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卢本正在画室工作。天气阴沉沉的,光线也略显散漫,但这并没有关系,他很多最好的画作都是在晚上完成的。人造的灯光反而能使颜色更加生动,也更无情地暴露出了他画中的缺陷。卢本经常整天整天地修改那些小小的瑕疵。
画室建在侧楼,卢本故意将生活与工作的地方分开。虽然作为一个画家他并不能真正享有私人生活,但卢本实在无法忍受作画时总有人站在身边指指点点。
家里有朱迪斯帮他整理和打扫。她已经为他工作了两年,打扫、熨烫、做饭、打理花园,还帮他做一些行政杂务。她正在学日耳曼文学和艺术史,还为老城区一家小服装店设计些小饰品。至于她是怎样把所有这些事都安排好的,卢本就不得而知了。
朱迪斯是个精力充沛的人,总是心情很好,虽然她的感情生活并不顺利似乎她吸引的总是些错误的男人,经常交往不到几个星期就得再换一个。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属于我的那个人。”每次他们聊起这些的时候,她都会这样说,而且似乎对此坚信不疑。他能看到她眼中的光彩。
“属于你的人?那只是神话罢了,”那次卢本对她说,“它会一直无情地欺骗你,直到某一天你终于不得不清醒为止。”
“等着吧,等你找到那个人时看你怎么说。”她笑着回去工作了。
卢本讪讪地走出房间。他清楚地知道,世上确实存在着这样一个正确的人,那并不是神话。但又是什么让他必须无止境地默默忍受这样的讥笑?
“为了保护自己。”他喃喃道,边在颜料板上调着用来画墙壁的土黄色。他的整个生命似乎就是一场藏匿的游戏:他从不能表露自己真正的情感,因为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轻易相信别人;他也不能肆意地喝酒,因为酒精会让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舌头,而那是非常危险的。
只有在画里他才能讲述自己的故事,但他依然得努力把它们隐藏得天衣无缝,谁也不能发现他的秘密。很多人都在研究他的作品,教授、记者、学生……他们猜测卢本一定有他的缪斯女神,却找不到具体的论据;尽管他们觉得卢本画了一次又一次的那个女孩肯定有着同一个原型,却又无法找到那个模特。他喜欢这样耍弄他们,不时抛出一些蛛丝马迹,然后得意地看着他们一无所获。这是一项危险的游戏,但他是个高明的玩家,他们永远无法识破他的诡计。
朱迪斯走进门来递给他一封邮件,还有一杯咖啡。她知道,画画的时候,他会完全忘了吃喝。曾有一次他滴水不进画了整整两天,之后,他整个人就像刚从坟堆里爬出来一样,面色苍白、双颊凹陷,甚至还有些精神恍惚。
朱迪斯走后,他一口喝完了咖啡,然后又瞥了一眼邮件。《工艺与艺术》杂志刊登了一篇关于他的文章。当时,那个有着很高威望的闻名于各界的女记者二十年前她就已经在艺术评论界小有声名和那个只会沉默地嚼口香糖的摄影师浪费了他整整一天的时间。
标题突兀地跳入他的眼帘:《少女画者》。
每多读一句,卢本就能感觉到自己肾上腺素的升高,这个记者太危险了,她竟然看到了他外表背后隐藏的东西,她再也别想得到采访他的机会!
她一再强调,在所有的画中,她看到的只是他无望地企图摆脱那个女人,那个他画了一次又一次的女人。她详尽地描绘了那个女人,几乎任何一个没有瞎掉的人都能从中看出伊尔卡的身影。
“她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子,几乎还是个女孩。虽然他总是把她画得各不相同,但至少在第二眼你就能认出她来。即便他改变了她头发、眼睛的颜色,扭曲了她的身材和脸型,或者将她藏在面纱或其他东西后面,他都无法欺骗读者。透过所有这些艺术的技法看着我们的,是同一个女孩,他深深迷恋着的女孩。”
那天接受采访时,他为什么会那么安心,为什么没有意识到她那锐利的眼神?为什么竟然没有看出她所有问题的指向?她怎么胆敢如此侵入他那不为人知的世界?
他奋力将那本该死的杂志砸向墙去,咖啡杯摔到了地上。他从架子上扯下尚未完工的画,把颜料、草图、油画笔、油灰刀和铅笔通通扫下桌面,然后又发疯般冲过去拼命踩那本杂志,直到将它撕得粉碎才终于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
他不甘地喘着粗气,环顾这满屋的狼藉,心里仍恨不得扭断那个女人的脖子。花园里传来一阵响动,他转过头去,看到窗口朱迪斯目瞪口呆的脸。
“我以为今天我们可以一起过呢。”麦克说。
“对不起,家里有点事,我没法走开。”
伊尔卡穿着厚厚的靴子在寒风中艰难地前进着,双臂紧紧抱住上身。因为寒冷,她的脸颊已经通红,鼻子也被冻僵了。
由于满心的柔情,麦克感到胸腔隐隐作痛。他弯下身去将她拉近身边,想给她一些温暖,然后又轻轻吻了吻她那已经冻得冰冷的耳朵,仿佛它们下一刻便会碎裂一般。
“那至少和我再待一会儿吧。”他对她轻声耳语。
他们一起去买了些东西,并不多,全都装在了麦克的背包里。商店对他们来说太过拥挤而嘈杂。
伊尔卡点头,一张口呼出的都是白色的暖流。麦克双手环住她的肩膀,他多想就这样一直搂着她,那么亲近,永远不用再看她离开。只要他在,就没有人能伤害她。
家里只有他们两人。梅勒这个周六要去参加动物保护协会的活动,现在正在路上。洁蒂则去磨坊了,她要去确认下那里是否一切正常。
唐娜和朱尔逊呜呜叫着向他们迎来。麦克打开一瓶饲料,又换上新的水。它们像饿了几天般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要不是梅勒和她的组员把它们从实验室里救出来,”麦克说,“它们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他打开咖啡机,把杯子放到桌上,又从甜点柜里拿出一包肉桂星。这是伊尔卡最喜欢的饼干,圣诞节过后半价促销时他买了很多。他笑着看伊尔卡将第一块肉桂星放进口中,然后陶醉地闭上双眼。
“快过来。”她说,向他伸出双手。
她的吻有肉桂的味道。她的脸颊开始发热,双手不禁探进他的毛衣,轻轻抚摸着他的肌肤。麦克吻上她的额头、她的眉毛、她的嘴唇,他的手纠缠在她的发丝中。他呢喃着。他是多么想她啊!他小心地将她带进了房间。
衣服被小心地褪去,他们缓缓躺到床上,又盖上了羊毛毯子。麦克屏住了呼吸,好几次了,伊尔卡总是突然跳起来然后慌张地逃走,今天他不想再搞砸了。
她是如此迷人。
“闭上眼睛,”她轻声说,“好吗?闭上眼睛。”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
但他的手还能感触到她,他小心地、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身体。他激动地颤抖着,快要喘不过气来。他试图掩饰自己的欲望,千万不要吓到她。他呢喃地叫着她的名字。
“不!不!不要!”
她猛地推开了他,然后又哭泣着将脸埋进他的肩窝。现在颤抖着的是她,却并不是因为激动。她全身都在发抖,甚至牙齿也不住地颤动着。
麦克将毯子拉高些,紧紧搂住伊尔卡,并在她耳边轻声安抚着直到她平静下来。他望向窗外,天空阴沉而冰冷,一如他的心情。
贝格豪森太太似乎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花草健康地生长着,猫咪有充足的食物,地板则光洁明亮,邮包放在门厅的柜子上,信件按照大小整齐地分了类。这些都不用我再操心了。
“如果我在路上,”母亲曾说过,“那我就真的是在路上,我可不想忍受那种随时随地都能被找到的压力。别拿信件和E-mail来烦我,我不想被这种事打扰。”
尽管如此,我还是看了一眼寄信人的名字,你永远不会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埃德加和莫莉一直跟着我,母亲不在让它们有种被遗弃的恐惧,而这种恐惧似乎从一开始就在折磨着它们,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早把它们和自己的母亲分开了吧,那时它们才六周大呢。
我下到底层看了看,这儿仍是如此安静而整洁,一点也不陌生。透过温室大块的玻璃墙,我看到远处广阔而贫瘠的土地,不久前,那儿还长满了草莓,而我,则恋爱了。天啊!
莫莉在脚边呜呜叫着,我抱起它,脸颊温柔地磨蹭着它柔软的皮毛。现在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片废墟中,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有勇气重新拥抱多彩的世界。
“真羡慕你,”我轻声对莫莉说,“做一只猫多好。”
它一直呼噜叫着,突然毫无预兆地在我的脖子上抓了一下。我一松手,它便从我的手臂上跳了下去,全身毛发倒竖,尾巴也胀到了原来的两倍大。
我摸了摸脖子,那里火辣辣地疼。莫莉从来没有这样过。它是人们能够想象到的最温柔的猫,若不是它时常带回一些死老鼠来,我们几乎都忘了它的口中也长着利齿。
手指沾上了鲜血。我走进浴室,从镜中看到抓痕并不很深,莫莉只用了一半的力气。但为什么它会那样?我用湿巾轻轻擦去血迹,没有什么大碍,我甚至并不需要创口贴。
埃德加和莫莉仍然紧紧跟在我的脚后,咕咕叫着不时碰一下我的腿,当我蹲下身去想要抚摸它们时却又马上躲开了。饲料盘还是满的,不可能是因为饿了。那它们到底是怎么了?
“好吧,你们两个坏蛋,”我说,“让你们单独待了这么几天就闹脾气呢!”我走到阳台上,决定不管它们了。
光秃秃的树枝上落了一层浓重的霜,好似童话电影的背景;木桩上停着一只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烟囱里飘出的青烟(屋子里还有着微弱的暖气)令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气味。
每走一步,脚下的霜层就咔哧作响,枯草已经玻璃般脆弱了。远处的村里隐隐飘来丧钟的声音,又是一场葬礼,但不会再是我认识的人了,这次不会。
外面的寒意冻得我有些发抖,我又回到屋中,关上了房门。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埃德加和莫莉并没有跟我一起出到屋外。这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是在它们已经在屋里待了一整个上午的情况下,以前只要门一打开,它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冲出去了。
它们呼噜叫着,似乎对我很不满。也许今天是满月吧,又或者,它们到更年期了,所以变得有些奇怪?上楼时它们又激动地在我的脚边跑来跑去,几乎将我绊倒。埃德加先袭击了莫莉,然后莫莉也愤怒地向他扑去。
这是怎么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以前它们打架也只是玩闹而已,从不会真的伤害彼此。但现在,它们互相撕咬着,愤怒地抱成一团在台阶上滚来滚去。我不得不小心地跨过它们的战场,无奈地摇头向楼上走去。
母亲的书桌一如她工作时的样子,好像她只是暂时起身去拿一杯咖啡而已。桌上乱摊着纸张、打开的书本和信件,但母亲并不在厨房她正在路上,而启程前她已经整理过书桌了。
一走进书房我便呆住了,全身汗毛倒竖有人把书架翻遍了,大部分的书都散落在地板上。
我缓缓地移回门边,仔细听着房中的动静,一片死寂。我脱下鞋子,轻手轻脚地穿过门廊来到母亲的卧室,她所有的首饰都藏在那儿。柜子门大开着,毛巾和衣物杂乱地扔在地上,抽屉都拉开在外面,已经被翻得一片狼藉,首饰盒则已不翼而飞。
猫咪倏地蹿进房间,谨慎地在这一片混乱边绕着圈,尾巴也因为紧张而竖了起来。埃德加睁大双眼盯着门廊,突然又尖叫一声退了回来。
楼下兀地传来大门关上的声音。
像是突然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几乎无法喘息,竟然一直还有其他的人在房子里!冷静,我一定不能失了理智。很可能那个闯入者(或者也可能是好几个)现在正要离开,屋子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很可能是这样。
田路上传来马达的轰鸣声,路面上的霜在轮胎下咔哧碎裂,而我到的时候并没看到有其他的车。电话!我得回到工作室去。现在我真的是一个人吗?
我屏住呼吸,仔细听着房中的动静,然后小心地穿过走廊,直到走进书房才敢稍微透一口气。电话机就放在老旧的缝纫小桌上,旁边是母亲的电话本。贝尔特?梅尔泽的两个号码私人电话和办公室的号码都用红笔特意标了出来,我知道为什么。但母亲那时其实已经把它们记住了。
很快电话就接通了,他似乎心情很好,我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到掩饰不住的笑意。“洁蒂!这可真是个惊喜啊!”
“我不能大声讲话,”我说,“我母亲家里被盗了,而且我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屋里。”
“你母亲和你在一起吗?还是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
“你先别动,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别怕,我马上过去。”
我捧着电话机藏到沙发和书架间的角落里,心里一阵后怕,冷汗也已经浸透了全身。埃德加和莫莉躺在旁边,呜呜叫着舔着我的手。已经过去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危险了。
贝尔特?梅尔泽警长驾车行驶在乡村公路上,然后转上了前往老磨坊的小路。记忆又一次汹涌而来,那些他毫无睡意的漫长的夜晚,那一串无法破解的连环杀人案,还有那个女孩卡萝,洁蒂,还有她的母亲,她曾离他那么近。
他曾频繁地出现在这儿,当时他的心情又是多么复杂。现在,这一切又都重新浮现在眼前。
那时所有的报纸都刊登了关于“项链杀手”的文章,而且极尽渲染,在人群中引起了极大的恐惧。因为那些舆论,头儿承受着很大的压力,但他又原封不动地将那压力扔给了他们。还有洁蒂和梅勒,她们盲目地干涉他的工作,使破案变得难上加难,洁蒂甚至差点在那次事件中丢了性命。
他那时非常疼她,总怕她会出什么事。那真是太不专业了,他再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他是个经验丰富而又冷静的警察了,他也只是血肉之躯罢了。
也是因为那件事,他和伊慕可?塔尔海姆失去了联系,然后他开始读她的书,但这并不像面对面的交谈,只有眼神之间的交流和真正的身体接触才是真实的。
他为自己的思念感到羞耻,他不想要这样的情感,于是他试着更多地去关心他的家人。那件事彻底改变了他,他本身以及他看待事物的眼光,一切都变了。
现在他又驶上了这条通往磨坊的碎石路,又看到了那座漂亮的老房子和洁蒂那辆停在门前的破雷诺。他将车停到洁蒂的车旁,然后仔细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没有什么可疑的,他没有发现任何人影,四周也没有什么动静。他慢慢走近大门,刚踏上台阶门就开了,洁蒂出现在他面前。
“一切正常,”她说,“他们已经走了。”
她更加瘦了,下巴明显变得尖削,脸色苍白,表情则异常严肃。经历过那样的事后这也无可非议。
“你还好吗?”他关切地问。
她点头,并对他一笑。他竟被深深地打动了,那笑容中满是发自内心的坚忍与对他的信任。“是的,”她说,“我已经平静下来了。”
她的回答却模棱两可,她所指的可以是刚刚发生的事,也可以是去年夏天的那次遭遇。贝尔特并没有追究。
他们一起检查了底层的房间,显然这些闯入者(很多迹象都表明并不只有一个盗贼)想要的只是现金和首饰罢了,因为墙上那些昂贵的画并没有缺少,那些极具价值的家具和银质餐具也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虽然小偷本可以悄无声息地砸碎底层的大门,但他们还是选择了从地下室的窗户爬进来。贝尔特一时无法想通其中的缘由。
“磨坊就在路边,”洁蒂解释说,“随时都可能有人路过的。”
散落的玻璃在他脚下碎裂,贝尔特专心地记着笔记。他突然发现洁蒂正在观察他。
“当时我也不知道,”她说,“我是该给你打电话还是找其他负责这种事的人……”
“你随时可以叫我,”他打断她,“你知道的。”
洁蒂点头,等他忙完后便将他带到了楼上。在这座房里她显得那么自如,就像她每天都在这里进进出出似的,但贝尔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洁蒂已经独立了,她并不希望只是生活在母亲的光环下。她成功了,贝尔特相信,她为这个世界的帕丽斯?希尔顿①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总有一天,她也一定能克服这个夏天留下的阴影。
“这是工作室。”她仍然站在门口。
很漂亮的房间。伊慕可?塔尔海姆就在这儿写书,她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大部分的时间,他似乎还能感受到她留下的思想痕迹。
贝尔特四处检查后作了笔记,然后,他站到了窗前。浓霜似乎在空气中沙沙作响,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广阔而迷蒙的田野。而这一片空无中,有一只鸟兀自站在木桩上,静止如黑冰雕成的塑像。
现在这里和夏天时是多么不同啊,那个漫长、炎热而又似乎永无止境的夏天。那时这儿的草坪上牧着成群的绵羊,他能听到它们咩咩的叫声,还有溪流潺潺的水声。而时间并没有过去多久。那时他曾展开梦想的翅膀,本以为能翱翔天际,却竟然痛苦地折断了双翼。
有那么一刻他曾以为他们是有可能的,他和她。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对玛戈和孩子们解释,他真的曾试图与他们道别,放下所有的道德准则,只想像一名忠实的仆人般跟随她的步伐。
但他真的准备好放弃家庭了?
他总是太爱幻想,这是他的问题。他微笑着转向洁蒂,她正倚在门柱上,双臂抱在胸前,肩膀则微微向前耸起,似是禁不住这空气中的寒意。
“结束了,”他说,并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双重含义,“我们去其他地方再看看吧。”
伊慕可?塔尔海姆的卧室正如他曾无数次想象过的那样,简洁而有种冷峻的优雅,与她的美、她的聪颖非常般配。房间里也和其他的房间一样放着书,不过这儿只有少数几本。贝尔特看了几本书名,并不是侦探小说。
突然被闯入所引起的混乱,却并没有打破这儿原有的安适。望着随意扔在地板上的毛巾和衣物,贝尔特突然有种羞耻感,好像他并没有权利看到这些东西似的。“我是个警察,”他告诉自己,“这只是我的工作而已。”
但洁蒂似乎也意识到了母亲的私人空间受到了侵犯,她赶忙收起那些衣物,塞进了柜中。
“我知道母亲会把所有东西都洗过的,”她说,“并不仅仅是掉在地上的。想到陌生的男人竟然翻过她的东西会让她觉得恶心。”
贝尔特并没有表示反对,虽然盗贼中也可能还有女人。被另一个人蛮横地闯入自己的私人领域总是让人反感的,不管这闯入者是谁。
“您要来一杯咖啡吗?很快就能做好。”洁蒂问。她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脸上又有了一丝血色,贝尔特所熟悉的那种活力也渐渐恢复了。
“谢谢。”贝尔特将笔记本放入上衣口袋中,跟着洁蒂进了厨房。埃德加和莫莉慵懒地躺在地板上。贝尔特有些嫉妒,因为它们可以无忧无虑地消磨生命,因为它们可以和伊慕可?塔尔海姆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
“或者特浓咖啡?”
洁蒂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世界。
“普通咖啡就行。”
即便是在这样阴沉的日子里,磨坊中也并不显得太过阴沉。这儿的某些东西就算没有日光也依然是明亮的,它们存在于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里。厨房里黑白色的瓷砖让贝尔特想起意大利的假日:公寓底层暖风煦煦的傍晚和细碎的话语;夕阳下红酒闪烁着剔透的光芒,窗外的蝉不知疲倦地嘶鸣;还有似乎只剩下玛戈和他两人的那些夜晚。那已经过去很久了。
“你会告诉你母亲吗?”他问。
洁蒂将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到桌上,然后面对他坐下。
“应该不会,”她笑了,“不然她会马上结束朗诵会回来的,不用等到明天她就会迫不及待地想回来照管一切了。但如果那样的话,光是把她带出屋去就够我忙的了。”
“这么说来,她似乎不怎么喜欢出去吧?”能够谈起伊慕可多好啊,至少他能在言辞间离她近些。
“她很快就会想家的,而且她担心我。虽然从小就这样,但自从……自从那以后她就不肯让我离开她的视线了。我知道她是想保护我,但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而她总不肯接受这点。”
哦,不是的,贝尔特想,事实是她“已经”接受这点了。
“那你和梅勒呢?”他问,“你们怎么样?”
“我们把卡萝的房间租出去了,租给了一个很好相处的男孩,他叫麦克。也许和一个不会让我们想到她的人一起生活会比较好。”
贝尔特点头。也许这是最好的治疗方法了,和一个没有同样的负担、一个能带来新鲜空气和活力的人一起生活。一个新的开始。
他舒服地靠在椅子上,洁蒂讲着梅勒和麦克的事,似乎他并不是一名警察,而只是她熟识的一位老友。他看到她眼中闪烁的星芒,似是生命的喜悦,或是对生活的期待,又或者,只是对生活的好奇罢了。但不管怎样,那能让她重新坚强起来,而他真心希望如此。
伊尔卡并不喜欢坐火车,因为她讨厌火车站。大厅里总是拥挤而喧哗,到处都是行色匆匆的人群,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牵着狗蹲在肮脏的地面上,小吃站的桌子总是又旧又黏。
站台上会有风呼啸着穿过耳畔,此起彼伏的报站声慵懒而悠长。冬天里几乎每辆火车都会晚点,候车的人只能孤身等在路灯昏黄的光晕中,双脚冰冷,孤独而焦急。
伊尔卡带了本书,这可以让她不至于又胡思乱想。到多姆伯格的火车要坐两小时十分钟,时间太长,并不适合需要思考的书,这时一本情节紧张的侦探小说是最合适的了。
她的座位是一节大车厢里靠窗的二等座,这样她可以拥有自己的空间,而不会被邻座的对话打扰,也不用勉强加入他们的谈话。
胃里咕咕作响,她紧张了,这样的旅程每次都会让她不适。如果麦克能陪着她就好了,但那样她就得告诉他所有的实情。现在还太早了,她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反应。他会追问吗?然后呢?如果知道了真相,他会怎么做?
伊尔卡将书放到膝上,望向窗外。她喜欢冬天,整片大地都沉寂了下来,乌鸦以它们特有的步调走在结冰的地面上,笨拙却笔挺向黑暗致敬的死亡之鸟,电线上停了大群的麻雀,伊尔卡不自觉地想到了希区柯克。
她观察起周围的人来。有些在看书,有些则陷在悸动的浅睡中,不时会突然惊醒过来;伊尔卡斜对面那个上了年纪的男人正靠着椅背睡觉,大张着嘴,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稍远些则是两个轻声交谈的女人;身后不知从何处传来孩子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嗓门,似乎有人提醒过他们不要大声喧哗。
伊尔卡打起了哈欠,车厢里温暖的空气让她有些犯困。她闭上眼睛,任倦意袭上心来,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
她将沃尔克推进厨房,母亲正坐在桌边,面前放着茶杯和书本。她惊诧地抬起头来,瘦长的脸上闪过一抹笑意。虽然伊尔卡已经三年级了,但她还从没带朋友回来过呢,这是第一次。
“妈妈,有果汁吗?”
母亲笑了。“你还记得冰箱在哪儿吗?”她站起身来向沃尔克伸出手,“那你是谁呢?”
“伊尔卡的男朋友。”沃尔克说。
是的,他是她的男朋友。他们在班级里是同桌,沃尔克经常保护她。刚刚在回来的路上,当家里的狗从花园里向她冲过来时,他还毫不犹豫地拦在了她的面前,大声呵斥着想把它吓跑。
“很高兴见到你,”母亲说,“你们想吃点蛋糕吗?”
“什么?”沃尔克问。
“樱桃蛋糕,”伊尔卡说,“好吃极了,虽然它是全麦的。”
沃尔克从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也没有狗。他家住在一幢十七层的高楼里,那儿不能养宠物,也不能在楼梯间里大声地笑或讲话,甚至不能在房子周围的草坪上玩耍,他们只能去稍远一点的专门的游乐场。
伊尔卡会不时和沃尔克一起去那边玩。那儿很好,但是得当心不要踩到狗屎,也不要和别的孩子吵架。沃尔克说那会挨骂的。
沃尔克点点头,母亲便从储物柜里拿出蛋糕。沃尔克家里一定也没有这样的储物柜,因为伊尔卡看到他惊讶地睁大了双眼。沃尔克甚至没有自己的房间,他一直和两个兄弟住在一起。
他大口将蛋糕塞进口中,边吃还边观察着这个巨大的厨房。伊尔卡也是。也许她的父母很有钱,她自己却从没有意识到过。
沃尔克会因为这房子怨恨她吗?他们有这么大的花园,还有凉亭。见到那片小树林时他会有什么反应?见到池塘和里面戏水的鸭子呢?他会因为她的猫和狗嫉妒她吗?
现在,她的小狗正躺在厨房门外,它在等卢本。只有当全家人都在的时候,它才会觉得自己的世界是完整的。
卢本,伊尔卡希望他晚点回来,他经常这样,但愿今天也是。她还想自己带着沃尔克参观整座房子呢,如果他不嫉妒的话。她还从没有带朋友回来过,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直如此而已。
小狗陪着他们一起走过花园又穿过小树林,顺滑的毛发在阳光下现出红色的光泽,它总不时转过头来用那蜜色的双眼看着他们。
“也许它和狐狸是亲戚。”沃尔克说。
伊尔卡还没告诉他它就叫狐狸呢,当她这么说时,他只是点了点头,似乎早就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她毫不犹豫地带他去了树林中的小空地,那是她最喜欢的地方(除了储藏室,但那是她的秘密)。沃尔克惊喜地东张西望着,看得出来,他很喜欢这儿。
他们一起把地上的松果收集起来,笑闹着把它们藏到狐狸找不到的地方它总喜欢把它们咬碎。沃尔克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伊尔卡则觉得脸上暖洋洋的舒服极了。他们在这儿待了一会儿后又欢笑着跑进了森林的绿光中,童稚的笑声飞上树梢,凝结在那一片寂静之中。
直到狐狸欢叫着跑开,迅速消失在树林深处,伊尔卡知道,卢本回来了。她扣上纽扣,天气似乎变凉了。
狐狸很快就回来了,高兴地在他们身边上蹿下跳。然后卢本出现在眼前,紧紧盯住了沃尔克。伊尔卡看到沃尔克有些瑟缩,他根本承受不住卢本的眼光。卢本比他大很多,已经在上中学了。
“你的小男友?”卢本问。
仅这一句话就把沃尔克吓坏了。伊尔卡握住他的手,不高兴地瞪了她的兄长一眼,然后丢下他走了。
“有时,”她对沃尔克说,“他有时确实很坏。”
沃尔克对她笑笑,但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某些东西已经碎裂,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伊尔卡惊醒了,车厢里的场景并没有什么改变,没有人下车也没有新的乘客上来。看了看时间,才过去十五分钟,她摇摇头努力摆脱残余的梦境,又开始看书。不到两分钟,她便被精彩的情节吸引住了,直到车内响起多姆伯格的报站声才又重新合上书本。
她在火车站前的广场坐上了八路车,公交车离开市中心向郊外驶去。穿过工业区后开始有郊区的房屋在车窗外掠过,然后是新建的居民区、购物中心。伊尔卡咬住了下唇,一坐上公交车,她紧张的心情便又增加了几分。
窗玻璃上布满了灰尘,由于满车的乘客又蒙了一层雾气,这使得外面的世界显得很不真实。在记忆追上她之前,伊尔卡想,就当这是个小小的缓冲吧。她靠到椅背上,努力集中起精神来,试图享受这仅剩的短暂的旅途。
倒数第二站的时候,她下了车,背上背包并将围巾拉到鼻子以上。天气可真冷,甚至那些常绿灌木的叶子也因禁不住这寒意而卷了起来。伊尔卡想起去年那场冻雨,所有的树木都覆上了晶莹的冰层。那时,她折了一根树枝,只轻轻的一声脆响,它便断了,直到现在,伊尔卡仍能听到那绝望的声音回荡在耳边。
她加快了步伐,再逃避也没有用,那只会引起更多的不安、恐惧和不快。渐渐地,她开始觉得热了,甚至还沁出汗来,围巾被呼出的空气打湿,散发出浓重的羊毛味,她将它略松开些,然后抬起头来。
看到那座房子时她竟蓦地产生了一种亲切感,虽然每次它又会让她惊慌失措:外墙贴了红色的砖,白色的窗框,四周耸立的阔叶树如今只剩了枝干,却仍像是守卫的勇士。她微微闭上了双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想,而这里就是她的命运。她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