕你。我知道怎么对付你。
  “那男孩走了吗?”海蒂在维基走进厨房时问道。
  “走了。”
  “你不该坐在那么凉的地方。会得肺炎的。你知道自己身体不壮。”
  “我对这中西部的冬天早已习以为常,与那冬天相比,这秋天的气候简直是儿戏,”维基答道。
  “别跟我来这一套,”海蒂警告道。
  “我只不过摆了摆事实,”维基道。
  “嗯,”海蒂换了话题,“埃尔德维里给我寄了一个包裹,你去邮局替我拿一下。”
  维基去了。
  现在是秋天,这真怪。她一边听着枯叶的瑟瑟声,一边想:春夏秋冬嘛,应该从春天开始才是。她走下后廊的台阶,沿着小径朝大街走去。
  外面是秋天,内心却是春天——在幽深处秘密地隐藏了长达八年多之久的严冬之后的春天。从1926年秋天起,她就存在了。沉寂地克制着,无名无姓,直到1934年10月的今天。这段时间也就是西碧尔三岁半到十一岁的时候。沉寂,是的。无能为力,不然。在此期间,维基(当时尚无姓名),将各种各样的内部压力施加在西碧尔和其他化身身上。维基在默默地起著作用。
  维基知道:她在丹尼·马丁走出视野之时从隐处浮升到表面,这是她所作出的一项重大决定。但在那时已无其他良策。维基知道:起作用的时期已经过去,积极参与的时间到了。由于西碧尔难以忍受这别离的场面,她只好从西碧尔那里接过指挥这个躯壳的权力。西碧尔在儿童世界的幻想中曾创造了一个生气勃勃而不知恐惧的女孩形象,取名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维某就用这个名字给自己命名。这个沉寂至今的化身就这样问世了。
  沿着大街步行时,维多利亚觉得:能感到这刺骨的寒风,能指挥这有知觉的躯休,实在是美妙极了。尽管是一个新来者指挥着躯壳在街上行走,她却觉得自己是个老镇民。镇上一切东西,她都目睹过多次。
  维基知道西碧尔·伊莎贝尔·多塞特的经历,知道西碧尔本人是在当家作主还是悄然退隐。不可思议的是:时间,对于生活在现实世界的西碧尔来说,是断断续续的;然而对于长年幽居心灵深处的维基,却是始终连续的。时间对西碧尔来说是变幻莫测,有时是空白的。但对维基来说,时间是恒定的。具有完整记忆的维基,在西碧尔支离破碎的内心世界中,起着“记忆痕”的作用。
  可靠的记忆力,加上西碧尔在幻想中所赋予的自信、无畏、以及与人际关系的消极影响绝缘,这就是维基的力量源泉。
  看到西碧尔·多塞特黄条身材的人们,一定会以为她将为躲避镇民而来回过街哩。哼,他们如今见不着啦。维基这样想着,走进邮局。
  埃尔德维里邮寄的包裹已到,维基认为这是良好的开端。如果包裹未到,多塞特夫人会责怪她的。对于这位夫人(不是维基的母亲),她可是深知其为人。这些年来,她帮助西碧尔设法对付的,就是此人。
  回家把包裹给了多塞特夫人以后,维基又走下后廊台阶,朝秋千架走去。她这样做是很自然的,因为正是她使西碧尔采取荡秋千的办法来对付海蒂·多塞特“必须干点事”的训斤。每当西碧尔坐在那里想事想得出神而一语不发时,海蒂就要唠叨:“别坐着什么事也不干。看在大地的份上,干点事吧!”荡秋千时既能想事,也能同时“干点事”。
  晚上,在吃过晚餐以后,海蒂建议维基一起去散步。两人默默地走着。海蒂的手一直指挥着这位被她称作女儿的维基。经过斯蒂克尼那所比多塞特的大两倍的房子时,海蒂哼着鼻子说:“斯蒂克尼已经老了。我希望他们家里把他弄死算啦。”海蒂还谈到埃拉·贝恩斯,“跟镇上的一个教师干下流事,当局应该用鱼叉把她叉死;”谈到丽塔·斯蒂德的母亲其实并不是她的亲妈,而海蒂在几个月以前把这情况告诉了她,使她大吃一惊,不知所措(维基想:你也不是我的亲妈,我也可以把这告诉你,来为丽塔向你报仇)。
  海蒂·多塞特还谈到丹尼·马丁。“你没有为这男孩的离去而忧伤,我十分高兴,”海蒂说,“我曾告诉你:爸爸反对你跟他玩。”
  “你说过了,”维基道。她心里明白多塞特夫人以前运用残酷的计谋,其对象是西碧尔而不是她。
  “嗯,小姐,还不仅如此哩,”海蒂流露出一种幼稚的胜利心情,“你不知道爸爸在几个月前同丹尼的父亲谈过一次话,爸爸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跟马丁一家那样与我们信仰不同的人混在一起是不行的。”
  海蒂·多塞特在改变信仰前,是卫理公会教徒,与马丁一家一样,威拉德·多塞特娶了一个卫理公会教徒,但他反对自己的女儿与一个卫理公会教徒的友谊,伪善透顶了!但维基一句话也没有说。
  “嗯,爸爸看不起马丁一家还有别的原因。他觉得他们没有地位,没有经历,没有风度。马丁的父亲来自新泽西州,是到这里来寻找金矿的,最后以赶一辆送奶车告终。如今他又出去找机会去了。他到底在哪里弄到钱在德克萨斯州买了一座加油站,谁也说不出来。反正爸爸跟丹尼的父亲谈了很久。马丁先生说,他们很快就要离此他去了,所以谁也没再管这事。不过,小姐,我想你应该知道爸爸对于丹尼和丹尼父亲的看法。”
  “丹尼不是走了吗?”维基只说了这一句。
  “这是件好事,这是爸爸说的。”海蒂这一说,使把自己的责任推开了。
  维基觉得:西碧尔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她父亲背着她所干的勾当,这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我们回去吧。”海蒂说。“我早就想乘爸爸不在的时候把这事告诉你。现在你既已明白,我们就回家吧。”
  第二天,维基在学校里上课。同学们对她挺冷淡。她知道这是在西碧尔的祖母去世后的两年内产生的。
  维基清清楚楚地看到佩吉·卢在这两年内是怎样失去西碧尔最要好的同学的。佩吉·卢在课间休息时总是坐在课桌旁做纸玩偶而不去庭院同别的孩子游戏。中午和下午放学时,她总是冲出小学,冷冰冰地拒绝与同学们交谈或结伴同行。要她跟大家一起去什么地方,她就神秘地说:“我不能去,”说完就跑。过了一阵子,谁也不去约她一起游玩或一起干事了。
  维基知道佩吉·卢把自己孤立起来的原因不仅是因为她不喜欢别的孩子,而且是因为他们家里有兄弟姊妹,用不着东怕西怕,而自己却因无此条件而生气。她不愿跟着别的孩子到他们家里去,而总是迫使自己坚信自己不需要任何人的友谊。于是她独自跑回那带黑色百叶窗的白色房子。在那房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潜藏着令她生气的东西。
  在她痛苦的孤独中,她能得到一种补偿,就是在独立自主地行动之时,在想干什么便干什么而无人指导或制止之时,她感到洋洋得意;在与世隔绝之中,她感到自由。
  有时维基后悔当初不该让佩吉·卢在玛丽·多塞特的坟前问世接替。但维基马上又觉得除此以外别无良策。她每次追忆当时的情况,都是这样想。
  维基还使自己坚信:尽管玛丽·多塞特是一个可爱的人,她维基并不是她的孙女,也没有必要跳入墓穴。这种使人毛骨悚然的事还是该由佩吉·卢来干。站在墓穴边上的西碧尔十分悲愤。与愤怒打交道,是佩吉·卢的功能,不是维基的。
  此外,佩吉的两年搞得并不太坏。当初,主要由于佩吉·卢及时出现(而不是由于那只手把她拽住)才使西碧尔没有跳进玛丽·多塞特的坟墓。葬礼后,活跃的佩吉·卢做了一些死板的西碧尔无法做到的事。当时,那些送葬的人住在多塞特家里作客。表姊安尼塔的年仅两岁的埃拉非常任性。佩吉·卢居然把埃拉从大人手里接管过来,使多塞特夫妇衷心感激。实际上,他们为女儿最终变得活跃起来而庆幸。维基惊奇地发现海蒂·多塞特对待女儿要比葬礼以前好多了。从葬礼回来的女儿常常顶嘴,而且在盛怒时往往在家具上乱踩,但要比葬礼前的女儿讨人喜欢得多。
  佩吉·卢比起西碧尔来,更“近似”普通的少年。维基隐约地感到,这其实是因为佩吉·卢比起西碧尔来更近似海蒂本人。有意思的是,在西碧尔回来后,多塞特夫人居然把真正的西碧尔看作“与以前不一样”。“那孩子现在与以前大不一样啦,”海蒂尖叫道,“我要冲破天花板!”
  维基还记得当时在玛丽·多塞特的坟墓边上嘱咐佩吉·卢答应人们叫她西碧尔·多塞特的名字,因为指出别人的错误是不礼貌的。如今,维基也这么办了。在六年级教室内,当教师斯特朗先生唤了西碧尔·多塞特这个名字时,维基立即回答了他的提问。
  维基喜欢斯特朗先生,而且记得西碧尔也喜欢他。一天下午,西碧尔在后院里耙枯叶,斯特朗先生恰巧经过这里,便唤了西碧尔一声。当时她正幻想着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的白日梦,这位老师居然率先出声对她说话,这使西碧尔感到激动。
  西碧尔不知道有我这个人,却总是想着与我同名的虚构的女孩,岂不是可悲么?维基想道:可怜西碧尔对她的化身连一个都不知道。
  维基第一天上学,在各堂课上都表现出色。这包括算术在内,都是维基多年来默默无声地在旁学来的。维基乐观而自信地回家。
  快走到家时,维基发现多塞特夫人正从窗口朝外窥视。多塞特夫人似乎总是在暗中监视别人。“快,我们去访问一家人家,”海蒂道,“格林家有了一个新生的娃娃,我们去看看。”又来啦,维基想道,这几乎天天要举行的老娘儿们的嚼舌(西碧尔就曾是她们的话题),好啊,我去。佩吉·卢总是吵闹着不想去,我可要来一些外交手腕。
  随后几个星期内,维基把威洛·科纳斯这座小镇好好地看了一番。Mon Dieu (我的上帝),镇上的人既无风度又无eclaf(荣誉)。狭隘、土气、呆傻,是描述他们的形容词。她虽然只有十二岁,便已超过他们。她肯定自己同他们相差十万八千里。至于西碧尔的父母嘛……父亲还不错,但他不怎么管事,实际上,他很少从报纸或蓝图后面探出头来看看自己能管什么事。而那母亲又是另一回事。她总是说:“你该这么办,那么办。”维基认为:妨碍西碧尔做事的正是这个,老是有人吆喝你该这样,不该那样,谁也无法做事的。不过,海蒂·多塞特此人很难捉摸。她对一件事不是关心过份,就是毫不关心。但是使维基慰安的是她知道自己在这儿帮忙,过一阵子,她自己的父母和许多兄弟姊妹就要来接她回巴黎。她多么盼望这阖家团圆的日子啊。拿自己的父母同多塞特夫妇作对比,她为自己的幸运而感到内咎。她立志在离开这个家庭以前要尽可能地安排一下,使西碧尔过许多天好日子。可怜的西碧尔。
  有几次,维基又退隐幽深之处,让其他化身甚至西碧尔本人坐在教室里上课。
  一天,玛丽·露辛达·桑德斯·多塞特坐在六年级的席位上。她在佩吉·卢的两年占有期的第一年中就曾出现过了。一天的课程尚未结束,玛丽突然觉得不适,不是痛,而是一种牵拉感。
  等回到家,玛丽就去浴室。祖父正用着浴室。海蒂便喊了一声:“你干吗不用另一间浴室?”什么另一间浴室?玛丽不知道有这么一间浴室,后来才知道她父亲在第二年盖了这间屋。
  在新浴室里,玛丽一见到内裤上有了她后来描述的“红褐色的东西”时便脸色发白。她见过患宫颈癌的祖母出血,就害怕自己也快死了。
  “你在那里那么久,是干吗呢?”海蒂喊道。
  “我就出来。妈妈。”玛丽答道。
  玛丽感到西碧尔的母亲不是自己的母亲,所以总是把海蒂叫作“妈妈①”,这好象是对任何一个照顾自己的年长女性的统称。玛丽在浴室里停留很久,使劲洗那内裤,不让海蒂知道此事,同时又担心自己身上发生的事。
  那天晚间上床时,妈妈进屋说,“让我看看你的内裤。”玛丽迟疑着。“马上给我看。”海蒂下令。玛丽遵命后,海蒂便议论道:“正如我所料。这是你的年龄所造成的,糟透了。你倒霉②啦!这儿痛,是不是?那儿痛,是不是?”海蒂在玛丽身上不同的部位使劲戳着,使她更痛了。
  “这是行经期。”海蒂一边说着,一边准备一条布让玛丽带上。“只有女人才有。别跟你爸爸讲。”于是,海蒂大步走出卧室,嘴里嘟哝着,“女人的倒霉,倒霉。我希望男人也倒霉。这将是对他们的报应。这帮男人!”
  玛丽为她妈妈说“行经期”而害怕起来。海蒂用的是俚语sick time。从字面看来,sick的意思是生病,得呆在家里不能上学,而上学就能摆脱海蒂。玛丽想的是摆脱。第二天,妈妈解释道:患这种病的女孩照常上学。于是玛丽又上学了。
  玛丽不知道,在此之前,西碧尔已连续两个月来过这东西,没有痛,也没有让海蒂知道。从玛丽此次月经以后,西碧尔和其他化身在来月经时都觉得痛了。
  在六年级读书时,玛丽还偶然出现过几次,但大部分时间是维基作主。这学期快结束前的一天,西碧尔前来上学,感到是她幻想中的维多利亚在带她来到学校。但这次归来,不象五年级那次吓人。尽管西碧尔仍觉得时间是那么“希奇古怪”,但她还比较自在。
  这时,玛丽对维基谈起丹尼·马丁:“西碧尔不知道在佩吉·卢当家作主时丹尼对比利·丹顿很忌妒。佩吉·卢根本不注意丹尼,但肯定看上了比利。”
  “是的,”维基同意道,“她确实如此。而比利永远不明白:——在西碧尔归来之后——为什么多塞特姑娘对待他就象素不相识一般。”

  在随后几个月里,西碧尔一会儿进入时间空白,一会儿又逸出空白。为掩饰这个事实,她在矫情做作方面逐惭变得登峰造极,特别在即兴矫饰时更具独特性。不幸的是,她不能对自己隐瞒那种失落感——似乎自己谁也不是,什么地方也不属于。而且好象年岁愈大,情况愈糟。她开始默默地用自贬的话来毁弃自己:“我那么瘦是有原因的——我不配占有空间。”
  由于祖母之死,春天是那么糟糕。现在夏天快要来临,而夏天又要由于丹尼的离去而令人忧伤。无论坐在前台阶或在秋千上悠荡,西碧尔总要想起丹尼离去的这个夏天。
  1935年晚春,西碧尔面临她那青春期的脆弱性所带来的灾难——转变性歇斯底里症伏。歇斯底里是因感情冲突所引起的疾病,一般特征是未成熟、依赖和使用防御机制(不仅为分裂性,而且为转变性)。歇斯底里表现为戏剧性的身体症状,波及随意肌和特殊感官。在转变性过程中,无意识的冲动变成肉体症状。于是。感情冲突就在肉体上表现出来。
  突然,西碧尔半边脸和一只胳臂会失去知觉。她的半身会变得很弱,但可能是这半身,也可能是那半身。她的嗓子几乎总是痛的,吞咽也有困难。她开始有坑道视界,常常只有一只眼睛有视觉。她和另外几个化身(特别是玛丽)发生一种神经性痉挛,与电话接线员一样,引起镇民的惊愕。
  西碧尔或某一个化身会扭曲、抽搐或做出各种不受约束的动作。西碧尔或某一个化身如果本想朝门口奔去,会径自奔进门去,如果朝房门奔去,可能撞上门框。还有一个恼人的症状是发作后的头痛,痛得西碧尔非得睡上几个小时才能好转,西碧尔本来睡得不沉,但在发作后睡得死死的,好象服过什么麻醉剂似的。
  最扰人的是:生活似乎非真非幻,充满着奇怪的预感。西碧尔会回想起自己曾去过什么地方,或是做过什么事,犹如梦中的遭遇一般。有时她好象在自己的身边,与自己并肩同行。有时她说不出这是如梦的现实还是真正的梦境。
  一天晚上,西碧尔把这情况告诉了父母,他们决定带她去找镇上的医生奎诺奈斯看病。
  奎诺奈斯医生诊断西碧尔患了西德纳姆氏舞蹈病。他认为其中有心理因素,便建议西碧尔去看精神病科医生,还当场为她预约了一位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市的医生。威拉德和海蒂不愿遵约带她去。威拉德声称:如果只是心理因素的话,他自己就能处理。于是,他为西碧尔买了一把吉他,并请了一位琴师来教她。父女二人都练吉他,后来还搞了几次演奏会。由于维基、玛丽、佩吉·卢和其他几个化身都学了琴,而热心的程度各有不同,所以,威拉德·多塞特的女儿演奏起来,水平忽高忽低,差距很大。
  她父亲虽然乐观,西碧尔却认为自己“在精神上有问题”,这在多塞特一家或在镇上都是一件不体面的事。于是,西碧尔又害怕地考虑起州立医院来。她叔叔罗杰就在这家医院里当采购,海蒂妹妹则是一名护士。西碧尔以前常在医院里访问他俩。
  为要分心不去想那愁人的事,西碧尔便全力投入功课之中。但在学校里,她也发愁,因为她对欧洲历史一窍不通。学历史的是维基,正如以前学乘法的是佩吉·卢一样。不过,西碧尔学起自然科学来又快又好。在斯特朗先生讲解人体解剖之迷时,她听得如此入迷,竟没有觉察他小心地绕过了性器官部分。课程规定每个学生要画一张很大的心脏图像,海蒂就为西碧尔买了一支红蓝铅笔,使西碧尔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一个判卷的教师了。西碧尔的白日梦里充满着心脏循环和大夫,她假想自己是一位大夫,正在向病人解释心脏的功能。
  一天,西碧尔放学后冲进家里,对母亲讲心脏的功能。海蒂说:“我不想听这个。”但西碧尔仍十分兴奋,便继续把她所学的讲给母亲听。“我非得告诉你我丝毫不感兴趣,这已有多少次啦?”海蒂尖声叫着,猛打她的女儿。西碧尔本来站在日光室打光的亚麻油毡上,胁下受到一拳,滑倒在安乐椅上,最后落地。她的肋骨部位大片青紫。
  从此时起,尽管自然科学继续使她入迷,但西碧尔已害怕自然科学课程,在高级中学和学院里通过生物学课程时,日子很不好过。她还害怕不铺地毯的屋子。
  那天晚上,海蒂带上西碧尔去逛大街。这天是星期三,店铺在晚上都开门。拐弯角上有爆米花摊,药铺里有冰棍卖。孩子们总是问家长要五分或一角钱解馋,但西碧尔没有提要求。海蒂问:“你今晚想要什么?要爆米花还是冰棍?”
  西碧尔回答:“怎么都行,”
  她不敢把自己有关时间空白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她也不敢向任何人要任何东西。
  母女两人正在吃冰棍时,西碧尔看见一个柜台上摆着一些绾发的蝴蝶结,她觉得它们好看极了,希望母亲会问她要不要买一个。可是海蒂走过了柜台,看见了蝴蝶结,却脚步不停地朝走廊走去,西碧尔自知无望了。
  于是,维基决定由她来提出要求。她指点着一个浅蓝色的蝴蝶结说道:“我真想有一个,它正好配我们蓝色蝉翼纱的衣服。”
  “你说‘我们’是什么意思,你这个木脑袋瓜儿?”海蒂回答道,“你不知道那件蝉翼纱衣服是你的?”
  海蒂付钱买了那个蝴蝶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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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3点13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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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寻找中心

  维基和西碧尔、玛丽和西碧尔、佩吉·卢和西碧尔,到底是什么关系?威尔伯医生决定询问无所不知的维基。
  这一天是1955年6月15日,心理分析已进行了9个月。医生和维基都坐在长沙发椅上。“维基,”医生问道,“我想问问你:你是不是西碧尔的什么亲戚。”
  维基惊愕地答道:“你知道我认识西碧尔,因为你向我问起她的事,不是吗?”
  “是啊,”医生同意,“我知道你认识她。但你怎么会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呢?”
  维基的唯一回答是逗人地一笑。
  “维基,”医生寸步下让,“你刚才说起我们的蓝色蝉翼纱衣服。除此以外,你和其他几位所共有的是什么呢?”
  “共有?”维基的声调中有冷嘲热讽的色彩,”我们有时是一起办事的。”
  “你曾告诉我:前面提到的几位,她们的母亲是同一个人,是不是?若是这样,你能不能说他们共有一个母亲?”
  “是啊,我看你可以这么说。”
  “她们是否也共有一个躯体呢?”
  “这话多无聊。”维基的回答颇具权威件。“她们都是人。我可以把她们的情况告诉你。”
  “是的,维基,我知道她们都是人。但人跟人有着一定的关系。佩吉·卢、佩吉·安、玛丽、西碧尔等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她们是姊妹吗?”
  “没有人说她们是姊妹。”维基两眼瞪着医生。
  “的确没有,”医生强调地说,“没有人说过。可是,维基,如果有几个人,其母亲同是一个,那么,他(她)们要不是同一个人,就必然是姊妹或兄弟。”
  维基好似没有听出医生的言外之意,同意道:“我有许多兄弟姊妹,我们共有一个父亲和一个母亲。”
  “不错,维基,”医生接着说道,“你承认自己的家属关系,但没有提到西碧尔、玛丽、两个佩吉等人的家属关系。”
  维基耸了耸肩说:“嗯,大夫,你刚才不是说她们必然是姊妹吗?”
  “不对,维基,”医生坚定地说,“我没有讲她们必然是姊妹。我只是问你:她们是否是姊妹。我还说,如果几个人有同一个母亲,那么,在逻辑上,他们要不是同一个人,就必然是妹妹或兄弟。”
  维基语塞。
  医生无情地按照逻辑来追问下去:“喂,维基,告诉我,她们到底是姊妹,还是同一个人?”
  维基在追问下十分审慎地答道:“大夫,你既然如此,我只好承认她们必然是姊妹。她们只能是姊妹,因为她们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维基打开手提包,涂了涂唇膏,关上手提包,往腋下一夹,从而结束了这个话题。“Mon Dieu,”她一边站起身来要走,一边说道,“把这些完整的人设想成同一个人,实在是荒唐。玛丽安·勒德洛和我非常相象,要比你刚才提到的任何两、三个人相象的程度大得多。”
  “喂,维基,”医生坚定不移,“时间还没有到,我要你好好听一听我现在要对你讲的话。” “我们的讨论已取得合乎逻辑的结论,还有什么要说的呢?”
  “坐下,维基,请你坐下好吗?”
  维基不情愿地坐了下来。
  医生冷酷无情地议论道:“你说佩吉·卢、佩吉·安、玛丽等不是同一个人。但她们有可能是一个人。维基,难道你看不出她们可能是同一个人的不同方面吗?”
  “不,威尔伯大夫,我看不出来。”维基摇着头,深思地说,“你就是你。你就是威尔伯大夫,而不是别人。”
  “说下去。”
  “而我就是维基。这儿没有别人。看见了吧。”维基从长沙发上站起身来,在屋里踱步。“你现在相信我了吗?”
  维基又坐了下来,朝医生微笑着说:“问题解决啦。这儿没有别人。你就是威尔伯大夫,我就是维基。”
  “维基,”医生答道,“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我们以诚相见吧。”
  “可是,威尔伯大夫,”维基坚持道,“问题多半解决了吧。我们已经解决了我是谁这个带哲学意味的大问题。我是我,你是你。”
  “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医生提醒维基,“我们还没有弄清西碧尔、佩吉·卢、佩吉·安、玛丽等人之间的关系。什么……?”
  “问题,问题,问题,”维基打断了医生的话。“我也想问个问题哩,你为什么非得问这些问题不可呢?”
  维基抵制了医生千方百计地引她作出的合乎逻辑的结论,却以下面一番话反驳了她自己所说的仅有医生和她在一起的讲法:“对了,威尔伯医生,玛丽想见见你。她想参加我们的心理分析,我想我们得答应她。”
  “我们的心理分析?”威尔伯医生重复一句。“如果你们几位姑娘不是一个人,怎能说是‘我们’呢?”
  维基咯咯地笑了。“你可以叫作集体治疗吧,”她的话模棱两可。
  “你刚才已承认你们是妹妹。”
  “那就算是家庭治疗吧,谢谢你纠正了我的话,”维基的反应真快。
  于是,维基隐去了,如同她的肉体也离开这间屋似的。另外一个肯定不是维基的嗓音,有礼貌地开了腔:“很高兴能见到你,威尔伯大夫。”
  “你是玛丽?”
  “玛丽·露辛达·桑德斯·多塞侍。”
  这不是诸于世故的维基的嗓音,也不是孩子发脾气般的佩吉·卢的嗓音。这是明确无误的美国中西部口音,语音柔软、低沉而忧郁。医生没有听见过这个嗓音。她只是通过维基对六年级生活的回忆才知道有玛丽此人。
  医生朝玛丽作手势,示意她坐在长沙发椅上,然后等着玛丽开口。但玛丽保持缄默。医生认为这是新病人常有的含蓄。不过,这是新病人么?
  “你平时爱干什么,玛丽?”医生问道。
  “我操持家务,”玛丽答迫,“但这事做来不易呀。”
  “你必须干哪些事不可呢?”医生问道。
  “跟随西碧尔。”
  “你跟随西碧尔干什么?”
  “她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还干些什么?”
  “帮助西碧尔,”
  “怎么帮法?”
  “在实际方面,在微妙的方面帮助她。”
  “譬如呢?”
  “唔,威尔伯大夫,这是很实际的。你也许知道西碧尔和特迪·里夫斯不久前在晨边车道合租了一个公寓。你知道新公寓是怎么回事。昨天早晨8:45,我不得不出来接待一位修配新窗户的工人。晚上7:15,我又得出来一趟,因为我不想让西碧尔来挂新窗帘。我觉得使一家运转的关键在我。这几天,我们一会儿收到这儿的交货,一会儿收到那儿的交货,早晨无法睡觉。所以,我只好在楼下电铃旁边挂起牌子:“请别打扰。”西碧尔和特迪在重新装修那公寓。这活儿由我来干。”
  “你还干什么?”
  “在那褐色沙石的大房子里很难干什么事。多一些空间有多好。我喜欢有一座花园,有动物房,我们刚养了卡普里那只猫。“
  “你不喜欢纽约?”
  “不太喜欢。但我也没有到处去看看。有时我去博物馆或图书馆,也就这样。我很少离开公寓。”
  “你在公寓里干什么呢?”
  “家务事。还有读书呀,听音乐呀,偶而绘一些画呀,写点诗呀。诗可以缓解痛苦。”
  “什么痛苦,玛丽?”
  “噢,我祷告过。”
  “什么痛苦,玛丽?”
  “她们没有告诉你吗?维基呢?西碧尔呢?佩吉·卢呢?”
  “没有直接讲过。她们说过:害怕接近别人,害怕音乐,害怕手,害怕落入陷阱。维基和佩吉·卢不承认自己的母亲,表明她们怕她。你怕她吗?”
  “我从来不觉得西碧尔的母亲就是我的母亲。”玛丽象在说真心话。
  “什么痛苦,玛丽?”
  “你总会知道的,我告诉维基我今天想来,正是为这个。我想帮你搞我们的心理分析。但我到这里来时心里有些内咎。也许来找精神病学家是一种罪恶吧。”
  “喂,玛丽,”医生说得又慢又清楚,“你知道西碧尔、维基和佩吉·卢已经来了九个月左右。你真以为他们在这儿说的做的都是罪恶?”
  “我不知道,”玛丽深思着,“我真不知道。”
  “那么,你为什么来呢?”
  “上个月,在山茱萸和开花的酸苹果树中,你不是一位精神病学家,”玛丽深思地说:“你是一位朋友。我们需要朋友。”
  “西碧尔有朋友。她的朋友是不是你的朋友?”
  “恐怕是的。”玛丽答道。“但反过来不行。特迪·里夫斯知道我的名字,能在几个人中把我识别出来。但劳拉·霍奇金斯把我认作西碧尔。大多数人也这样。我有时很孤独。”
  “那么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自己交几个朋友,就象维基那样。”
  “嗯,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玛丽作解释,“就说一件事吧,我没有合适的衣服。我在我们壁橱里找到什么便穿什么。别人穿着好看的,不一定对我合适。”玛丽停了停,低下了头,然后疲倦地微微笑了笑。“另一方面,我不如维基有魅力,又不如瓦尼莎迷人。我比不上她们。我就是这副样子。”
  威尔伯医生后来才知道玛丽把自己看成一个矮胖的、富有母性的小老太婆类型的姑娘,不太时髦。的确,玛丽是以一个以家庭为生活中心的人,以一个筑巢者,以一个喜爱娃娃、厨房和教堂的家庭主妇的形象出现的。尽管没有孩子,尽管“在象铅笔盒那样的公寓厨房”里做饭很难,但威尔伯医生愈来愈清楚:玛丽的问题不在娃娃和厨房,而与教堂有关。医生有朝一日会发现:她的开场白“也许来找精神病学家是一种罪恶吧”,浓墨重彩地反映了以教堂为中心的冲突。
  浓墨重彩的,还有她祖母在她心中的份量。“祖母死了,没有人能代替她。西碧尔没有悼念祖母,她隐去了。佩吉·卢在独自一人时不动声色地悼念祖母。除了维基,我们全都哀悼,但我最悲痛,祖母死后,我干脆现身来悼念她。”
  “你在葬礼时现身啦?”
  “没有,”玛丽答道,“我不在场,那时西碧尔才九岁。当我们十岁,而且由佩吉·卢当家时,我就出来了。”
  “你的名字是怎么取的?”
  “这是我祖母的各字。我很象祖母,便取了她的名字。多塞特祖母的儿子是我的父亲,我也象他。”
  玛丽轻声哭了起来。医生想起来了:西碧尔从不流泪。“你怎么啦,玛丽?”
  “祖母,”玛丽答道。
  “但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是现在的事,”玛丽悲哀地摇了摇头。“没有什么过去的事。如果你心里有它,它就是现在的事。”后来威尔伯才知道,玛丽时刻追求着她唯一知道的真正的家——玛丽·多塞特的家。
  “玛丽,”医生在时间快到时说,“我希望你不要讨厌我的询问:你离开这儿以后到哪里去呀?”
  “回家,”玛丽道,“回到我所归属的家。我一回家便打电话给爸爸。西碧尔告诉你没有,他和他的妻子弗里达住在底特律?我想使他对许多事情都别再担心。你瞧,西碧尔在他眼里不是一个有毅力的人。有毅力的是我。
  “在生命的露营地中,
  别象那不能说话的,受人驱赶的牛,
  要做一个斗争中的英雄!”
  医生想说什么,但玛丽解释说:这首诗是亨利·沃兹沃思·朗费罗所作的“生命的赞歌”,并继续朗诵下去:
  “伟人的生命提醒我们,
  我们可使自己的生命崇高,
  在我们的身后留下,
  印在时间之沙砾上的足迹!”
  医生又想说什么。玛丽径自朗诵下去:
  “那就让我们起来干吧,
  一心一意,不顾任何命运,
  完成着,追求着,
  学会劳动,懂得等待!”
  玛丽的嗓音嘶哑了:“噢,可怜……可怜……”
  “可怜什么?”医生问道。
  “人生呀!”玛丽立刻回答,“这些留宿兵士的露营地不好。我们不可能都成为英雄。”
  “露营地不是兵营,而是任何野营的营地。”医生指出这一点。
  “我是告诉你这个意思,”玛丽有些不耐烦,“一两个词无足轻重。我们大家所有人住宿的营地实在很糟。我们是吃了败仗的兵士。这才是真谛。完成着,追求着,学会劳动,懂得等待。我们要设法镇静,我们在年幼时一直是很好的。我们学得很多,我们试了一次一次又一次。西碧尔试过。我试过。我们都试过,但无济于事。”
  “玛丽,”医生温存地说道,“也许有什么东西妨碍了你们,也许在我们弄清是什么东西以后,就能试成功了。”
  “所以你瞧,”玛丽自顾自说下去,不听医生的话,“你不能永远相信诗人,我无论谁都不信任。”
  “你信任祖母么?”
  玛丽点头。
  “你信任你父亲?”
  “是的,”语气很有力。“他几乎是一个完人。”玛丽显然毫无保留地爱她父亲。
  “你必须相信我,否则你就不会来这儿了。”
  “唔,看将来吧。”玛丽说。
  时间到了。威尔伯医生陪她的新病人走到门口。
  “你知道沙拉·费尔斯写的‘利己主义者’吗?”玛丽问道,“西碧尔和我在小时候都喜欢这首诗。它是这样的:
  “在一个以我为中心的圆圈内,他绕了一圈又一圈,
  说他是个奇才,一点不假;
  因为除了利己主义者外,
  谁能又做圆周又做圆心。’”

  谁是圆周?谁是圆心?医生掂量着。圆心是西碧尔,还是某一个化身?
  寻找圆心本就不易,第二天来了两位从未见过的化身,这个问题就更加复杂了。由维基介绍这两位新人开始,这间诊室就如此活跃,使威尔伯难以抑制自己兴奋的心情。坐在医生身旁的女子,竟在同一时间内,既是马西娅·林恩·多塞特,又是瓦妮莎·盖尔·多塞特。医生不由得时时思索西碧尔·多塞特这么娇小的身体怎能同时哺育那么多五花八门的角色。
  威尔伯医生对马西娅和瓦妮莎的了解很有限,还是维基介绍的:“马西娅能感到西碧尔所感受的东西,而且更加强烈。瓦妮莎是一个身材较高,头发发红的姑娘,爱弹钢琴,充满着 joie de vivre (生之欢乐)。她俩旨趣大体一致,而且喜欢在一起办事。”
  但当见到马西娅和瓦妮莎时,医生对她俩的了解还不如对玛丽。
  由于躯体同时被马西娅和瓦妮莎所占有,医生还不知道怎样才能把两人区分清楚。但刚交换了几句玩笑话,她就能从她们的嗓音上识别出来。尽管两人的英语发音相同,说话的方式一样,但瓦妮莎是女高音,马西娅是女低音。瓦妮莎的嗓音轻快而有节奏,马西娅的嗓音却显得郁闷。
  正如对待玛丽一样,医生也以下面的问题开始谈话:“你们两位姑娘爱干什么?”
  “旅游。”马西娅说。
  “到处逛逛,”瓦妮莎说,“我们总是对新奇的地方和新奇的东西感兴趣。生命在于生活呀。”
  马西娜和瓦妮莎谈到她俩都欣赏飞机、大城市、戏院、音乐会、名胜古迹、购买自己喜爱的书。“我们各有所好,”马西娅解释道,“但有瓦妮莎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更加心旷神怡。”医生明白,正如维基和玛丽安·勒德洛是人间密友一样,马西娅和瓦妮莎是西碧尔·多塞特的圆周内的密友。
  “说说你的感受吧,马西娅。”医生建议道。
  “你不知道这么一来会使你遭到什么麻烦,”马西娅面带笑容地答道,“你用这个问题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①啦,”
  “大夫,”瓦妮莎插话,“你不该问她。她可能会告诉你的!”
  “我看你们两位姑娘挺有幽默感。”医生说。
  “要在多塞特家族中生存,必须有幽默感。”瓦妮莎立即回答。“玛丽,佩吉·卢,当然还有西碧尔,总是十分发愁,把生活弄得象一本俄罗斯小说一般。瞅着她们那模样真是滑稽。我抵达威洛·科纳斯时,西碧尔才十二岁。我在那里呆了很长时间,但我受不了这座小镇。真的,你该来瞧瞧。害怕上帝,又憎恨人。阿谀,奉承。他们在待人接物时惯用甜言蜜语,甜得我患了精神上的糖尿病。”
  “措词真妙,”马西娅打断她的话,“我从来没有所你用过这种措词。你是从我那里剽窃的吧?我是作者!你为什么不整天弹你那钢琴,而让我来创造绝妙好词呢?”
  “但创造这词的是我呀,是我……”
  “噢,瓦妮莎,对不起,我只是逗弄你呀。”
  “小心,”瓦妮莎警告道,“我们的母亲就会说啦:‘逗弄这个词儿在周围有人时是不该用的’。”瓦妮莎的嗓音显然是模仿海蒂·多塞特。她又转身对威尔伯医生:“在家庭圈子之外,我们从来就不能是‘孩子②’。在家里,连‘糟啦(heck)’这个词都不许用。”
  “你不该批评母亲。”马西娅说。
  “噢,你依附母亲的粘乎劲儿使找作呕啦。你一辈子也断不了脐带。大夫,我说脐带。你说对不对?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位好心的大夫才来帮助你长大成人。”
  “瓦妮莎,别这样,”马西娅恳求道,“要求有人来爱自己,并不是罪过呀。”
  “看在大地的面上——我宁可说看在上帝的面上——你的话听上去象一出电视连续剧。”瓦妮莎字字句句都用着夸张的手势。
  “瓦妮莎,你这样讲,太不公平。”马西娅已带哭腔。
  “不公平!我们几个人,谁得到过公平?”瓦妮莎回击道,“人家女孩儿有的,我们却遭拒绝,这公平吗?有朝一日,我要挣脱出来,自行其是。而你,亲爱的马西娅,将跟我走,让你品尝生活的滋味和体验生命的活力。而我们一直在一起,尽管你早在我之前就进入了西碧尔的生活。马西娅,你将发觉自己能在夜间睡觉,并在早晨舒适的醒来,关键是你别再回顾既往。你别忘记洛特的妻子的下场!”
  “瓦妮莎,”马西娅恳求道,“你说的够多了。我们俩在对话,大夫也许以为我们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哩。”
  “那倒不,”医生打断她的话,“我完全清楚你俩是两个人。我希望你们两位姑娘想来就来,想说就说,不要拘束。”
  “我们不同别人竞争,”马西娅调皮的说,“比如,维基吧,她挺潇洒,帮我们不少忙。但她也说得过多,差不多跟瓦妮莎一样。”
  由于时间已经到了,医生便问:“你们离开这里以后打算干什么?”
  “我想通过国际机场到什么地方去。”瓦妮莎毫不踌躇地说。“上次我要走,而佩吉·卢来捣乱。我本想买一张去旧金山的机票,但她买了一张去克利夫兰的票。所以,我看还是回家去弹莫扎特的钢琴曲吧。”
  “我要回家去写那篇《宝冠》杂志组稿的论文。”马西娅说道。
  “好吧,那就请便。”医生提醒了她们一句。
  她们走后,威尔伯医生想象瓦妮莎怎样在弹奏莫扎特乐曲时在钢琴上猛力敲打,而马西娅怎样在著文立说时在打字机上猛力敲打。她们是两个人,但无论如何只有两只手呀,怎能同时弹琴又打字呢?
  一连三天,马西娅和瓦妮莎天天都来,医生开始担心维基、玛丽、佩吉·卢和西碧尔本人会不会出事了。但通过这三次接触,医生终于认定马西娅和瓦妮莎尽管个性迥异,却是一对连系紧密的好友。而将二人紧密地连系在一起的,是两人都是这样地生气勃勃。
  不过,二者仍有差别。瓦妮莎充满能量,似乎是带电的,常用夸张的手势,把一切都搞成戏剧化。这一点,无论马西娅,还是其他任何化身(至少是医生见到过的)都是不可比拟的。马西娅是瓦妮莎的翻版,只是比较安静、比较忧郁,尽管有时心情还比较轻松,但基本上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可以跟着瓦妮莎来逃避现实,或借读书而遁世。她把人生看作“令人厌恶和枉费心机”,把人们看作“简直糟糕透了”。
  维基曾说马西娅能感受西碧尔的情绪,而且加以强化,这点好象是说对了。瓦妮莎拐弯抹角地数说马西娅的不是,以及说她讲的话象一出电视剧,似乎也没有说错。西碧尔和其他化身看到电视中的悲哀场面时,伤心落泪的必有马西娅。不论是什么故事,只要演到一个小孩(甚至是一条狗)终于回家或被人带到父母面前或找到了母亲,马西娅就哭得涕泗滂沱。马西娅是几个化身中最需母爱的人。维基曾告诉威尔伯医生:“马西娅只是为了想她母亲就会哭。”
  在瓦妮莎和马西娅第四次来诊后不久,瓦妮莎上演了一出戏。“再见,亲爱的,”瓦妮莎用悦耳的嗓音说道,“我离开你真感到难过。我会想念你的,但我将在欧洲寻欢作乐。”然后,瓦妮莎转过身子,说了一段旁白:“我一看见她就受不了。但愿这淫妇离开码头回家。”
  瓦妮莎又改变了所站的位置,嗓音也变了。她改演码头上另一个女人,正在望着第一个女人离去。“我为你离开我而难过,你自己保重,愿你在欧洲愉快。”然后,瓦妮莎撇着嘴,咕噜出一句旁白:“但愿她淹死!”
  威尔伯医生清楚地看到码头上两个女人在告别。这个小品演得如此逼真,如此活神活现,医生不由得大发议论:“瓦妮莎,你选错了行业。你应该做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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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3点14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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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沉默的目击者

  1955年夏秋之际,威尔伯医生发现:对西碧尔进行的心理分析又回到1934年春天,即在她经历九岁至十一岁这两年空白后又恢复理性之时。她本来已被弄得糊里糊涂,这时又发现自己已不再被允许睡在父母的卧室。其中的道理明白以后,她从出生之日起到九岁为止在这卧室中所忍受的经历也就清楚了。威尔伯医生把西碧尔自1923至1932年的经历看作是她对性问题的态度的发源地,甚至看作是她得病的温床。

  1934年3月西碧尔恢复理性的第一天,吃过晚饭,一家人都在起居室。海蒂正在一边看坦尼森的一部著作,一边在听收音机。威拉德捧着一本《建筑学论坛》看得出神。西碧尔想画一幅炭笔素描,但很难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因为她这一天感受的一系列怪事把她弄得心烦意乱。
  “时间不早,该回你房间了,佩吉。”海蒂下了命令。
  西碧尔早已听惯了佩吉这个称呼,但听不懂她母亲的训令。她从来没有自己的房间呀。她一直睡在父母的卧室。
  西碧尔道了晚安,便若有所思地朝楼下的卧室走去。她惊奇的是那张有栏杆的儿童小床不见了。卧室里唯一的床就是她父母那张白色大铁床。
  “佩吉·卢易夕安娜!”母亲的尖嗓音从起居室传来,“你干吗不上楼?”
  上楼?西碧尔不懂她母亲是什么意思。
  “已经八点多啦!”母亲的嗓门更尖了。“明天早晨你又要起不来了。亨德森小姐提问的是你,可不是我。”
  上楼?前几年,海蒂倒是指定过楼上一间卧室作为西碧尔的房间。但海蒂一直没有把小床或西碧尔搬过去。西碧尔决定去看看那间屋子是不是她母亲所说的那间。
  那张小床也不在这间卧室里,不过这里有一张单人床,是成年人用的。新床单和新枕套挺吸引人。这屋子是不是客人的用房呢?没有客人呀。难道这张大床是她的?既然母亲叫她到这儿来,这床想必是她的了。但他们什么时候把这床给她的呢?
  西碧尔脱了衣服,生平第一次睡在自己屋里的成年人床上。她记得:这也是第一次用不着面对那天天都有的卧室活剧。

  到底她是何时警觉晚间上床后深受干扰的,那就说不清了。反正总是受干扰。直到如今,她总算可以安然入睡,用不着紧闭双眼或朝墙侧卧了。
  西碧尔倔强地躲避的,在心理分析名词方面称作“原始景象”——儿童耳闻目睹的父母房事。这种景象之所以称作原始,是因为这是儿童第一次遇到成年人的性生活,是因为这是一个少年建立未来的感情、态度和行为之基础。在儿童发育过程中,其重要性应列首位。
  有些儿童没有这种原始景象。对许多儿童来说,偶然一扇门留着一道门缝,因而使他们见到了父母的房事。这种场合一般是碰巧遇上的,出于无心的。对儿童会产生什么影响,则要视家庭的气氛而定。如果房事仅是隐私,而不是禁忌,那么,为时短暂的这种遭遇一般不会留下心理创伤。
  但在西碧尔这一病例中,原始景象已不是短暂的一瞥,不是偶然的遭遇,而是西碧尔在九年中目击的固定不变的场面。与之成为强烈对比的,是他们在白天的行为中过分强调的礼仪和出奇的冷淡。
  在白天,他们从来不亲吻,不接触,没有任何亲爱的表示。在他们家,性的问题被看作是邪恶和堕落。在他们这家,饮酒、抽烟、跳舞、甚至看小说(被他们认为是“谎言”)都是被严格禁止的。
  女儿在有关性生活的基本知识方面所提的正常的问题,从来是不予答复的。海蒂怀孕时,西碧尔的言谈不能触及这“污秽”的事实。从妊娠而流产时,威拉德·多塞特在后台阶旁挖坑埋了这男性胎儿。西碧尔全然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这里不许问怎么回事,只能傲慢地讲什么精神的圣洁,而且彻底否定情欲,把它归诸邪恶。“一切男人都会伤害你,”海蒂告诉女儿,“他们卑鄙、自私、一文不值。”但在其他场合,她就讲“爸爸与其他男人不同。”由于西碧尔见过光屁股的小男孩,海蒂居然让女儿认为她父亲受过“阉割”。由于西碧尔对性的否定态度与日俱增,加上父亲受过阉割的认识,她后来在事实面前大吃一惊,而且大惑不解。她只能堵上耳朵,闭上眼睛。
  不同的化身具有不同的反应。
  佩吉·卢心神不安,睡不着觉,但不去堵耳闭眼。
  “你们谈什么呀?”她有时会问。
  海蒂会回答她:“睡你的觉去。”
  但佩吉·卢不仅不睡,还竖起耳朵听他们所讲的话。她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和西碧尔的母亲轻声轻语地谈论她。他们在餐桌旁经常这样谈论,她以为他们在卧室里也这样。这种窃窃耳语使她感到自已被冷落一旁,不由得怒从中来。甚至被套和床单的沙瑟声都使她生气。她一听到这种声音便想加以制止。
  祖母的葬礼后不久,她就被搬到楼上睡觉,听不到灌进耳朵里的床单悉挲声,无异是一种解脱。
  维基有一种明显的感觉,是海蒂·多塞特实际上愿意让她女儿目睹这一切。
  马西娅为她母亲的安全而害怕。
  玛丽讨厌这种置隐私于不顾的行为。
  瓦妮莎为父母的伪善而感到恶心。
  还有一个化身,名叫鲁西,是在心理分析进行到原始景象时出现的。她还是一个幼儿,大概三岁半大,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何时进入西碧尔的一生的。但在所有的沉默的目击者之中,最为愤慨的就是她。与西碧尔同龄的鲁西以毫不掩饰的狂怒反击她的父母。
  她父母一上床,鲁西就会叫他们:“睡你的觉,妈妈。睡你的觉,爸爸。”鲁西生气的原因是她不愿让她父亲与她母亲亲昵。她觉得他爱她母亲胜于爱己。
  一天夜里,鲁西爬下小床,一声不响地朝父母的大床走去。平时坐汽车,鲁西总是坐在父母之间。既然在汽车里可以这样,在卧室里当然也可以这样。
  威拉德勃然大怒,拽着女儿下了床。他坐到椅中,把幼儿横置双腿之上,使劲揍她的屁股,然后把她送回小床。这个小孩一直呜咽啜泣到天亮。
  “绝不再这样了,”威拉德对海蒂说,“我绝不再打孩子了。不管是谁,整整哭了一夜,想必是伤心透了。”
  威拉德过去从来没有打过女儿的屁股,以后也没有再打。但他不知当时爬上大床的是鲁西和西碧尔,而哭了一夜的是佩吉·卢。这件事有很大的伤害性,以致与鲁西一起行事的西碧尔早已晕了过去,变成佩吉·卢了。
  威拉德和海蒂,当然不受多大影响。他们依然我行我素。西碧尔也就继续过这样的日子,一直到她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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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恐怖的笑声

  当西碧尔六岁的时候,出现了一段插曲,发生的地点不在那座带黑色百页窗的白色房子。原来,在大萧条时期,威拉德·多塞特遭受了严重的挫折,连他的房子也赔掉了。那所房子,为了还一笔旧债的缘故,成为他姊姊的房产。一文不名的威拉德,带上妻女住到他父母的农场去了。农场离家不远,在威洛·科纳斯镇外五英里。
  这一块四十英亩的土地上只有一座房子,就是一间鸡房。多塞特就搬到这里暂时安家。这里的地形波浪起伏,那间房子坐落在小山上。西碧尔搬来后,感到挺高兴,因为她原来在那座带黑色百叶窗的房子里遇到的怪事,居然停止出现了。
  在这个威拉德戏称为“肆拾①”的农场里,秋去冬来,冬去春来。刚下了三天雪,现在已经停住。威拉德·多塞特一边往炉灶里添木料(三月里春寒料峭),一边用他向来温柔的嗓音对西碧尔说:“我们出去,别打扰你妈妈。”
  这话的意思是:他们要回到小山下面的大橡树那里去,他俩在下雪前曾锯过那树。
  凡是西碧尔自己在屋里能做的,她都喜欢——用彩笔着色呀,摆弄玩偶呀,给它们做衣服呀,同那只大狗托普玩耍呀,读那本父亲为她买来的初级读物呀。不过,再次出去也挺不错。
  “马上就走吗?”她问道。
  “我照应一下妈妈就走,”她父亲回答。
  他总是叫她“妈妈”,但西碧尔自己只叫她“母亲”。还是在非常幼小的时候,西碧尔曾叫她“妈妈”,但早已改称母亲了。但她父亲却没有注意这一点。
  她父亲就是这样。如此英俊,如此生气勃勃,不久前在事业上还如此成功。但他一头埋在工作中——设计建造那么多了不起的房子、教堂和粮仓。有些人把他称作“建筑大师”。可他就是没有时间注意家里的事。
  这间屋子的另一头,用作起居室、卧室和游戏室。那里有个人一动不动地坐着。这是她母亲。天色昏暗时用来照明的煤气灯,正在她身边点燃着。
  西碧尔能看见她母亲的花白头发——前面是小束和小卷,后面的卷发用三根骨质的发夹拢在一起。虽然只是下午三点钟左右,她却穿着深蓝色法兰绒睡衣,脚上穿着灰色毡拖鞋。她的双手直直地垂在身旁。她的头垂得极低,连脸都不露。
  她母亲就象威洛·科纳斯大房子里那架钢琴上面的塘鹅像,也象罗彻斯特市博物馆的一尊塑像。她母亲素来不是这样。她素来是自我感觉良好,指挥一切,把头抬得好高。西碧尔有一次听到一位邻居讲:“海蒂·多塞特把头抬得那么高,我敢肯定哪怕地下裂个大缝,她也看不见。”
  在这里的母亲和在威洛·科纳斯的母亲,还有好多不同哩。在那里的母亲对你做某些事。在这里的母亲什么事都不做。
  她父亲已走到母亲跟前,并跟西碧尔打了打手势。西碧尔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不喜欢做这事,但父亲的手有毛病,一个人搬不动母亲。她母亲既是这样,她只能去帮助他。
  父女二人都站在她母亲身旁,但母亲就象什么也未看见似的。甚至把她从椅中抬起,搬到她专用的白瓷便桶上,她也毫不在意。他们等她便溺时,父亲脸上微露不悦之色。事后,他们又把她搬回椅中,她父亲把便桶拿到屋外。
  现在西碧尔单独同她母亲在一起了。在威洛·科纳斯老家,西碧尔单独同她母亲在一起时总是心怀恐惧的。在这里,她就不怕了。她母亲没有对她做什么事。她是一个四十七岁的妇人,只能由人把她当娃娃那样照应。
  如今,他们不得不为母亲做一切事情。她不能走到外面的厕所去。他们得给她穿衣、喂饭。她吞咽得如此缓慢,连一顿稀汤也要喂上几个小时。
  在大房子里,她母亲做饭,杰西洗衣并打扫卫生。这里没有杰西,她父亲做饭,从水泉那里取水,在河中洗衣裳。他什么都得干。双手还因在威洛·科纳斯得的神经炎而致残。
  西碧尔把身子转向她的玩偶诺玛,给它加了一条毯子。“我要出去啦。你就要睡着了,睡着以后就不会感到孤单了。”
  她父亲回来了,对她母亲说:“妈妈,我带西碧尔出去了。你没有问题吧。”
  他跟她说话有什么意思呢?她是听不到见的,什么都听不见。她眼睛睁着,但当什么东西在眼前晃过时连眼皮都不眨。她母亲没有睡着,但象个聋子、瞎子。跟她说话,她从不回答。
  “爸爸,你坐下。”西碧尔从他自制的软布垫箱子里提出他的长毛短大衣。它毛茸茸的,遮在他长裤外面真好看无比。他从来不穿长大衣,但过去在威洛·科纳斯为他干活的人都穿。
  他父亲坐了下来,她替他扣上衬衫的领扣,然后帮他穿上短大衣。她还帮他穿上带扣的套鞋。“把脚跷起来。”她下令道。
  为父亲做这事多好啊。只是在双手残疾以后,他才让她又为他做事的。在她非常幼小时,他曾忙了一整天而疲倦地回家,她把香甜油膏涂在他脚上。他突然决定自己来涂。
  “为什么我不能涂呢?”她曾问他,“我涂得不对么?”
  “不,不,你涂得不错,”他曾回答,“但你太大了。”
  什么叫太大了?她不懂。
  “好了,爸爸,套鞋穿好啦,可以起来了。”
  她穿上海狸皮领子的红羊毛外套、褐色毛线织的护腿套裤、带三个扣子的套鞋和红羊毛帽子。她从来不照镜子。她不喜欢端详自己。她母亲常说她的鼻子可笑。
  “爸爸,我准备好啦。”她说道。
  “来啦,”他回答了一声,便走到她母亲身旁。为怕炉灶的火不大而把她冻着,他把她的黑外套披在她肩上,权当披肩,然后同西碧尔一起走了出去。
  屋外,一切都是洁白而美丽。他们初来时是秋天。现在是初春。树上很快就长出叶子。西碧尔翘首以待。
  她父亲也曾说过:“真是个美丽的地方。”
  她的小雪橇在门外。她父亲说:“等我们回来以后,你可以去滑雪橇。”她多么喜欢滑下这圆圆的白雪覆盖的小山啊。她从来不撞上垄沟。她很小心。
  他们走过木堆。她喜欢帮她父亲从这木料堆上运木头。起先,他无法捡起木头,也不能捧起木头。她捡了一根小木头,横放在他的臂弯上。她父亲身子不壮,干这个活很吃力,但他干了。
  西碧尔想起他们初来之时。她永远忘不了那次开汽车来的时候。谁也不讲话。她什么都明白,但在三个人之中,她最不在乎丢掉那老家。她偶尔说上几句,想打破长时间的沉默,但她知道她父母根本没有听她说什么话,于是,她终于也闭上嘴。然而她母亲开了腔:“鸡房只能养鸡。”
  她父亲说:“房子挺干净的,从来没有养过鸡。”于是,她母亲的脖子变得通红。她冷笑道:“没有养过,那我们是第一批罗。我嫁给你的时候,没有想到你会把我变成小鸡。这是你的姊姊克拉拉做的好事。而你竟蠢得由她摆布。”她父亲转过身子,集中注意驾驶汽车,一句话也不吭。
  她母亲不再冷笑。圣诞节的时候,她就变了。原先,她母亲告诉自己在伊利诺斯州埃尔德维里的父母、兄弟和姊妹,说这一年就不同他们交换礼物了,但亲属们无论如何还是送来了东西,而她母亲没有钱买东西送还,便深感压抑。于是,她停止讲话,再也不做任何事。
  西碧尔还记得以前曾来这里看了看。她父亲曾说要在这里盖个别墅,等她再大一些就可以有一匹属于她自己的小马。然后,他们就突然来到这里,根本没有盖什么房子。爸爸和母亲不喜欢这里,但她喜欢。这里比那大房子里面要好多了。
  同她父亲和托普一起走下小山,挺好玩的。走到山坡的玉米围栏和牲口棚时,他停止脚步。牲口棚里有分隔栏,他们养着一头牛和几匹马。西碧尔有时同她父亲到这里来套马。她身材太小,提不起马具,但是站在挤奶凳上,她就能帮她父亲提马具。
  回到这棵大树这儿来,多么好啊。天未下雪时,他们几乎天天来锯树。她想把整棵树锯断,但她父亲说这树太大,只有两个人不太安全。他们先锯,然后把锯取出,由她父亲雇的一个人来砍。然后他们回来再锯。
  树真多呀。有橡树和榆树。真美。
  她现在同父亲和托普站在盖满白雪的犁过的田野里。那棵橡树正等着他们。“爸爸,”她把手放在树上说:“它还记得我们哩。”
  “你真会幻想。”她父亲微笑着把横切锯的一头递给她,自己拿住另一头。两人拉着大锯。木头一点点锯开。
  “这儿真安宁,西碧尔,”她父亲说。她知道他正设法把使他悲伤的一切事情(包括她母亲和其他)一古脑儿忘掉。
  阳光亮得耀眼。她能看到小山上被阳光照射着的房子。父女二人继续拉大锯。他们会有许多木材。
  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知道是什么,但能感到它。她父亲神经质地问她:“你听到那声狂笑吗?”
  “这里没有别人哪,”她答道。
  “不过你听见没有?”他又问。
  “我听见了,但我不知道是谁,”西碧尔盯着雪野。
  笑声又来啦。声音尖尖的,还往上挑。西碧尔哆嗦起来。她知道这笑声是怎么回事,但不敢承认她知道。她在威洛·科纳斯听过这笑声多次②。她被罚面对墙站着时,这笑声就出现过。扫帚把抽打她的脊背。女人的脚穿着鞋踢她。抹布塞进喉咙。绑在钢琴腿上,还有个女人猛力弹琴。有各种各样的东西放进她体内,有些东西的边缘很锐,弄得她好痛。还有凉水,叫她把凉水憋在体内。每次都比以前更糟,而且伴随着肉体疼痛的是那笑声。她被放在顶楼上的一只皮箱里,她听见那笑声。当她被埋在小麦围栏里差一点闷死时也听过那笑声。
  笑声消逝,不再出现。但这三月里的风送来的那种刺耳的笑声,把下午的宁静、平安和快乐,全都吹走了。
  西碧尔朝上望去。她母亲站在小山上,站在房子前面,靠近那小雪橇。怎么回事?刚刚不久以前,她还像一个石像,一动不动哩。起先,她并未挪动。后来,西碧尔看见她坐到小雪橇里。双膝弯得高高地,双脚放在操纵杆上。她用双手在雪地里向后一推。小雪橇便冲下小山,愈来愈快,向左边拐弯,径直朝白雪覆盖的垄沟飞驶。
  西碧尔吓傻了,动都动不了。然后,才使劲喊出了声:“她要撞上垄沟啦。她要撞上垄沟啦。”
  背朝着小山的父亲立刻转身对着西碧尔凝视的方向。他一边朝着他妻子奔去,一边大喊:“别这样,海蒂,停下,停下!”
  西碧尔没有动弹。笑声使她的心搏都停住了。全身一起冻结。她真想奔跑,不是朝小山跑去,而是逃离小山。但她哪儿都去不了。连动一动都不行。她知道,随着这熟悉的笑声之后,必将出现可怕的危险。难道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又回来了吗?
  她父亲现已离得很远,但西碧尔还能听见他在叫喊:“海蒂,海蒂,我来啦。”西碧尔仍旧站在原地,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母亲又离自己近了,又在威胁着自己。她母亲就象她在教堂里听说的龙,一条喷火的龙。
  西碧尔应该逃避这条火龙。但她不能。有好几个声音说着:“逃呀,救救自己吧。”“你救不了自己的命。你真坏,坏,坏。你母亲正为这个缘故惩罚你。”
  疾驶的雪橇愈来愈近了。她母亲的黑披风掠过白雪,下摆已变成白色。黑白相间。
  托普吠叫起来,转圈地走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又一声尖叫,笑声更频繁,离得更近了。然后寂静下来。
  她母亲撞上垄沟。雪橇往上一翘,把她甩了出去。她母亲象一只没有翅膀的黑色大鸟,在空中飞翔。她映在凹凸不平的雪野上的影子,沿着锯齿般的轨迹飞驶。
  她母亲不再飞了。她躺在犁过的田野上。她父亲俯视着她,摸她的脉搏。
  “爸爸!”西碧尔尖叫起来。
  西碧尔想到他们那里去,但动弹不得。望着她的父母,她紧紧抓着手里的锯子,似乎它能给她安慰,能解除她的恐惧。
  只有树梢在风中微微作声。除此以外,田野里一片寂静,就象她母亲在他们离开那房子以前那样默默无声。
  夕阳西下。西碧尔让那锯子从手中滑下。她本来把它抓得那么紧,也许它是联系快乐时光的纽带——从圣诞节至今的这几个月,在这期间,她母亲从不作声,而那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已经完全不复存在。

  西碧尔靠近炉灶站着。她父亲单腿跪着为她母亲又肿又紫的腿上作热敷。她母亲坐在椅中,说道:“我肯定它断了。你在热敷时用些山金车花酊剂③。”
  “你不该用一只脚使劲踩那操纵杆,母亲。要不然它不会拐弯冲进犁过的田野。”西碧尔柔声说。然后,她转身向她父亲:“你一个人怎么把她运进屋的?”
  她父亲抬头看这孩子的脸,干巴巴说道:“嗯,你不是帮我用雪橇把她拽上小山的吗?”
  是吗?西碧尔只记得自己身在田野,扔下锯子,然后就站在炉边了。
  现在她父亲正问:“你觉得怎么样,海蒂?”
  “我还活着。”她母亲说。
  “海蒂,你不要发脾气。”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母亲笑了,又是那种笑。
  “躺下吧,海蒂,”她父亲说。
  “再等一等,威拉德,”她母亲答道,“弄点水来。”
  她父亲提了桶去泉水那里取水。西碧尔在她母亲腿上涂山金车花酊剂。她的左腿已经五颜六色,破了多处。
  “痛吗,母亲?”西碧尔问道。
  “用你自己的脑袋想想。你以为如何呢?”
  “噢。”
  她父亲不在。她母亲会伤害她么?幸亏她父亲马上就提着水桶回来了。他给她母亲洗腿,做热敷。然后他做晚饭,而西碧尔摆桌上的餐具。
  “你弄错啦,”她母亲说。“叉子摆的地方不对。”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回来了。
  她父亲盛了一盘食物递给她母亲。她母亲大笑着说:“我到桌边来,帮帮忙。”她母亲坐到桌边,同他们坐在一起,自己动手进食。这是数月来的第一次。
  晚饭后,西碧尔帮她父亲洗盘子。然后,他们又在她母亲腿上做热敷,涂山金车花酊剂。几个小时过去了。
  “时间不早,该上床了,西碧尔。”她母亲说。
  这是很久以来她母亲第一次这样说。西碧尔没有遵命。
  “我叫你上床,”她母亲说,“现在就走。”
  “你还要她怎么样,海蒂?”她父亲问道。“她还是个孩子。在弄你回来时,她可帮了大忙。”
  西碧尔没有言语。别人说她做了她一无所知的事,她便无话可说。
  她走到儿童床边。这是他们从威洛·科纳斯运来的。她的小床、玩偶、玩偶床、玩偶桌、她自己的小椅——他们把她的东西都运来了。她穿上睡裙,带上睡帽。她母亲现在不再大笑,但她母亲在山顶上大笑的余声未绝。她还能看见那件黑披风衬着白雪。然后她父亲俯视她母亲……他怎么那么倒霉?正如她母亲经常说的——一夜之间,失去了威洛·科纳斯的房子,从镇上的首富变成最穷的穷光蛋。魔鬼为什么要打击他呢?难道这是她父亲和祖父老挂在嘴边的世界末日的开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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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海蒂

  威尔伯医生知悉海蒂·多塞特在“肆拾”患有紧张症①并随后在威洛·科纳斯有心理失常后,愈加深信:如果不对海蒂进一步了解,就不能对西碧尔进行治疗。海蒂制造了一个令人无法忍受的现实,而西碧尔为了活命就不得不保护自己。这一点愈来愈看得清楚了,虽然把患者说成是其母亲的牺牲品已是精神病学中的陈词滥调,虽然医生力图不把海蒂·多塞特当作西碧尔出现多重人格的主因,但要不按这个思路走,已是愈来愈难了。
  1956年末和1957年初,在医生逐渐了解西碧尔变成多重人格的原始心理创伤时,看来,这种创伤与她母亲有关,已是没有疑义的了。心理分析转向那位由全身不能动弹而突然恢复过来的母亲。

  西碧尔在那带黑色百叶窗的白房子后面的小巷中,脚跟不离地面地一步步朝威洛·科纳斯药铺走去。这是她由农场回家后第一次去药铺。
  她所熟悉的那扇爬满苍蝇的纱门拦住她的路。她踮起脚来抓住高高的铁制门柄,把门打开。她一走过陈旧的木质门框,这里特有的那股腐蚀性气味便向她袭来。
  西碧尔不想吸进这种可恨的气味,便憋住了气。她想很快穿过这间后屋。后屋里许多高桌和墙架上摆满了瓶子、玻璃瓶塞、碗、草药、五颜六色的液体和白色的粉末。这些药都是西碧尔从小就认识的那位穿白大褂、高而微驼的泰勒老大夫配制的。可是,她不能走进前屋,那里的架子上又有药,又有装着廉价糖果、玩偶、梳子和蝴蝶结的大玻璃柜。
  西碧尔寻找前屋和后屋之间的木梯。沿梯上去,就是她幼年时代着迷的地方,称作泰勒大夫的楼厅。除了少数人以外,谁也不许入内。这是大夫的隐居禁区。
  西碧尔顺着楼梯扶手,满怀希望地朝上望着,期盼白发的泰勒大夫露面。她不敢出声,只是气也透不过来地盼望药剂师能发现她。她终于看见药剂师皱纹密布的慈祥的脸。他微笑着招呼道:“上来,西碧尔,不要紧的。”
  西碧尔轻快地奔到楼顶,突然停住脚步,欣喜而激动地睁大了眼睛。墙上挂的,桌上放的,全是泰勒医生手制的小提琴。
  这里是通过特殊门路而接触的特殊音乐——不伴有疼痛的音乐(如在家中那样),而是伴有友谊和药剂师温柔话语的音乐。泰勒大夫微笑着,拉了一些小提琴曲。西碧尔如入梦境。“等你长大的时候,我为你制作一架小提琴,你也来演奏。”医生答应她。
  西碧尔酷爱音乐,还喜爱美术。她在这里能看到许多图画。黑树、白树、奔马、各种小鸡。小鸡的颜色各个不同。有的腿是蓝色的。有的小鸡是红脚绿尾。她把这些小鸡画下来。她母亲提醒她:小鸡不是白的、黑的,就是棕色的。但西碧尔继续画这类小鸡,认为它们表达了她母亲所否认的感情。刚才泰勒大夫还说:“你也来演奏。”
  这时,楼梯下面一声尖叫。这是她母亲的唤声。她母亲平时不让西碧尔离开身边,如今跟踪追来了。西碧尔赶快离开泰勒大夫,下楼来到母亲身旁。
  她俩走近药品柜台时,一个店员说:“我说得不错吧,多塞特夫人,她准在泰勒大夫那里,一找就找到。”那店员正为海蒂包一瓶药时,西碧尔把一个胳膊肘放在柜台上,一手托着下巴。一不小心,她的肘部碰到柜台上的一瓶药。药瓶摔在地下,玻璃的碎裂声使西碧尔的脑袋一阵阵抽痛。
  “是你打碎的。”这是她母亲的申斥。然后是她母亲一阵狂笑。西碧尔恐慌起来,而恐慌引起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房子旋转起来。
  “是你打碎的。”她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抓住铁制门把,将纱门完全打开。生锈的折叶咯吱直响。她母亲和她跨过门槛,走进小巷。刚才还充满期望地在这小巷中走过,现在竟成了囚犯在迈步。
  海蒂突然从小巷转到街上。西碧尔不知她们这次要到哪里去。好多次与她母亲一起散步,西碧尔都是实在不情愿。
  海蒂健步朝一排运货车走去。这是农民进镇时驾来的,沿着大街,排成一行,长达四、五个街区。西碧尔的母亲走到无人看守的运货车旁,径自将车上的豌豆和玉米一把把取出,用围裙兜住。别人也这么干,但西碧尔觉得很别扭,因为她父亲说这是偷盗。
  “你也拿些吧。”她母亲下令,但西碧尔拒绝了。她母亲曾叫她从汤姆家的菜园里拿番茄、苹果、芦笋或紫丁香,她也拒绝了。她母亲说偷些东西无妨,因为莱园里有的是,远远超过主人所需。但西碧尔觉得这样做是不对的。有时她母亲还对农民、店主或邻居说:“我没有机会问你可不可以拿一点儿。不过,你的东西很多嘛,你肯定不会在乎的。”即使是这样,西碧尔仍觉得这样做不好。
  离开运货车以后所干的事就更不对了,西碧尔跟着母亲来到毕晓普一家的果菜园。她父亲曾警告她母亲不要去碰邻居的财产。
  “我们拿一点吧。”海蒂带着西碧尔朝毕晓普的大黄菜②走去时说。海蒂弯腰去摘叶柄,西碧尔畏缩不前。“让你第一个吃大黄馅饼。”海蒂一边捡最壮的叶柄摘,一边奚落她。不过,西碧尔从来没有吃过什么大黄馅饼。
  这位母亲不仅在街上使她发窘,甚至在教堂也使她难以为情。在教堂里。海蒂的嗓门可大啦。威拉德有时会偷偷告诉她:“别说这个。”海蒂就向每个人大声宣告:“他叫我别说这个。”
  “多塞特夫人所作所为,难以令人置信,”维基在心里分析中说道,“谁会想到她这样背景的女人竟会在教堂当众出丑,竟会沦落成教唆犯?她这个教唆犯是要我们同她合作去偷东西。我们没有一个人干过这事。没有一个!”
  海蒂不仅使女儿感到别扭,而且使她感到羞耻。这是一个女儿看到她母亲以观看下流场面的心态窥视别人的窗户时,听到她母亲肆意散布下层老百姓在性生活方面的过失时所感到的那种赤裸裸的感情。
  “海蒂·多塞特这人很古怪。”威洛·科纳斯的镇民都这么说。可是。如果偷掐邻居的大黄菜、在教堂仪式时大声喧哗或在一无音乐二无来宾跳舞的饭馆里情不自禁地来一段独舞的海蒂·多塞特只是“古怪”的话,那么,她所沉溺的其他行为,就不能不说是“发疯”。
  海蒂在晚间的越轨行为,便是一例。有时,在夜色朦胧时,或在晚饭以后,她会粗暴地命令西碧尔:“我们去散步。”三岁至五岁的西碧尔明知这意味着什么而心中畏惧,但仍是一声不吭地随着母亲出屋。
  散步,在开始时是随便溜达,最后总会变成恶魔般的仪式。把头抬得很高,腰板骄傲地挺起,海蒂·安德森·多塞特真有一副埃尔德维里市长女儿和威洛·科纳斯富豪之妻的派头。她从人行道走来,从草坪走来或从后院走来,走进灌木丛。西碧尔反感地畏缩着。而她母亲拽下女式灯笼裤,怀着邪恶的欢快心情,在经过选择的地点,蹲下大便。
  海蒂·多塞特这种越轨行为的目的,是挑选镇上几个杰出人物,来发泄自己的敌意和轻蔑,在她搞这种名堂的1926、1927和1928年,斯蒂克尼一家、维尔夫人和威拉德·多塞特都在争当镇上的首富。哈里森·福特是报纸的编辑,而海蒂只能在家捆捆报纸,前者的地位当然比她高,所以海蒂选择这有损于她狂妄自大的情绪的人作为她泄愤的对象。“我在你们这些人头上拉屎,”这话虽然粗鄙,还算正常人说的话。海蒂却将这话付诸实施,认为所有的排泄物都是天赋的能力,听凭“无意识”的指挥,犹如精神病患者。
  海蒂·多塞特把斯蒂克尼家、维尔夫人和哈里森·福特的房地产视作她轻蔑的有形标志,所以总是在这些地方屙屎屙尿,甚至在威拉德·多塞特的(也就是她自己的)地下室也拉了一滩屎。这是精神病性的恶毒行为,表现了一种无意识的愿望——把粪便泼到某些特殊人物身上。
  可是,无论斯蒂克尼家、维尔夫妇、哈里森·福特、威拉德·多塞特,还是镇上其他人,都没有发现此事。西碧尔恳求她:“母亲,会被人看见的,”海蒂总是回嘴:“废话。”
  镇民们好象也没有察觉:在他们星期日做礼拜而把一群小女孩交给海蒂·多塞特照看时,她竟搞了那么难以令人置信的把戏。
  表面上看来,照看邻居的小孩,再也不可能更为善良,更有母性,更为有益无害的了。事实上,海蒂同这些小女孩开始做游戏时也确实是纯洁无邪的。
  “我们来玩赛马。”她四肢着地,并鼓励孩子们也依样来做。
  “现在,大家象马一样俯身往前跑。”孩子们高兴得大声尖叫时海蒂就叫她们开始赛马。小女孩们听她的指挥俯身模仿马的姿势,海蒂就居高临下,实现她搞这游戏的真正目的。她一边对她们百般猥亵,一边吆喝:“跑呀,快跑。”西碧尔和其他化身在旁瞅着,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正如她们目睹那屙屎的仪式时感到的那样。
  这就不是什么“古怪”,而是真正的堕落了。一天下午,佩吉·卢看见西碧尔的母亲正在猥亵一个由其照看的一岁半男孩。佩吉·卢皱眉想(正如她在心理分析时告诉威尔伯医生的):“西碧尔母亲这样做实在不好。”佩吉·卢为自己庆幸,海蒂不是自己的母亲,便一声不出地溜了。
  当西碧尔伴随她母亲和她母亲三个十多岁的朋友一起穿越森林到河边时,她也感到羞耻。希尔达、埃塞尔和伯尼斯三个人都来自“社会下层”,海蒂宣扬自己同她们友善交往是一种社会服务。
  西碧尔从来没有见到她母亲同父亲在白天接吻或拉手。但当西碧尔走向河边时,她见到她母亲同这几位特殊朋友有这些行为。到了河边,她母亲会说:“我们到灌木丛后面去穿游泳衣,你在这儿等着。”早已穿上游泳衣的西碧尔就这样等着。头几次,西碧尔没有注意她母亲和母亲的明友在灌木丛后面磨蹭多久才出来。
  一天,西碧尔沿着岸坡趟水时,开始感到不自在。她已经察觉她母亲和那几位姑娘在灌木丛后而呆得太久,大大超过了她们换游泳衣所需要的时间。
  西碧尔不敢出声叫她母亲,但她决定靠近灌木丛走动,希望她们能注意到她。走近灌木丛,她听到她母亲和那几位姑娘的柔声细语。她们在说什么呢?在做什么呢?磨蹭什么呢?西碧尔被好奇心所驱使,便推开一些枝叶,想看个究竟。
  她母亲和那几个姑娘没有有穿上游泳衣。游泳衣被扔在一边。她们正在互相猥亵。
  赛马游戏,西碧尔一边想着,一边走开。她慢慢地走回河岸边。三岁的西碧尔除了赛马游戏外,不可能想到别的词来描述她目击的一切。
  在河岸边,她作为沉默的目击者,连续度过了三个夏天。每次她都在浅滩里趟水,玩弄岩石。不是看一眼灌木丛后面的场景,就是干巴巴地等着。她多么盼望她母亲和那几位姑娘快一点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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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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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3点17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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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被蹂躏的孩子

  1957年初,心理分析揭露了海蒂施加于西碧尔的一幅幅充满残酷、暴行、惩罚和秘密仪式的悲惨场面。威尔伯医生深信西碧尔分裂为多重人格的根源在于俘虏——控制——囚禁——折磨这个复杂的大主题。逃脱之门,一扇扇地关闭,对西碧尔这个被蹂躏的孩子来说,当时毫无出路可言。须知所谓“被蹂躏孩子综合症”直到四十年后才在医学上得到确认。
  据医生推测,西碧尔在出世时是正常的。两岁半左右以前,她一直在回击。后来,她寻求外援,终于认识到外援无望,于是她只好寻求内援。首先是创造一个虚拟的世界,住着一位幻想出来的亲爱的母亲,但最终的救援,是变成多重人格。为抵御那无法忍受的而且是危险的现实,她分裂成好些个不同的化身。西碧尔找到了生存的方法。她的病虽然严重,但却作为防护手段而发轫的。
  在农场时,这位母亲由于精神分裂症的紧张期而动弹不得。但,那位回到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再次构成威胁。现实再次变得危险起来,两碧尔也不得不再次求援于她习以为常的对付手段。
  当海蒂·多塞特说“让你第一个吃大黄陷饼”时,西碧尔气得晕厥过去,变成了佩吉·卢。
  跟西碧尔的母亲回家后,佩吉·卢走进日光室去玩,把门关上,旁若无人地活动起来,佩吉·卢拿出彩笔,坐在亚麻油地毡上,一面绘画,一面唱一首她父亲教她的歌。
  海蒂大叫“停下那该死的声音,”佩吉·卢继续唱歌。“你除了音乐和彩色画以外,得找另外一些你喜欢的东西,”海蒂把房门猛地一开,十分神气地说,“跟你小的时候不一样啦。不全是阳光、唱歌和美丽的颜色。玫瑰花也有刺哩。”她一边顿脚乱踩女儿的彩色笔盒,一边按着顿脚的节奏,字字句句从牙缝里迸出来。
  佩吉·卢继续唱着。她不能用彩笔,便去摆弄玩偶。敢发脾气的佩吉·卢也敢公然反抗西碧尔的母亲。
  快吃晚饭前,西碧尔回来接替了佩吉·卢。她父亲问她“为什么不去画一会儿彩色画呢?”她答道:“我的彩色笔全断了。”
  “还是新的哩,已经断啦?”威拉德说,“西碧尔,你得学会爱护东西。”
  西碧尔没有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彩色笔怎么断的。
  这位母亲却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目的是叫她女儿在有理由流泪时不许流泪。
  打从西碧尔能够记事时起,那粗声的狂笑便伴随着她母亲特殊的晨间护理。西碧尔出生只有六个月,这种特殊的护理就开始了,一直贯穿她整个孩提时代。清晨,她父亲一去上班,母女二人整个白天都在一起,这位威洛·科纳斯的母亲就开始大笑了。
  “我们不让任何人来偷看!”海蒂锁上厨房门,把门帘和窗帘全都放下。
  “我不得不这样。我不得不这样。”海蒂咕哝着。“她不慌不忙地把女儿放在厨房里的桌上。“你别动。”这位母亲命令孩子。
  下一步怎么来,每次不完全一样。但海蒂的一个心爱的仪式是用一把长长的木匙将西碧尔的双腿分开,把双足用擦碟布缚在木匙的两端,然后把她绑在天花板垂下的灯泡电线上。这位母亲径自到水龙头那里等待水凉下来,让那孩子在空中摆荡。咕哝了一句“唔,我看再凉也不可能了。”她就会把成人用的灌肠袋装满,再走回孩子身边。在孩子还在来回摆荡时,这位母亲会把那灌肠头插进孩子的尿道,用凉水把膀胱灌满。“我办成啦,”海蒂在完成使命后会胜利地尖叫起来。“我办成啦。”尖叫声后便是一阵阵大笑。
  这一类晨间仪式还包括一次次毫无必要的灌肠,次数频繁得骇人。每次用的几乎都是凉水,用的是成年人的灌肠袋,装着超过婴幼儿用量约一倍的凉水。灌肠后,海蒂还坚持要那孩子肚里装着凉水在屋里绕圈走,引起了要命般的肚子绞痛。但若西碧尔哭起来,海蒂便会揍她,一边揍,一边说:“我叫你哭。”
  这仪式还没算完,非要海蒂警告几句才告结束:“你敢在人前提一句,我不必惩罚你,上帝会替我办到的!”
  海蒂还会强迫她女儿喝一杯满满的镁乳①,也是在西碧尔的婴幼儿时期,次数也多得吓人。西碧尔肚子绞痛起来。海蒂会提起孩子,让双腿直直地垂着。肚子痛得更要命了。西碧尔恳求放她去厕所,海蒂却要她去卧室。是海蒂故意让西碧尔弄得满屁股屎的,但反过来还要为此惩罚那孩子。西碧尔哭了起来。于是,海蒂用毛巾堵住西碧尔的嘴,不让住在楼上的多塞特祖母听到哭声。西碧尔害怕毛巾堵嘴,便不敢哭。将近三岁半的时候,她再也不哭了。
  还有另外一种晨间仪式,更是痛得要死。海蒂把西碧尔放在厨房里的餐桌上,然后想到什么便把什么往孩子的阴户内硬塞——手电筒、小空瓶、小银盒、餐刀把、小银刀、纽扣钩等等。
  “你最好还是习惯它,”她一边这样做,一边对女儿解释道。她女儿那时才六个月,到六岁时仍是这样。“等你长大后,男人就将伤害你。所以还不如我为你作准备。”
  海蒂为女儿准备得如此彻底,使西碧尔的处女膜在婴儿时期便遭破裂,阴户内有永久性瘢痕形成。一位妇科专家在西碧尔二十多岁时进行检查后申称:由于内伤,她也许根本不能生育。
  即使她母亲说什么“我不得不这样”而使她信以为真,她起初还是反抗的,虽然在两岁半的时候被镇压得服服贴贴,她怪罪的还不是那位行凶作恶的人,而是那个人所使用的工具:手电筒、毛巾、银盒、鞋扣钩。
  有一个安息日早晨,全家即将去教堂前,威拉德·多塞特说:“西碧尔,我不明白每次我们替你穿这些鞋时你总是这样尖叫为什么。”
  威拉德又对海蒂说:“妈妈,我们给她买一些新鞋吧。”
  威拉德·多塞特不知道:使西碧尔尖叫的并不是那双白色的儿童鞋。他不知道:在多塞特家,纽扣钩的用途曾与鞋扣无关。这些无名的虐待狂行为瞒过了威拉德,并以几条门帘窗帘瞒过了世人。
  当然,这些拆磨与西碧尔的过失无关。但当海蒂真想惩罚她女儿的话,那还有其他手段。那时,海蒂会打女儿的嘴巴子,把那孩子打倒在地。要不然,海蒂会把西碧尔从房间这一头扔到那一头,有一次竟把孩子的肩关节摔脱了臼。要不然,海蒂会用手猛砍西碧尔的脖子,有一次竟把西碧尔的喉部都砍裂了。
  一个热熨斗压在孩子手上,造成严重烧伤。一根擀面仗打在西碧尔几个手指头上。一个抽屉夹在西碧尔手上。一块紫色围巾捆在西碧尔脖子上,直到她透不出气。还会用这块围巾扎在她腕部,直到那只手变得青紫麻木。“你的血有毛病,”海蒂装成绝对正确的样子,“这样就会好一些的。”
  西碧尔被几块擦碟布绑在有漩涡装饰的钢琴腿上,而她母亲演奏巴赫、贝多芬、萧邦。有时在事前没有别的折磨,但有时海蒂先用凉水把孩子的肠子或膀胱灌满。海蒂一边踩下钢琴踏板,一边使尽全力敲打琴键。头部的颤动,又反射到灌满的膀胱或直肠,引起了肉体的极度病苦和心灵的恐怖。无法忍受的西碧尔,几乎总是让她的一个化身出来。
  西碧尔的脸和眼都被擦碟布蒙住。这种蒙眼游戏是一种惩罚,因为孩子竟敢问了若干问题。对这些问题,她母亲的回答是:“无论什么人都知道谁是瞎子不是瞎子,但我要让你明白瞎了眼以后是什么滋味。”结果西碧尔生怕瞎了眼,后来,当她的视力出了问题时,她害怕极了。
  有时,海蒂还让西碧尔尝尝死了的滋味。她把西碧尔放在顶楼的箱子里,关上了盖。要不然,就把一块湿抹布塞下喉咙,并在孩子的鼻子里塞棉花,直到孩子昏死过去。当海蒂威胁说要把西碧尔的双手放进绞肉机、把手指剁掉时,西碧尔不知此话是否当真。她母亲威胁过许多事,后来她果真干了出来。
  但海蒂狂乱的目标有时不是西碧尔,而是瓷器、亚麻布、钢琴或书籍。一到这种时候,海蒂·多塞特虽然在西碧尔开始上学读书前,一天二十四小时同女儿在一起,但却无视那孩子的存在。海蒂会完全陷入自我专注的状态。她全神贯注于以她已故父亲为中心的幻想之中。海蒂会坐在那里抚摸、嗅闻她父亲的吸烟服②。如果手里不拿着它,她就把它锁在一口箱子里。
  要不然,她就去擦洗哈维兰③瓷器,其实它很少派上用场,用不着擦洗。她还把亚麻布摆上摆下,叠来叠去。她还会在起居室阴暗角落里摆着的竖式钢琴旁坐着,弹奏萧邦和贝多芬的名曲。她听唱片时非得从头开始,一张一张地顺序到底。比如,听交响乐时如果只听第四乐章而不从第一乐章开始,经过第二、第三乐章,才听第四章,那就乱了她的规矩,大逆不道。
  海蒂还在屋里踱来踱去,背诵一些诗和小说的片断。有时一段文字会使海蒂乐不可支,她会笑了又笑,没完没了。西碧尔问她乐什么,海蒂却旁若无人地继续背诵下去。
  “母亲,我在玩偶衣服上缝什么扣子?”西碧尔问道。
  “我的哈维兰瓷盘跟妈妈的完全一样,”海蒂答非所问,“妈妈的哈维兰瓷盘将归我所有,因为它们跟我的很配称。我真爱它们的式样。”

  这所房子开始成为西碧尔婴儿时代的牢笼。十一个月大的西碧尔,被绑在厨房里的一张高高的靠背椅上,玩弄着一只橡皮小猫和一只橡皮小鸡。海蒂自顾自地在起居室里弹钢琴时,西碧尔的小猫和小鸡掉在地下。西碧尔想挣脱捆绑去捡取小猫、小鸡,但她无法动弹,便只好大哭。而海蒂却继续自弹自唱,不去解脱那婴儿的“锁链”。哭得愈凶,那监狱看守弹唱的声音愈大,以把那干扰的声音淹没。
  那靠背椅上的囚犯大了一些,能够爬行时,曾想报复她母亲。西碧尔本来在日光室的地下玩,看到海蒂离家去商店,便爬到起居室,爬到钢琴上,把一张张琴谱撒了一地。海蒂回家后,发现西碧尔安安静静地坐在日光室里,便始终没有怀疑西碧尔。
  那孩子还有其他办法回击。她正在学步时被她母亲绊倒,便不肯再学走路。她坐在地板上出溜。其实,她早在十个月大时便发育过早地说了她第一句话:“爸爸,把牲口棚的门关上。”但西碧尔直到两岁半才迟迟学会走路。
  在人生之初,要报复她母亲还是比较容易的,因为,哪怕在牢笼里也有朋友。海蒂在分娩以后得了忧郁症,无法照料孩子,所以在那婴儿生后六个星期内,担负起照看孩子的重任的,是她的祖母。后来那婴儿得了中耳炎,海蒂受不了那哭声,再次丢下了母亲的职责。于是祖母又来帮助威拉德照看孩子。那婴儿趴在威拉德肩上时,那只坏耳朵恰好对着热炉灶,耳朵便出脓而不痛了。她祖母又走了。她母亲又回来了。而那婴儿把耳朵不痛这件事跟她父亲联系到一起。
  当西碧尔两岁半的时候,祖母得了中风,海蒂花时间去侍候,家里找了女仆普里西拉来照看孩子。西碧尔爱普里西拉,仅次于爱她祖母。有一天,西碧尔对普里西拉说“我爱你。”海蒂无意中听到这话,便说:“你也爱妈妈,是吗?”
  西碧尔转身看见正在擦拭哈维兰瓷器的海蒂,便搂着海蒂的脖子说是。海蒂将西碧尔一把推开,说:“噢,别这样,你已经不小啦。”
  普里西拉觉得多塞特夫人已经生那孩子的气,便朝西碧尔张开臂膀。西碧尔奔过去抓住普里西拉的手。普里西拉说西碧尔能帮她忙,能帮她抹灰,她俩要一起准备午餐,西碧尔有了普里西拉,便感到不需要自己的母亲了。
  但等到西碧尔又长大一些时,她母亲便稳稳地接管了那孩子,她祖母和普里西拉的两段插曲终结了,镇压的阶段已经开始。西碧尔已被管制得不能哭,不能对别人申诉,否则便要受惩罚。她把一切都咽下肚去。西碧尔知道不能反抗,因为一反抗就更要受罚。
  可是,心里还跃动的,是对新体验和对创造力的迷恋。但象画那些红脚绿尾小鸡的创造力,却常常引起母女之间的激烈冲突。
  西碧尔四岁的时候,一天下午,她从杂志上剪下一个人脸,贴在锡纸上,还粘上几根红绳。她为自己的创造感到欣喜,便跑到厨房把它显示给她母亲。“我想我曾嘱咐你别在屋里奔跑,”海蒂一边说,一边把平锅放上炉灶。
  “我很对不起,”西碧尔说。
  “对了,你应该道歉,”海蒂说。
  “瞧,母亲,”西碧尔举起她的手工。
  “我现在没有时间看,”海蒂说。“我很忙,你看不见我忙吗?”
  “你看我做了一个什么东西。这是为我们的圣诞树做的。”
  “只是杂志上的图,加上一些锡纸,”海蒂冷笑。
  “我觉得挺漂亮,”西碧尔说,“我要把它挂在树上。”
  “好啦,我很忙,”海蒂说。
  于是,西碧尔把它挂在起居室钢琴旁的圣诞树上。她望着这被她母亲所轻视而自己十分自豪的手工。“母亲,你来看一看,”她回到厨房去叫海蒂。
  “我没有时间。”
  “来嘛。”
  突然,海蒂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盯着西碧尔。“我发了话以后,你没有去把那玩意儿挂在树上吧?”海蒂问道。
  西碧尔恨不得在她母亲瞧见以前把它拿下来。但她母亲已经站在树旁叫她:“你马上到这儿把它从树上拿下来。”
  西碧尔站着不动。
  “你听见没有?”
  “我立刻就拿下来,”西碧尔答应道。
  “你不是说‘立刻’吗?”海蒂的嗓音刺耳。
  西碧尔落入圈套,进退两难了。如果她服从,她就得到树边去,海蒂正站在那里准备揍她。如果西碧尔不去,她就会由于不服从挨揍。西碧尔决定用前一种办法。她一把扯下那手工,躲开她母亲,便往门口奔去。海蒂在后面追。西碧尔跑得更快。她母亲恐吓道:“你又在屋里奔跑啦。”这喊声在到处轰响。西碧尔不知道自己该跑呢,还是该停。如果停下,她母亲会为那圣诞节装饰品而打她。如果继续奔跑,她母亲又会为她奔跑而打她。圈套已做得天衣无缝了。
  西碧尔脚步一停,右颊就重重地挨了一拳。
  这是糟糕的日子,但也有好日子。象弗勒德一家来访的那一天,就是好日子。当弗勒德一家——珀尔、鲁思、阿尔文和她们的母亲,坐在雪车里离去时,西碧尔站在门廊台阶上挥手告别。雪车远去,西碧尔走进屋。那天下午,她在日光室地板上同比她大一点的鲁思和珀尔玩,她多高兴啊。她只有三岁半,但她们同她玩,教了她许多事。珀尔还使西碧尔的玩偶贝蒂·卢走起来。
  西碧尔手里还抱着贝蒂·卢,走进日光室。海蒂跟上来说:“扔下那玩偶,我要脱掉你那羊毛衫。”
  但西碧尔不愿扔下玩偶,这天下午多妙呀,她学会了许多东西。她已经学会怎样使贝蒂·卢走路。
  “我想给你看看贝蒂·卢怎么走路。”西碧尔告诉她母亲。
  “我没有时间,”海蒂生气了。“我得给爸爸准备晚饭。你马上给我扔下玩偶,我要脱你的羊毛衫。”
  她母亲给她脱羊毛衫时,西碧尔说:“我喜欢珀尔。她真好玩。”
  “我没有时间。”她母亲一边回答,一边把羊毛衫挂在厨房里的衣钩上。
  西碧尔跟着母亲走出日光室,走进厨房,还想讲这天下午的事。她母亲开始准备晚餐。她正从碗橱里拿出几个锅时,那匆促挂在钩上的蓝羊毛衫落到地下。“我一转身背着你,你就出事,”她母亲说,“你干吗把羊毛衫拽下来?你为什么不能放规矩点?你为什么非得那么坏?你这可恶的丫头。”
  她母亲捡起羊毛衫,反来复去地检查了一番。“弄脏了。”她用医生下诊断的口气声明道。“母亲永远把你弄得干干净净,而你只会糟蹋,”
  西碧尔觉得她母亲用屈曲的指节一次次地使劲打她的一边脑袋。然后,她母亲把她往一张小红椅中一推。这时,她祖母下楼来找她和她母亲说话。她母亲说:“祖母,请你不要走近西碧尔。她正在受罚。”她祖母就没有走近。
  那把小红椅的对面,是一只壁炉上的钟。西碧尔太小,不会看钟,但她知道长针指哪里,短针指哪里。现在,长计指着12,短针指着5。
  “现在是五点整,”她母亲说。
  今天下午多美妙呀,西碧尔一动也不敢动地坐在小红椅中想着。我有那么多好玩的事,遗憾的是阿尔文不能同我们一起玩,因为我们在摆弄玩偶,而他是个男孩。他被我们排斥在外,这多不好呀。”
  她母亲对弗勒德一家很不错。她给她们许多东西:给弗勒德夫人吃的东西,给珀尔一副露指长手套,给阿尔文一条儿童护腿套裤,她母亲还给她们两套游戏器具,这些游戏器具西碧尔从来没有玩过,也没有机会来玩。
  她看了看钟。那短针现在指着6。她就告诉母亲。
  “我没有问你呀,”她母亲尖刻地说道。“为了这一点,你还要多呆五分钟,你这个脏丫头。你把羊毛衫弄脏了,你还有一张脏嘴。”
  “我做错了什么了?”西碧尔问道。
  “你自己做的啊,你自己明白。”她母亲回答。“我要罚你,叫你变好。”
  西碧尔不愿意想她自己,想她自己坐在小红椅上,瞅着钟。但她常常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她一想自己,就立刻设法去想别的事。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坏,你这坏丫头?”她母亲问道。
  这个“你”字把西碧尔弄得糊涂,“坏”字又把她弄得疑疑惑惑,她觉得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件是坏事。
  西碧尔没有把这天关于蓝羊毛衫的事跟任何人说,但这个思法憋在她喉咙里,使她嗓子好痛。
  还有一件关于玻璃珠的事,西碧尔也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一串五色缤纷的玻璃珠,就象一道彩虹一样,十分美丽,而且十分古老,是荷兰制造的,由海蒂的母亲传给女儿的。海蒂又转送自己的女儿。西碧尔喜欢拽着它,含进嘴里,用舌头舔它。一天下午,穿玻璃珠子的棉线断了,珠子在起居室地毯上撒得到处都是。三岁的西碧尔急着想在她母亲看到以前尽快把珠子捡起来。但西碧尔还没有捡拾干净,海蒂就一把抓住了她,并把一粒珠子塞进孩子的鼻子,西碧尔觉得自己快憋死了。海蒂这才着急,但怎么也弄不出来。
  海蒂害怕了。“快,我们去找奎诺奈斯大夫。”
  奎诺奈斯医生把玻璃珠子取了出来。但在母女二人离去以前,医生问道:“多塞特夫人,这玻璃珠怎么进去的?”
  “噢,”海蒂·多塞特答道,“你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他们总是把东西放进鼻子和耳朵里去。”
  到了晚上,海蒂告诉威拉德关于女儿和玻璃珠的事。“我们得教她更加当心,”母亲告诉父亲,“教育她……指责她……恳求她……影响她④……,我们作押韵的诗吧。”
  威拉德同意这话。西碧尔一句话也没有告诉奎诺奈斯医生,一句话也没有告诉她父亲。
  另一个意外事件,西碧尔也忍气吞声地保持沉默。它发生在一天下午,在那小麦围栏里。那时,西碧尔才四岁半。海蒂带西碧尔到那里去玩。天正下雨。
  母女二人从威拉德的木器行的折叠梯爬到店铺顶层的小麦围栏。海蒂说:“我爱你,佩吉。”然后,这位母亲把孩子往小麦中一放,就走了,还把梯子折叠到天花板里去了。
  西碧尔被小麦围住,觉得窒息,感到自己快要死了。过了一会儿,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在那儿吗,西碧尔?”她忽然听出父亲的嗓音。然后,威拉德站在她身旁,弯腰把她轻轻拉了出来,带她下楼。她母亲正在木器行里等着。
  “西碧尔怎么跑到小麦围栏里去了?”威拉德问他妻子。“她会被憋死的。”
  “准是弗洛伊德干的。”她母亲谎话连篇,张口就来。“这个卑贱的孩子。镇里和教堂里有了他才倒霉哩。我们得把这恶棍赶出去。”
  威拉德立刻去找弗洛伊德。西碧尔和海蒂径自回家。威拉德回家后告诉母女二人:弗洛伊德说“没有啊,我没有这么干呀。你为什么怀疑我呢?”
  “弗洛伊德专门会说谎,”她母亲轻蔑地说。
  威拉德不知如何是好,便问西碧尔怎么跑到小麦围栏里去的。西碧尔的眼光遇到了她母亲的眼光。她沉默不语。
  “我不希望你再去那里。”威拉德教训女儿。“幸亏我因下雨而回家早。幸亏我到店铺里去。那张梯子有点不对头的样子,所以我爬上去看一看。”
  正如西碧尔对那纽扣钩和玻璃珠一言不发那样,她对刚才发生的事也一言不发。
  早在西碧尔才两岁时,一天晚上,她父亲问她,“你的眼睛怎么又紫又肿呢?”她也是什么都没有讲。她不让父亲知道她母亲一脚踢开那孩子正在玩的积木时踢中了她的眼睛,而且还用拳头猛打那孩子的嘴,那里正有一颗乳牙在生长。
  这些无法分割的事件表明:西碧尔的童年时代是在监禁室和拷打室里度过的。在从药铺回来的路上,有关的记忆又一次来折磨西碧尔。
  可是,记忆的折磨有时能被撇过一边。一年级小学生西碧尔喜欢上学,交朋友,还曾在放学后去访问她的同学兼朋友劳里·汤普森的家。
  劳里的母亲是一个热情而开朗的胖女人。她站在门廊台阶上迎接劳里和西碧尔,先拦腰抱了抱劳里,然后对西碧尔莞尔一笑,便领那两孩子进屋。牛奶和新鲜的苹果馅饼正等着她俩哩。
  在汤普森家,一切都那样宁静,但那时七岁的西碧尔可以肯定汤普森夫人在自己离去以后就会立即对劳里做什么可怕的事,正如其他所有的母亲一样。
  西碧尔的母亲拆磨西碧尔,使她害怕。而西碧尔自己无能为力。更糟糕的是:西碧尔还不敢请别人来干预。
  西碧尔爱祖母,但只要她母亲说“祖母,别走近西碧尔,她正在受罚,”她祖母就不来干预。西碧尔在下楼梯时被她母亲绊倒,摔了下去。她祖母闻声来问是怎么回事,她母亲回答:“你知道孩子们动作多笨拙,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她祖母也没有来干预。
  她父亲同样没有来干预。难道他没有看见那纽扣钩、那脱了臼的肩膀。劈裂的喉头、烧伤的手、发紫的眼睛、肿胀的嘴唇、鼻中的玻璃珠,还有那小麦围栏吗?难道他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但她父亲不肯来弄明白。
  每当西碧尔哭起来时,她母亲总是说:“有人来了怎么办?”西碧尔怨恨她祖母和父亲不来干预,也怨恨那永远不来的邻居,怨恨那老是呆在楼上而不知楼下发生何事的多塞特祖父,也怨恨奎诺奈斯医生,他一次次看到多塞特小孩受到伤害但不去问个究竟。后来,西碧尔还怨恨她的几位老师,他们常常问她出了什么事,但从来没有认真查一查原因。西碧尔特别喜爱她七年级老师马撒·布雷赫特,因为她可以跟这位老师谈心。但西碧尔也对这位老师感到失望,因为,老师虽然好象觉得西碧尔的母亲很古怪(也许还发疯),但也没有出面干预。后来,西碧尔在学院读书时,护士厄普代克小姐尽管似乎有所了解,但还是把她送回家来受折磨。
  西碧尔为这些人不来救援而感到忧伤,但并不责怪那位行凶作恶的人。有过错的是纽扣钩、灌肠头或其他行凶工具。可是,那行凶者,由于是她母亲,是她不仅要俯首听命,而且要尊敬和爱的人,所以是不受责备的。大约二十年以后,当海蒂在堪萨斯城在临终前说“我真不应该在你还是个孩子时对你那样生气”时,西碧尔不仅不觉得这“生气”二字实在过于轻描淡写,甚至去回忆一下母亲怎样“生气”也感到自己似乎有罪一般。
  西碧尔对她母亲的感情一直很复杂,因为海蒂的行为自相矛盾。使女儿发窘、羞耻和和受折磨的母亲,竟会从杂志上剪下五光十色的图像,贴在碗橱门的下半截,使西碧尔能看个仔细。早餐时.这位母亲常在麦片粥底下放一些小孩最爱吃的梅干、无花果、海枣,使她万分惊喜。为鼓励食欲不振的西碧尔多吃,海蒂叫西碧尔先猜一猜碗底是什么东西,然后叫她把碗里的食物吃完,看看刚才猜得对不对。海蒂还准备了有图画装饰的儿童盘子、有西碧尔姓名简写SID的银餐具和一把比普通厨房椅子略高的西碧尔专用椅。屋里到处有玩具,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海蒂说:其他国家忍饥挨饿的儿童,见了这些美食,什么宝贝都愿拿来交换。
  有一次,四岁的西碧尔回答说:“只要你送给他们,他们就能吃到了。“海蒂提醒西碧尔说:“你有一个良好的家庭、父母双亲以及比镇上任何小孩都要多的关心和爱护,你应该感恩不尽。”
  在儿童时代和少年时代,西碧尔一次又一次地听到类似“你应该感恩不尽”的话,接着是“我对你仁至义尽,你却至今还不知恩感谢,”于是,西碧尔会说:“你是世上最好的母亲,我要尽量做得好一些。”
  这个“世上最好的母亲”会说:“你放学较晚,我就为你担心,怕你死了。”她不许西碧尔游泳、骑车、溜冰。“如果你骑自行车,我会看见你躺在大街上,浑身是血。如果你溜冰,你会掉进冰窟窿里淹死。”
  海蒂·多塞特宣布了照看儿童的几条严肃的规范。千万不要打孩子,海蒂鼓吹道,要千方百计地避免这样做,而无论如何也不要打孩子的头或脸。海蒂有这样的本事来扭曲现实,否定现实。这是一种精神上的魔术,使她能够把她实际上做的事和她以为自己做的事分得泾渭分明,使行为和设想分离。
  海蒂喜欢打扮女儿,拿她去炫耀。她叫孩子在人面前朗读或背诵,以表现孩子的早熟才能。如果西碧尔诵读有误,海蒂会把它当作个人的耻辱。西碧尔觉得:这倒象是母亲自己在当众诵读啦。
  “我亲爱的西碧尔,”她母亲在女儿小学毕业纪念册上写道,“为那些爱你的人和真正了解你的人而活着。为那向你微笑的天堂和你所能做的好事而活着。你亲爱的母亲。”
  可是,西碧尔生活中亲爱的母亲,并不是那位在麦片下面放无花果的人,不是担心女儿溜冰时会淹死的人,不是把女儿当众炫耀的那个女人。西碧尔的亲爱的母亲是西碧尔自己创造的那个“虚拟”世界中的人。在这个虚拟世界中,西碧尔得到了她在现实世界中得不到的救援。
  这位虚拟世界中的亲爱的母亲住在蒙大拿州,在这个西碧尔从未去过的州中,西碧尔有许多兄弟和姊妹,她和姊妹们一起玩耍。
  这位蒙大拿州的母亲不会在西碧尔想摆弄玩偶时把它们藏进碗橱,不会在塞给西碧尔许多食物以后用泻药和灌肠把它打出来。蒙大拿的母亲不会把西碧尔绑在钢琴腿上,不会打她或烫她。蒙大拿母亲不会说西碧尔滑稽可笑而只有金发碧眼的孩子才漂亮。蒙大拿母亲不会为西碧尔哭泣而加以责罚,也不会叫她不要相信别人、不要念多少书、千万不要结婚和生育。这位幻想中的好母亲在西碧尔有理由流泪时会让她哭泣,而且这位好母亲不会在没有理由大笑时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
  蒙大拿母亲在这里时,西碧尔在钢琴上想弹什么曲子便弹什么。蒙大拿母亲对于嗓音并不敏感,所以西碧尔在擤鼻子或清嗓子时用不着吓得不敢出声。蒙大拿母亲在这里时,西碧尔可以自在地打喷涕。
  蒙大拿母亲不会说什么:“你小时候那么不好就不会在长大后成为一个好姑娘,”不会由于处理不公而使西碧尔头痛。蒙大拿母亲决不会说什么:“除了母亲以外谁也不爱你。”而只用一些使西碧尔疼痛难忍的手段来证明这种母爱。
  蒙大拿母亲所住的地方不只是一座房子而已,它是一个家。在这个家里,西碧尔可以自由地触摸东西,不会在每次洗完手后非得刷洗水槽不可。在这个家里,西碧尔用不着时时设法取得母亲的欢心。蒙大拿母亲如此可爱,如此温情脉脉,总是吻她,搂她。
  在蒙大拿母亲的家,不会对她说什么:“你比你的朋友都强,”而同时又说:“你什么也干不来;你没有什么了不起;你永远赶不上我父亲。我父亲是南北战争的英雄,是市长,是一位天才音乐家。他什么都行。他的孙女,我的孩子,不应该象你这模样。地哪⑤,我怎么生下你这么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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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楼: Re:Re:Re:Re:Re:Re:... 04年07月27日23点18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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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疯狂之家

  威尔伯医生从海蒂的女儿所提供的情况来看,海蒂·多塞特显然是精神分裂症无疑。医生还进一步认定这位患精神分裂症的母亲是西碧尔分裂成多重人格的根源。因此,探索精神分裂症的病因,弄清是什么事情把海蒂弄成这个样子,实在是非常必要的。
  伊利诺斯州埃尔德维里市有一所大白房子。这是海蒂·安德森·多塞特诞生的地方,也是她做姑娘时代的家。在西碧尔九岁以前,她每年夏天都要到这里访问两周。从西碧尔的叙述中,医生发现了一些线索。

  安德森一家有十三个孩子,四个男孩,九个女孩。他们住在一座轮廓很不整齐的房子里。温斯顿·安德森是一家之主,在镇上很受尊敬,在家是个独裁者。他要求于大家的,不仅是一般的顺从和敬意,而且是每个人的关注。母亲艾莲,要照顾那么多孩子,很难顾得过来。因此,孩子们显然缺乏教养。
  海蒂,是一个颀长、苗条的女孩,有着金棕色的波浪发和蓝灰色的眼睛。她的小学成绩单上A字成堆。她能写诗。她的几位音乐教师都对她的音乐才能给予高度评价,并支持她上音乐学院成为钢琴演奏家的愿望。但在十二岁的时候,她的抱负化为泡影。她父亲把她从小学七年级里拽了出来,到他的乐器行去接替她行将结婚的姊姊。当时要她丢掉学业,并没有什么经济方面的考虑。当时要她放弃自己的志愿和梦想、也没有什么花言巧语和争论。
  “她是班上最伶俐的孩子,是我一生中最好的学生之一,”那位七年级老师说,“让她辍学简直是犯罪。”
  “非凡的音乐天赋,”海蒂的钢琴教师(一位修女)说:“如果给以机会,她是大有出息的。”
  可惜这个机会没有给予。当时的场面铭刻在海蒂的记忆之中:一天晚上,温斯顿穿着他那吸烟服,坐在他特制的座椅中抽他那特制的雪茄烟。“你明天别去学校了。”他生硬地通知海蒂。他那漆黑的眼珠斜视着她。“你要去店里工作。”
  没有人跟她父亲顶嘴。海蒂也没有。她只是大笑起来。这刺耳的笑声在整幢房子里轰响,甚至在她回到自己屋里并关上房门以后,这笑声仍在回荡。全家入睡以后,她下楼来到起居室,在前厅的壁橱里找到那件紫色的吸烟服,剪下了两只袖子。第二天问起此事时,她装成清白无辜的样子,离开家,走了四个街区,来到乐器行。温斯顿又买了一件吸烟服,与旧的一模一样。
  海蒂在店里的职责之一,是展示钢琴。她即兴演奏乐谱上没有的曲子,增加了她父亲货物的销路。少数顾客买了琴后发现了毛病来交涉时,海蒂会板着面孔对忖道:“我不是弹那钢琴给你听过么?”店里没有顾客时,她就一个劲儿弹琴,每星期四下班后,她就去女修道院上音乐课。
  海蒂的梦想破灭了。海蒂自己也病了。她得了舞蹈病,一种使她扭曲抽搐的肉体的病痛。但也有精神因素。这种精神神经病闹得愈来愈凶,使一家人在上楼时先得脱了鞋子,以免惊扰海蒂。全家的盘子也得放在法兰绒上面,因为海蒂受不了那盘子碰击的咯吱声。这些让步虽然同家人的缺乏教养不甚协调,但在她病重时始终如此。
  为梦想破灭而进行的反击,并不是公然反抗,不也是彻底对立,而是通过开玩笑或恶作剧这类小动作来进行的。海蒂成为家中常讲使人难堪的话或常提出使人难答的问题的孩子。法语叫作enfant terrible,意思是爱磨人的儿童。有一个常开的玩笑,与海蒂到牧场牵牛回家的任务有关。牧场离家不远,在埃尔德维里市的边缘地区。她一路上东逛西荡,甚至顺便探亲访友,而安德森一家和这些奶牛都等得急不可待。
  还有一个玩笑是专门冲着温斯顿来的。他是卫理公会唱诗班的指挥。海蒂被他指派来拉那教堂管风琴的风箱。有一个星期日,还剩下最后一首赞美诗没有唱,海蒂就跑掉了,扔下那风箱和她父亲不管。温斯顿·安德森身穿他那艾伯特王子式的外套,刚刚举起指挥棒准备指挥唱诗班高唱入云,而那管风琴却哑然无声。他那漆黑的眼珠里差一点冒出火来。
  当她父亲年过五十,开始感到他在战争中受的老伤闹腾起来的时候,海蒂又一次反击了。他的肩部吃过一颗子弹,一直没有取出,如今影响了血液循环,引起两腿肿胀,肿得非要两个人才能把他抬起。当他开始饮酒止痛时,他老婆和孩子吵吵嚷嚷起来,家里就不存酒了。但当温斯顿设法自己弄到了酒时,家里就选海蒂来侦察。这位侦探发现钢琴后面的搁板上放着满满一排的酒瓶子,便得意洋洋地发问:“音乐家藏酒瓶子还会藏到哪里去呢?”她父亲曾使她遭受挫折,如今她也要使他尝尝挫折的滋味。
  在她父亲生前,她对他满怀怨恨。在他死后,她把心里的怨恨变成了偶像崇拜和病态的依恋。在她爱抚他遗下的吸烟服时,这种病态依恋表现得再也清楚不过了。
  有时海蒂说:她有点“麻烦事”,应归咎于她父亲。她从来没有说这麻烦事究竟是什么,但凡认识她的人也都知道她的确有问题。这麻烦事集中体现在海蒂由一本杂志上剪下来并与其他大量纪念品一起保存的一张相片上。这是一个站在篱笆旁的有魅力的姑娘的相片。标题是:不,她并不特别被人所爱。她感到了这一点。
  海蒂·安德森不被人所爱,也不能去爱别人。她自己缺少教养,也不去教养别人。她自己在大家庭中是一个孤僻的人,她后来就在感情上去孤立她的独生女儿,由于音乐事业的梦想破灭而引起的愤怒,终于使西碧尔成为发泄的对象。
  艾莲这位母亲,在海蒂嘴里,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她没有什么感情方面的特殊问题,只是在听任她丈夫在家中实施暴政方面过于迁就了些。但四个儿子似乎有一些感情方面的问题,而且传给他们的孩子——其中一个已经自杀。在八个女儿中,有四个(其中包括海蒂和大女儿伊迪丝)都是行为放肆,性情反复无常的。伊迪丝更是家中女孩的暴君。另外四个女儿则过于驯良、过于沉默寡言、过于与世无争,而且全都嫁给了暴虐的夫丈。最小的妹妹费,体重达二百磅。
  海蒂和伊迪丝,在身材、面容和脾气方面都非常相象。后来,她们都患有相同的症状:剧烈头痛、极高的血压、关节炎和含含糊糊的所谓神经质。海蒂的神经质是在突然辍学后开始的。海蒂的精神分裂症始于四十岁,即西碧尔诞生之时,这是确切无疑的。但不清楚伊迪丝是否也患精神分裂症。
  伊迪丝的几个儿子有溃疡病和哮喘病等各种身心相关的疾病。她的女儿曾有一些无名的病痛,后来她成为一个宗教狂,并参加了一个信仰治疗小组,居然神气地宣称自己恢复了健康,但这位宗教狂的女儿得了一种罕见的血液病,终生处于半病残状态。伊迪丝的一个孙女几乎患上了海蒂的全部肉体疾病和感情方面的问题,只是程度较轻。
  与西碧尔的疾病有关的,更重要的是有两个家庭成员——海蒂最小的弟弟亨利·安德森和伊迪丝的孙女丽莲·格林表现出多重人格(至少是双重人格)的迹象。
  亨利有时会突然离家出走,销声匿迹,并由于记忆缺失而无法回家,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有一次,他还染上了肺炎,当一位救世军①工作人员找到他时,他正发烧说胡话。后来在常规检查他的衣物时发现了他的身份证,才把他送回埃尔德维里。
  丽莲已经结婚,并有子女三人,常常不打一声招呼便弃家外出。如此发作多次以后,她丈夫干脆雇了一个侦探去追踪她,把她带回家来。
  亨利和丽莲的情况,提示西碧尔的疾病有一种遗传易感性。但威尔伯医生始终认定她的病根不在于遗传,而在于幼年时代的环境。

  安德森在埃尔德维里的家,看起来远不象是精神神经病的温床。因为,在西碧尔每年夏天访问埃尔德维里两周的时间里,一切都洁净无瑕,连海蒂的暴虐和变态也完全停止了。在这里,西碧尔的虚拟世界似乎变成了现实。
  这里的阿姨和舅舅搂她,吻她,把她举在半空,专注地倾听她的歌唱和朗诵,并说她所做的一切都妙不可言。
  如果西碧尔不去电影院,那么,这次访问就不能算是尽善尽美。她的姨妈费,在无声电影时代担任钢琴伴奏。西碧尔坐在琴凳上,贴着她的姨妈。电影院虽然没有观众,电影虽然没有放映,钢琴键极轻地弹下去虽然无声,西碧尔觉得她自己在为电影伴奏。而在费伴奏的午后专场电影过程中,西碧尔抬头望着她姨妈,幻想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直到该动身回威洛·科纳斯的时候,西碧尔才大梦初醒似地觉得自己多么希望留在埃尔德维里不走。有一年夏天,她对她姨妈费说:“你会把我留下吗?”费抚摸着西碧尔的头发,说:“你是多塞特家的人。你得跟多塞特住在一起。你明年夏天还要来的。”
  在连续九次愉快的暑假中,在埃尔德维里发生了两件事,使西碧尔虚拟世界的幻想轰然倒塌。
  1927年7月的一个星期日,西碧尔和她的表妹卢鲁在安德森家的厨房里,帮她姨妈费洗盘子。费姨妈天天看见卢鲁,而只是夏天才能看见西碧尔两个星期,所以对西碧尔分外关照。费姨妈离开厨房给安德森外祖母送茶时,卢鲁和西碧尔仍在默默地干家务。西碧尔手里正在擦拭银汤匙,但她眼睛离不开卢鲁手里擦拭的那只盛腌菜用的水晶刻花盘子。它所发生的虹彩,五色缤纷,实在太美丽了。突然,那虹彩飞了起来。原来,卢鲁把那盘子朝那通往餐室的法国式门扔去。随着水晶玻璃的碎裂声,西碧尔脑袋里一阵阵抽痛起来,屋子似乎在旋转。
  玻璃碎裂声招来了许多阿姨和舅舅。玻璃已经打碎的房门猛然打开。他们全都盯着地下那摔成八瓣的盘子。
  成年人开始盯着两个孩子,孩子也瞅着他们。“谁干的?”他们脸上全都写着这三个字。一阵紧张的沉默。卢鲁声明:“西碧尔干的!”
  “是你打碎的,”海蒂谴责的话声奔向西碧尔。
  “喂,海蒂,”费告诫她,“她只是一个小女孩。她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看在大地份上,费,你瞧,她不是失手掉在地下。她是故意扔的。我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孩子?”
  西碧尔一颗泪珠也没有地站在那里。而卢鲁却哭了起来。“西碧尔干的,”卢鲁边哭边说,“西碧尔干的。”
  这时,海蒂的女儿走到餐室窗前,双拳击打窗玻璃,恳求道:“放我出去,噢,请放我出去。不是我。是她干的。她撒谎。让我出去。求求你们!”西碧尔已经变成佩吉·卢。
  “回你屋去,”海蒂下令。“坐在墙角的椅子上,等我叫你时再说。”
  西碧尔已经忘记了这件事情,但佩吉·卢不仅记得清清楚楚,而且重温和重演了许多次。1954年10月至1955年10月,在纽约进行心理分析的第一年,佩吉·卢不但打碎了威尔伯医生诊室的窗玻璃,还在第五号街的几家店铺里打碎了价值两千美元的老式水晶玻璃器皿。每次出事,西碧尔都得再次现身对店员说:“我实在对不起,我来赔。”
  扰乱埃尔德维里的安德森家的另一件事,也发生在1927年7月。海蒂跑到庭院里,以她的特殊方式纵声大笑。一听到这熟悉的笑声,西碧尔就从厨房桌子旁站了起来,紧跨几步,通过厨房窗户向外窥看,看见她母亲一个人站在牛棚附近。那笑声又来了。
  西碧尔看见她表哥乔耶和她舅舅杰里离她母亲五英尺远,抬着一个西碧尔原先曾在厨房桌子上看到的盒子。费姨妈这时来到窗前,站在西碧尔身旁。海蒂平时是尽量不让亲属听到她这种怪异的、无缘无故的笑声的。西碧尔为她母亲的失态(特别是当着亲戚的面)而感到羞耻,不由得战栗起来,便扭转了身子不再去看。
  “我们到里边去,西碧尔,”费柔声说道,“我们在钢琴上来个四手联弹吧。”
  “等一等。”西碧尔不能动身离开那扇窗户。
  于是,西碧尔听见费姨妈隔着窗户叫乔耶和杰里。这两人正跟海蒂说什么话。乔耶的话声从庭院传来:“你别打扰她,费,”西碧尔知道海蒂是乔耶最喜欢的姨妈,而他正在设法保护她。
  一口棺材,西碧尔看到乔耶和杰里两人抬着的盒子便这样想。它比她在威洛·科纳斯家后面的殡仪馆里常常见到的盒子和棺材要小一些……还是马西娅把这没有句号的想法补充完毕:不过这盒子要装妈妈还绰绰有余。
  马西娅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继续沉思冥想:盒子也跟树木和人那样不断在长大。这盒子会愈来愈大,会装得下妈妈。马西娅觉得自己应该出去止住乔耶和杰里,不让他们把那盒子放在运货马车上;又觉得自己应该为她母亲担忧;但又觉得自己并不担忧,因为她愿意她母亲死!
  可是马西娅当时不可能知道:在小女孩中,希望母亲死掉的想法是屡见不鲜的;在正常的情况下,小女孩们首先是爱父亲;而且这种想法在不断增长,因为她们发现自己的母亲在争夺自己父亲的爱。
  但当平时在埃尔德维里表现良好的海蒂纵声大笑起来,一如她在威洛·科纳斯那样肆无忌惮时,她女儿不由得平添了几分怒气,使这种愿意母亲死掉的想法更为强化了。
  马西娅为自己这种想法而感到十分内疚,便把这想法摒弃,并把躯壳还给了西碧尔。西碧尔并不知道马西娅有小盒会长大的胡思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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