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看了看表，午休的时间只过去了一半。我将著名的《初中物理教学指导》夹在腋下，慢悠悠地从教师食堂走出来，站在操场上暂且享受这春末夏初的好天气。
我叫李氡，是满源天骄中学的物理老师，也是初二（7）班的班主任。现在，对我的班级来说，这正是关键的初二上学期。由于这是一所全封闭式管理的初中，我们老师也只好像学生一样，每两星期才允许回一次家。
一阵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伴随着一阵“肥猪肥肥，肥猪肥肥！！！”的嚷嚷声。
我抬起头。声音的来源是我们班的两个女生。其中那个矮得出奇，脸色苍白，头发长得简直要遮住耳朵，体型既不胖也不瘦的女生呢，叫陈狱丽。而那个中等身高，超短头发，体型瘦得像骷髅一样的女生，是我们班的卫生委员刘懋凡。这时候，她们俩看起来显然像在打闹的样子：刘懋凡揪着陈狱丽的头发，嚷着“肥猪肥肥，肥猪肥肥”。陈狱丽倒是像平时一样面无表情，也没说话也没还手。这时，刘懋凡把陈狱丽的头发揪成一个毽子状，喊着“猪，猪脑袋上长大葱了——这么肥的猪，够咱们全学校吃了~~~！！！”
我把头扭向一边。说真的，那个陈狱丽一直是全班最让我头痛的问题学生，性格孤僻内向不说，而且一天到晚都不说话都面无表情。要不是卫生委员刘懋凡总跟她在一起，全班恐怕都没一个人理她。好吧，看在她们两个这么要好，等到初三重新分班的时候，我一定要破例把她们两个分到同一个班。毕竟嘛，拆散好朋友可不是我们这些年轻女教师应该做的事。
2
初夏的阳光暖暖地照进了初二（7）班的教室。我坐在讲桌前翻看着初中物理的各种教学参考书。教室里静静的只听见翻书的沙沙声。毕竟嘛，作为班主任，我当然要负责看管本班级的自习课才对嘛。我悄悄看了一下手表：下午五点二十九分。
震耳的铃声猛地响了起来。这是五点半的晚饭铃。终于可以去食堂吃饭了呀。我抬起头，一边听到同学们冲出教室的脚步声。
陈狱丽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像要往外走的样子。这时，刘懋凡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右手揪住陈狱丽的左耳朵把陈狱丽一个趔趄揪了过来，然后贴着陈狱丽的左耳朵大声嚷道：
“肥猪肥肥，我说什么来的你忘了？肥猪，就知道吃！看你越长越肥了，大猪耳朵！”
陈狱丽坐了下来，默默拿出两片白色的药片，拿出一瓶水，将药片服了下去。
“给你！”刘懋凡说着，从自己的书桌里取出比卫生纸卷还大的一大卷白色药片，砸在陈狱丽的课桌上。
我没有说话，只夹起了一本物理书走出教室。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我看到刘懋凡从我身后“超车”到了我前面。
“刘懋凡，”我将她叫住，“刚才那是什么药？”
“陈狱丽有点感冒，我帮她买的药，”刘懋凡回答。
“好，”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说真的，这个刘懋凡虽然瘦得有点吓人，但给人的感觉真是个非常讨喜的好学生，她的家境不错，父母都是大医院的医生。别的老师对她评价也都非常好。前几天我去校药房买创可贴的时候，药房大姐也向我提起过刘懋凡，说这个女孩经常替同学来买药，三天两头来，真是个嘴甜又勤快讨喜的好孩子。
3
秋风吹下几片落叶直砸在我头上。我不禁裹紧了衣服。这是初二（7）班的秋季开学第一天。这个学期是初二的“附加学期”，是我担任初二（7）班班主任的最后一学期了。
我走进教室。陈狱丽的座位空着。
在这个为期十五天的短暂暑假期间我接到陈狱丽家里打来的电话。陈狱丽死了。肝衰。肝衰竭。没抢救过来。
虽然早在暑假的时候就知道这些了，可是，当我看到陈狱丽的空着的座位，我一时还是接受不过来。
一堂完全不知道在讲什么的物理课就这样由我在晕头转向的状态下讲完了。
4
有点冷的秋风吹透了我的衣服。这是一个有点阴天的星期一早晨。我昨天刚从陈狱丽家里家访回来。陈狱丽的葬礼没有完全结束。看得出她的父母都脸色非常差，是真的悲痛。而现在，我的腋下夹的不再是物理书，而是陈狱丽的父母交给我的，陈狱丽的日记。
肝衰。肝衰竭。肝衰竭。一个距离我们太远、太远的名词。如此的一个死神，为什么会落在一个14岁的小女孩的身上？造化这东西，敢情真是这么的弄人？
“李氡！”一个中性化的低沉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我扭过头，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高大却面色苍白的家伙：脸倒是非常好看，只可惜一头乱发，一身皱衣，不修边幅的样子简直看不出是男是女。
“张纯阳？！”我不禁喊出了“他”的名字。据我所知，这家伙本来是一中的生物老师。但在去年秋天，碰巧因为于老师休产假而唐老师又休病假的缘故，“他”竟然到我们满源天骄中学来给学生们代了三个月的生物课。当时我头一回在女厕所看见“他”，真是吓了一大跳。
“听说你们班有个叫陈狱丽的学生死了？”
“无可奉告，”我赶紧合拢了陈狱丽的日记，扭头走开了。
5
走回我们初二常态部的理科办公室，坐回我自己的座位上，我翻开陈狱丽的日记，又从头读了起来。没错。是的。是陈狱丽的字迹不会错。
“今天刘懋凡又喊我‘肥猪肥肥’了，还揪我头发，现在还在痛……”
“……””
“刘懋凡说，我身高一米五，标准体重应该是60斤，或者说60磅，所以我体重已经超标30%以上了，是严重肥胖，病态肥胖……”
“我今天又没管住自己，中午又忍不住上食堂吃饭了。刘懋凡又管我叫‘肥猪肥肥’……”
“刘懋凡说，我要真想减肥，唯一的办法就是绝食了。刘懋凡给了我一联扑热息痛，说饿了就吃一片扑热息痛，要是再饿就再吃一片，这是专门给我的减肥办法，坚持下来肯定能瘦到60斤……”
“刘懋凡又给了我一大卷扑热息痛，我想把钱给她，可她没要……”
“最近身体特别不舒服，像感冒又不像，我要坚持减肥……”
6
“李氡！！！”不男不女的声音从我椅子后面传来。
我扭过头，看到的果然是那个名叫张纯阳的家伙。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你怎么能进我们办公室？！”我问。
真是的，刚才我明明没听见有任何脚步声！
“这回你明白陈狱丽是怎么死的了？”张纯阳一边从我的椅子后面站起来，一边用左手挠着乱糟糟的头发说，“扑热息痛这东西，说白了就是对乙酰氨基酚，这东西按说明服用倒没事，但长期过量服用就有可能导致肝损害，以前也不是没有致死的例子。”
我没说话。刘懋凡是生在医生家庭的，父母都是医生，又为什么会不知道扑热息痛的副作用？
“我听毕薇薇老师说了，”张纯阳继续说道，“她说你一直以为刘懋凡跟陈狱丽很要好，还打算将来把她们一起分到八班，对吧？”
“李老师，”张纯阳又说，“你知道一种动物叫‘狂蝇’吗？狂蝇把卵产在羊的鼻腔里，幼虫孵化出来之后就以羊的血肉为食，羊忍不住疼痛就会狂奔，弄不好就一头撞死了。”
“李老师，当你以为两个女生很‘要好’，”张纯阳说着，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当你表面上看见她们一天到晚腻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她们到底是羊与斑马的关系呢，还是羊与狂蝇的关系？如果是斑马的话，羊倒是不讨厌斑马。可如果是狂蝇的话，狂蝇倒是会声称‘很喜欢羊’，可是，你有没有考虑到沉默的羔羊的感受？”
“李老师，你小时候也杀过蚂蚁吧？用指甲把蚂蚁拦腰切断，抓住蚂蚱拧掉腿，抓住蜻蜓拧掉头——这些弱小的虫子没有惹孩子，而孩子却要把虫子杀死，这就是孩童天性中本能的恶。正常情况下，孩子出于玩耍，为了好玩，顶多只会虐杀虫子之类的异类，而不会把同样的行为用到同伴身上。可如果孩子在成长过程中出了什么意外，如果孩子的人格的‘社会化’过程没能正确完成，那么，造就的就是像刘懋凡这样为了好玩而杀人的杀人犯！”
“李老师，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叫‘未社会化品行障碍’？这是我最近很注意的一个课题。现在的中国社会，大人们看到一个孩子学习成绩好，就会把他叫做‘好孩子’，又有谁看到了孩子在学习成绩之外的其他方面？现在的孩子们光顾着读书考试做题，又有谁关心他们是否真的懂得人类社会的道德准则，是否真的是一个合格的人？今天毕薇薇老师都跟我说了，那个刘懋凡总揪陈狱丽头发，总用刻毒的语言侮辱陈狱丽，可你还觉得她俩很要好，觉得她们是在闹着玩？现在刘懋凡为了好玩，已经把陈狱丽杀了！李老师，我猜陈狱丽死的这件事肯定会被学校保密，报纸上估计也登不出来——以藤校长的人脉，要堵住全市所有报纸的嘴实在是太容易了。像这种量产这些光会考试的‘好学生’的学校，死一个陈狱丽，不过就像流水线上报废一个零件，对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了办公室。因为，此时的下课铃声正在响起，接下来马上就是我的物理课了，我可不能为了这些事就迟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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