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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沉重脚步声吵醒了我。我一直在做一个黑漆漆、乱糟糟的梦,这让我花了好一阵才将心智理顺,明白过来自己身处何地。我伸手抓枪,枪没在床边,一阵惊悸过后才回想起来。
我从床上坐起来。很显然,终究没有什么东西被下毒;我感觉良好。煎蛋的气味从门缝里爬进来,我听见楼下远远传来清晨忙碌的声音。见鬼:我错过了做早餐。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在设法睡过六点,而没有费心去设莱克西的闹钟。重新带好麦克风,穿上牛仔裤和T恤衫,套上一件像是属于哪个男孩子的宽大套衫——天气有点凉——我走下楼去。
厨房位于房子的后侧,比起莱克西录像里可怕的模样,它已经改观了很多。他们清除了霉菌、蜘蛛网和布满灰尘的油毡;取而代之的是石地板、擦洗干净的木桌和水槽旁窗台上的一盆参差伸展的天竺葵。艾比身着一件红色的法兰绒罩衣,戴着面罩,快速翻动着火腿和香肠。丹尼尔穿戴整齐坐在桌旁,一边吃着煎蛋,一边看着盘子边沿下压着的书,不紧不慢,很是惬意。贾斯汀则切着三角形状的面包丁,抱怨着。
“说实话,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上周他们只有两个人在看书;其他人就像一群牛一样坐在那里嚼着口香糖干瞅着。你确定不想调换一下吗,只是今天而已?也许你能让更多人……”
“不。”丹尼尔头也不抬地说。
“但是你的班在上十四行诗。我懂十四行诗。我擅长十四行诗。”
“不。”
“早安。”我来到门口处说道。
丹尼尔庄重地向我点了一下头,复又回到书上去。艾比挥舞着铲子:“早啊,你。”
“亲爱的,”贾斯汀说,“过来。让我看看你。感觉如何?”
“很好。”我说,“不好意思,艾比,我睡过了。来,给我……”
我去够铲子,但被她移走了。“不行,我的姑奶奶,你现在只能算是伤后能走路而已。明天我会上楼把你从被窝里揪出来。坐下。”
又是一个尴尬的瞬间——“伤后”:丹尼尔和贾斯汀似乎停了一下,嘴里的东西咬了一半。之后,我在桌子旁坐下来,贾斯汀伸手去够另一片面包,丹尼尔翻过书页,将红色的珐琅茶壶推给我。
艾比将三片火腿、两个煎蛋盛到盘子里,不由分说地走过来放在我面前。“哦,喏。”说着她快步回到厨房,“上帝,丹尼尔,我知道你对双层玻璃的看法,但是严肃地说,我们至少可以考虑一下……”
“双层玻璃是撒旦的种子。它是邪恶的。”
“是的,但是它保温。如果我们没有把地毯……”
贾斯汀下巴枕在手上小口咬着面包,在近得足以至我紧张的距离盯着我看。我将注意力放在我的食物上。“你确定你很好吗?”他担忧地问道,“你的脸色很苍白。今天你不打算出门,对吧?”
“我想是的。”我说。我不确定自己做好了全天如是的准备,还没有。而且,我也想有机会私自检查一下这房子;我想找到那本日记,或是记事本,或随便它是什么。“我应该再放松几天。虽然,我也提醒我自己:你的家教怎么样了?”按规定,复活节前就要结束家教,但是总会有一些——无论原因为何——拖延到暑期。我还有两个班,周三一个、周四一个。我对它们可不期待。
“我们已经搞定它们了。”艾比说着盛了自己的盘子加入我们,“用讲课的方式。丹尼尔在你周四那班上讲了《贝奥武夫》。念的是原著。”
“漂亮!”我说,“他们反应如何?”
“事实上不是太糟。”丹尼尔说,“开始时他们吓呆了,但是最后他们中的一两个讲出了一些有理解力的评论。很有趣。”
雷夫头发打着结,一身T恤和条纹睡裤的装扮,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显然还没睡醒。他基本上是在屋里摇晃着摸索到一只马克杯,给自己倒了很多黑咖啡后,抓起贾斯汀的一角面包,晃了出去。
“二十分钟!”贾斯汀跟在他后面嚷道,“我可不等你!”雷夫一只手在背后甩了甩,继续着脚步。
“我不知道你干嘛发火,”艾比切着火腿说,“五分钟后他甚至都不记得见过你。喝完咖啡。对于雷夫而言,总是要等他喝完咖啡。”
“是,可是到那时他该抱怨我没给他足够时间准备了。我说真的,这次我要丢下他,他迟到是他的问题。他可以自己买辆车,或者走着去镇上,我才不管……”
“每天早晨。”艾比掠过愤怒地挥舞着黄油刀的贾斯汀对我说道。
我翻着眼睛。透过她脑袋后面的法式窗户,一只兔子正啃着草坪,洁白的晨露上留下了一串小小的黑色爪印。
半个小时后,雷夫和贾斯汀离开了——贾斯汀将车停在房前,坐在里面按着喇叭,隔着车窗向外吼着无声的威胁;雷夫身上耷拉着一半外衣,手上吊着背包,跳进厨房,抓起一片面包咬在嘴上冲了出去,大门在他身后重重拍上,震得房子山响。艾比一边洗碗,一边用她饱含深情的女低音小声吟唱着:“水面宽阔,我无法横渡……”丹尼尔抽着一支不带滤嘴的香烟,丝丝缕缕的烟雾绕着窗中透入的苍白日光袅袅升腾。他们在我身边放松自如,我亦乐在其中。
我本该更为享受才是。可能是因为我并没有喜欢上他们。丹尼尔和雷夫,我说不好;贾斯汀,他很热心,但更多的是一种爱挑剔的孩子气的可爱;弗兰克对艾比的判断是对的:如果事情有变,我是可以视她为朋友的。
他们刚刚失去了一位成员,却浑然不知,这给了我机会。我坐在他们的厨房里,吃着他们的煎蛋,搅合着他们的生活。昨晚令我战战兢兢的怀疑——毒牛排,上帝——似乎是那么荒谬和诡异。
“丹尼尔,我们该动身了。”艾比用厨巾拭着手,看着表说道,“想从外边带回点什么,莱克西?”
“烟。”我说,“我快抽完了。”
她从罩衣口袋里掏出一盒万宝路扔给我。“先抽这些。路上我会多带点回来。你要怎么打发这一天啊?”
“做一只沙发上的树獭,看书吃东西。有饼干吗?”
“饼干盒里是你喜欢的香草奶油味的,巧克力片在冷藏室里。”她将厨巾折叠整齐挂在厨具架上。“你确定不需要人留在家里陪你吗?”
贾斯汀已经问过我不下六遍了。我抬眼望向天花板:“确定。”
我捕捉到艾比迅速掠过我的脑袋看了丹尼尔一眼,但他正在翻书,没有注意我们。“很好。”她说,“可别从楼梯上晕倒摔下来或是别的。五分钟,丹尼尔?”
丹尼尔点点头,并没抬眼。艾比光着脚轻声跑上楼,我听着她拉开、合上抽屉,一分钟后,歌声再次响起:“我背靠一棵橡树,我想它是一棵值得信赖的树……”
莱克西抽烟比我凶,一天一包,而且是从早饭后就开始抽。我用丹尼尔的火机点上烟。
丹尼尔检查了一下他的书页,将书合上放到一边。“你真地要抽烟吗?”他问,“在这种情况下。”
“不。”我傲慢地说着,朝桌对面的他吐出一缕烟,“你要吗?”
这令他笑起来。“你今天早上看起来好多了。”他说,“昨晚你好像很累,有点失魂落魄。不过我想那只是猜想罢了。很高兴见到你神采恢复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我渐渐地在心里记下了张弛的尺度。“在医院里,他们一直在说需要时日,让我不要着急。”我说,“可是他们耳朵上却夹着烟。我讨厌生病。”
笑容更深了。“嗯,我能想象到。我相信你是位理想的病人。”他俯身向灶台,将咖啡壶倾斜着,看里面还有没有咖啡。“对于那场事故,你确定还能记住多少?”
他把最后一点咖啡倒给自己,脸上安详平静、兴味十足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有。”我说,“整个那一天的记忆全无,之前的只有一点儿。我想警察告诉过你们。”
“他们说了,”丹尼尔说,“但不意味着就是事实。你是可以有自己的理由那样告诉他们的。”
我目光空洞:“比如?”
“我不知道。”丹尼尔仔细地将咖啡壶放回炉灶,说道,“不过,我希望如果你真地记得什么,或是不确定是否该告诉警察,不要一个人承担;你可以来告诉我,或者艾比。你会吗?”
他呷着咖啡,动作干净地将一只脚踝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平静地看着我。我开始明白弗兰克说这四人很难露出马脚的含义了。无论是刚从唱诗班回来,还是刚用斧子杀死一打孤儿,这家伙的表情会一样的完美无瑕。“哦,是的,当然。”我说,“但是我所记得的就是周二晚从学校回家,以及之后非常非常虚弱地蹲在座便器上。我把所有这些都告诉了警察。”
“嗯,”丹尼尔说着将烟灰缸推到我身边,“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让我告诉你:如果你要……”恰在这时,艾比唱着歌踢踏地下了楼梯。他摇摇头站起身,拍了拍口袋。
【天一聿姝 译自 THE LIKENESS,by TANA FREN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