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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回,他感觉潭底的阳光黯淡了许多,仿佛谁在出口蒙上了薄薄的轻纱,遮掩了一分生气,平添了一分阴沉。
第三次水下作业的经验比以往两次都要丰富,他用已趋娴熟的刀法,耐心细致地沿着剩下的两个接壤层来来回回地刮着。妻子的礼物在他手里物尽其用——刀锋光华锐利,尖端薄如蝉翼,恰到好处地嵌进两种不同石质的缝隙间,一点一点扩大成果。直到现在,都没有在晶体表面留下难看的划痕。
很快剩下的工作便一气呵成了,估算一下,时间反倒比前面两次都短。虽然身体的虚脱越来越难以承受,不过他的精力依然充沛,他的意志依然清晰。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激动,仿佛潜藏巨大能量的火山蓄势待发,他甚至感到只要石块一到手,他立马就能撑破水底的岩石蹦跳出去。
现在,四个侧面都完全松动,水晶石没了泥石层的包裹,变得岌岌可危,就像一块放在盒子里的巧克力,他迫不及待地伸手提了提。
仿佛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费——水晶石不见半点拔起的迹象。
吴逸没有心灰意懒,他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早有的心理准备告诉他晶体底面也一定粘合着泥石层,只要再加把劲,这仅剩的一面如何禁得起他强有力的提拔?
他又操刀把水晶石四面的缝隙挖得更开一些,露出足够的空间容他五只手指全部伸进,牢牢抓住宝石。
他静了静,望着洞外水中迷蒙的天光,默默向上天作着祷告。随后凝神,指尖聚力,猛然拔起。
阳光很温软,映照在纹丝不动的水晶表面,泛着平静的光芒。
他呆住了。心里仿佛破了一个口子,所有那些本已隔离在外的痛苦和无助此刻都像潮水一般直灌进来。他憔悴的心根本承受不了这巨大的压力,像一艘遭遇冰山的巨轮逐渐沉到了海底。
难道宝石底面接壤着其它更为坚固的石质?他用刀划开四面的泥石层就已筋疲力尽,奄奄一息了,如今还怎么去划开藏在底下的那个面啊?刀子无法伸进去,即便伸进去,看得不准,还要磨损。用撬?更是蠢举。
怎么办?
吴逸的头脑忽然胀痛起来,浑身酸麻无力,窒息的感觉再一次逼得他心乱如麻。
他隐约感觉自己卷入了一场灾难,变得有些麻木不仁。他费了老大劲,没能让水晶石脱离岩壁的禁锢,水晶石倒轻易禁锢了他的心,使他深馅潭底,孤立无助。
这种莫名的恐惧昙花一现,他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所剩的体力已经不多,不容许浪费在犹豫不决和惶惶不安上面了。
他很快作出了新的决定,把水晶石一个侧面的泥石层全部挖去,以便将小刀平放着刺进石块底部,刮松接壤层。
可是,要挖开一侧的泥石难度不亚于挖松四个侧面。而底部的石质又不知坚硬到什么程度,凭他单刀不知道要奋斗多久。
这些疑问尚在困扰吴逸的时候,他的手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了,一刀一刀砍碎松软的泥石层,一刀一刀撬去多余的杂质。
被挖开的泥石碎屑在水中迅速扩散开来,报复一般地直扑他的眼睛。因为距离太近,他来不及用手挥去,只好摇头晃脑,避其锋芒,手中刀一刻不停地挑、划、戳、撬。另一只手也加入战斗,时不时把挖松的泥石向外拨开。
阳光在小刀每一次寂寞的挥舞间黯淡下去。
最终,水晶石右侧被他挖开一个大坑,好似炮轰后留下的弹坑。借着水中朦胧的光亮,透过悬浮游荡的碎石颗粒和泥沙,他终于望见了两种石质之间的接壤层,仿佛望见了天堂,希望又一下子燃起在他的心中,他咧开嘴,发出孩子般含糊的笑声:“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他把小刀放进坑里,长短正合适。他放平小刀,因为无法握住,只好用手指按住刀柄,小心翼翼地向接壤层进攻。
这最后的一面果然要比四个侧面难缠得多。锋利的小刀刺在上面就像刺在铜铸铁造的盾牌上,在水里发出清脆的“铮铮”之声。吴逸费力地侧过脸,面颊紧紧地贴在岩壁上,目光顺着石壁往晶体底面望去,这才大致看清,原来除了泥石层,底面还有一小部分接壤着坚硬的岩石。
这一部分岩石会不会永远挡住他小刀的去路呢?
它们的顽固会不会彻底扼杀他的希望呢……
他埋怨自己真不该在此时胡思乱想,这些顾虑一经诞生,便难以摈除。他浑身颤抖,眼冒金星,头脑因为缺氧和焦虑变得更加昏沉胀痛,按住刀柄的手指没来由的一阵痉挛,小刀从手底下滑脱,刀尖猛地向上一挺,“叮”一声闷响,刺在水晶石底面上。
吴逸“啊”的一声大叫,顿时灌了一嘴的泥沙。
光洁鲜亮的晶体表面出现了一个小划痕,吴逸只觉得天旋地转,乾坤颠倒,心里一阵猛烈的抽搐,头脑中一片空空荡荡。他不死心地拼命眨眼,不停细看,迫切希望是光线原因导致的错觉;或者,希望这根本就是一个梦。
不过现实无情地打击了他:一个小划痕,很清晰,不容错过,不容逃避,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吴逸感到自己的眼泪和潭水溶在了一起。
这一划,划去了水晶石连城的价值,划破他极度膨胀的欲望,划碎他满脑子的幻想。他像一个漏气的皮囊,软绵绵地贴在潭底,毫无生气。眼前仿佛出现妻子支离破碎的影像,那原本清晰的笑容渐渐暗淡下去……那雪白的婚纱,璀璨的钻戒,豪华的别墅,热烈的掌声,嫉羡的目光,迷醉的氛围,也随之形影俱杳。
有一刻,他真想就这么静静躺在潭底,沉沉睡去得了,何必再为这块该死的石头煞费苦心呢,就像最初自杀的时候一样,在一天剩余的阳光里,在间歇落下的水滴间,很平静,很惬意……
然而他的心却没能放下,那里已成为一片糜烂的沼泽,欲望汩汩地冒上来,冲击着他昏沉的头脑,又迫使他疯狂地抓回那些淡去的景象,为了使自己尽快振作,他努力地睁开充血的双眼,贪婪地吮吸着水晶石的光芒。
他不知道有过这一刀划痕之后水晶石还剩余多少价值,但他相信这剩余的价值依旧能让他为之一拼。所以,在潭底躺了这么久之后,他还是挣扎着游上来。
他升到水面换了一口气,立马又潜了下去。
在接下来的工作中他加倍小心,每一刀都像在雕刻一具精美的石像,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目光呆滞,四肢麻木,渐渐体会不到自己的存在,只有手在寂寞地挥舞着,还表明这是一个活物。
最终他停下来。能够刮去的泥石层他已经全部刮走,只剩下最后一小片岩石接壤在水晶石的底面,让他头疼不已。
小刀已经无能为力了,他不胜敬重地望着这位战友,这已经不能算是一把刀,叫铁棒似乎更合适,尖锐的刀锋被彻底磨钝,刀背甚至还比它锋利一些。
他捧着小刀,在“小宛”的名字上亲了亲,随后咬在嘴里,伸手拔了一下,水晶石懒懒地动了动,仍然无法脱离。
他忽然有个念头,为什么不先游出洞去,回家好好休息一阵再来挖呢?这对于早已体力透支、精神委顿的他来说无疑是最佳选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他游过洞去,一边埋怨自己的迟钝。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看这块石头,它在那里随着水流微微晃动。
他游了几米,又回头看去,水晶石仿佛在朝他含笑点头。
他转过脸,再不去看,朝着远处逐渐黯淡的天光一口气游出很远。可是,他越盼望早点游出湖面,就越怀疑这个地底湖的出口是否就在眼前。光线总在不远处闪烁,可实际距离却无法预测。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地下湖,出口也许在很远的山背后,或者在另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他有些犹豫不决起来,这样即便是出去了,以后还能准确地找到来路么?万一迷失了方向,真是再懊悔没有了。
他又回头朝来路张望,洞口已经很小,幻化成模模糊糊的一片。水晶石闪烁的光芒若隐若现,很快就要消失。
他心里忽然惆怅起来,仿佛先前的努力全部白费,一切都要随着这块石头付之东流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与恐慌,正在像湖底的阴霾一般慢慢聚拢过来,沉沉地笼罩了他。
抬头遥望远处的天光,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是满怀信心地游向那里,现在却心丧若死。那明媚的春天、自由的阳光、回家的信念都已仿佛隔着千朝万代,离他那么遥远。
何必回去呢?他问自己,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面对果园和农田了。村子里也不会有谁来关心他。他带不回石块,谁肯来施舍半分尊重?
那些游手好闲的大姨大婶们看见他赤身裸体、一无所有地回去,一定“咯咯咯”笑得像母鸡下蛋一般欢快,她们营养过剩,油光发亮的嘴唇立时会吹的村中谣言四起,说什么他出外投资挣钱,不想连衣服都赔光了,裸着身子逃回来……
只有水晶石还像个朋友,在远处静静等待他,给予他唯一的希望。
不行!他不能就这么回去,这样即使回到家也会寝食不安。何况,即便回了家,又能得到什么更好的工具来挖掘?他没有钱,买不起,谁会借给他?谁相信他?
回去固然可以吃个饱饭,睡个好觉,养足精神。可是石块已经松动了,如果日夜水流冲击,一旦被卷走,这么大的地底湖,他去哪里找?
一想到这,他不由浑身一阵冷汗,急转身朝来路游去,心急如焚地巴望石块安然无恙才好。
直到它炫目的光辉重新跃入他的视野,并且一点点扩大,抓住了他全部的眼球,他才放松了一口气,在水里默默地笑了一下。
石头依然安静地躺在那里,偶尔被水流带着震动一下,仿佛一只眼睛,在不停地向他一眨一眨。
吴逸静静凝视着它,许久,体内忽然升起一股癫狂,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咧开嘴一阵怪笑,那浑浊恐怖的笑声惊走了水藻间的鱼虾,凌乱的气泡汩汩上冲,在潭底掀起了轩然大波。
他像野兽一般伸出双手,恶狠狠地卡住水晶石,仿佛卡着仇人的咽喉,随后发疯一般地用力拔起,顿时,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发出一阵剧烈的呻吟,残存的体力再一次凝聚到他的手上。他面红耳赤,浓眉倒竖,龇牙咧嘴,目射凶光,手臂上青筋暴起,全周身戾气冲天。这模样狰狞可怖,仿佛魔鬼——也许魔鬼就是这样诞生的吧。
巨大的提拔力坚持了约有一分多钟,他仍旧不愿松懈,他知道,这恐怕是最后一击了,放松了,就再也没有实力东山再起。
水晶石沉默着,依然将阳光折射进他的眼中,他隐约闻到了草地的芬芳,听见了潺潺奔流的溪水,看到了蓬勃茂盛的橡树林;那个兴奋不已、蹒跚学步的婴孩;那群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孩子;那对恩爱有加、甜蜜幸福的新人都闪电般从他眼前一掠而过……他忽然感到深深的委屈,鼻尖很酸,喉咙里很苦涩,眼前更加朦胧,他垂着头,撇着嘴,在水里哽咽起来。
指尖被巨大的拉扯磨起了通红的血泡,中指指甲也翻了起来,露出里面糜烂的肉。
他终于大叫一声,脱手倒摔出去,撞在背后坚硬的石壁上。一股浓血弥散开来,染红了水底的泥沙,染红了黯淡的阳光,染红水晶石纯净的光辉……
他像浮尸一样升到了水面,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岸的。一上岸就立刻昏死过去,全身血迹斑斑,污秽不堪,仿佛战场上抬回的伤员。
人生也是一个战场,只不过那里抬下的伤员大多是心灵受到重创,可敌人不是别人,往往是他们自己。
他的一只手还牢牢地握着抓斗的形状,残留着湿漉漉的水痕。
人这一生究竟能握住些什么呢?
他嘴里吐着白沫,鼻子上全是血,溅满了大半张脸。
开裂的指甲里冒出涓涓细血,一路流淌到潭中,随着潭中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