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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就这样过去,等黎明到来的时候,他听见很远的地方有早起的鸟儿的欢乐的歌唱,像一阵朦胧的起床的号角,让心丧若死的他暂时充满了一点小小的生机。
他睁开眼睛,清晨的阳光从上方的洞口垂挂进来,虽然只有淡淡几缕,每一缕却像是圣歌的一段章节,带给他神圣安详的气息。
大自然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朋友了,连他这个躲离尘世,郁郁而终的人都不忘在早晨送来阳光与鸟鸣。人世间,又有谁能给他这些东西呢。
他仍然一动不动的躺着,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现在早已饥肠辘辘。除了偶尔喝一口潭水,其它时间他就打算这样静静躺着,等待死神的降临。
可他并不知道,饿死其实是各种自杀中最痛苦的一种,因为他在死前还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的饥寒,体验洞壁刺骨冰冷的同时,还要感受身体挨饿的痛苦,这会让人难以忍受。况且,整个过程会持续好几天,直到身体各部分机能全部都因为补给匮乏而停止运作,他的整个意识才会慢慢泯灭。
此刻,他差不多已经体会到这种无法忍受的折磨。饥寒交迫的感觉好比种子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很快就像瘟疫一般迅速地蔓延全身。
他强迫自己不去感受这种痛苦,转而把注意力集中到别的地方,比如山洞顶端,那突兀的钟乳石上,机械地数着上面滴落的水珠。
或者,那个挂进阳光的小洞,幻想着那是天堂的入口,他很快就会不再借助任何外力,飘升起来,轻快舒畅地飞向那里去了……
可是他没有能够坚持多久。当所有的幻想都被他费力地从脑海深处一一挖掘,并美妙地自我陶醉一番之后,他发觉不但不能忘却饥寒,反而更加深切地体会到它们的存在。
他尝试着把美妙的幻想重温一遍,可眼前却出现满满一桌可口的饭菜。真是巨大的讽刺呵,他无奈地笑了一下,这才发现,连笑容也早已僵硬。
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坐了起来,动作很缓很慢,因为全身早已冻僵,一举一动都牵引着腹部、腰部和背部的筋骨隐隐作痛,胸口很闷,仿佛压着一块大石头,有点喘不过气来。
刚一坐起,额头又立刻被一阵巨大的晕眩所充斥,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觉得天旋地转,洞外唱歌的小鸟都飞到他的身边,在脑袋周围盘旋着。
他使劲捶了捶额头,用力揉着眼睛,这才使迷蒙的神志清醒了一些。既然无法忍受饿死的痛苦,那就先让自己好受一点吧。
于是缓之又缓地站起身来,彳亍着挪动了两步,向石壁走去。靠着石壁作了些伸手踢腿的运动,才除去了麻木的感觉。又用两手在全身上下使劲地搓着,动作滑稽可笑,且一丝不挂,旁人看来定会认为是在潭边洗澡。这样搓了约摸一刻钟,才感觉身子暖和过来。
在洞里走了两步,就听见“呱呱”一阵剧烈的叫唤,响彻整个山洞,原来是他的肚子在唱空城计。他不由发着沙哑的嗓音苦笑起来,连忙蹲到潭水边,舀了好几捧潭水咕嘟咕嘟地喝着。虽然不能果腹,还可以冲淡胃酸,减轻饥饿的折磨。
现在他终于发现这种死法一点不好受,如果他躺下就能沉沉地睡过去,再不醒来,那倒是愉快得多。可是目前他还剩余比较充沛的体能和意识,要躺在冰冷山洞中一点点耗尽,这简直就是在自残。
他犹豫着,目光渐渐转向了背包里的小刀。刀柄上精细清澈的条纹在早晨的阳光里闪烁着毫无生气的青光,仿佛是一种奇特的表情在一边冷冷审视、耻笑着他。
他自己也苦笑起来,走过去从包里握住了这把刀,无奈一笑,沙哑的嗓音道:“犀利的刀兄啊,我的心事你都看穿了,难怪要在一边笑我了呢。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没想到最后陪在我身边的竟然是你。虽然把你赠给我的那个人此刻不在这里,不过看到你等于看到她了。但愿没有我,她能过得更幸福……”
刀子沉默着。
他最后看了看整个山洞,捧住刀亲了一口,随后扬起了手。
刀子落下前的一瞬间,那已经缓缓闭上的眼睛忽然捕捉到几丝微弱的光芒游弋在头顶,好像上天还不愿就这么让他离去,射了几道天堂的光芒下来,对着他的眼睛在说话。
他放下刀,抬头往上看去,顿时惊呆了。
那一刻,仿佛永恒。
那是头顶上方的石壁,在几块巨型钟乳石之间的空白岩壁上,由暗到亮赫然出现一幅金光灿灿的动态图画,仿佛昏暗的山洞中突然开启了一扇天窗,顿时打破了黑暗的禁锢,照亮了整个空间。
他颇为怀疑地揉了揉眼,在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幻觉之后,怀着十二分的惊喜打量起来:
画中投影着一块草坪,虽然光线只照映出几亩大小,但他相信这一定是一片广阔的大草地。画面上处处冒着新草,一眼看去,满目都是浓郁的绿,仿佛是谁不小心打翻了春天,让所有的绿色全都流淌出来,凝结在这片草地上。璀璨的阳光在草尖轻歌曼舞,蝶蜂阵阵,时而赶来捧场,更有微风轻拂,群草荡漾。
吴逸久已枯涩的心里忽然有了一点异样的触动,像一滴甘露落在行将枯谢的花朵。草地轻柔的起伏仿佛海浪,一波接一波冲击着他的视觉感官,让他逼真地感受到风中送来的鸟语花香。
这幅神奇的画卷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呢?画中又是何处的景物呢?他好奇地自问着,同时发现画中的景象正在一点一点向西移动,很缓慢,很细微,仿佛阳光的脚步。
随着这种变化,画卷左侧流淌出一条小溪,阳光照射下,好似一条晶莹剔透的水晶项链挂在女人丰满挺拔的胸部。溪水清澈见底,看得见躺在底下闪闪发光的雨花石。再过去,又出现一片橡树林,清脆的枝干上抽出嫩绿的新芽,每一片都被阳光照射得通体发亮,熠熠生辉。
吴逸目不转睛地望着,不由得痴了,从他眼中渐渐迸发一股热切的光芒,仿佛新生的婴儿睁眼打量世界。他忽然低低地叫了一声——他刚刚认出,这里原来就是他的家乡。
草地,溪流,橡树林,没错!这样的布局正是他家乡的景色。这个洞原来还有这么神奇的奥秘,竟然可以把外界的景物投影到洞内,实在令人惊叹不已。
不过他并未深究其中原因——在他本已死寂的心湖上忽然泛起一层涟漪,他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很感慨地想到,原来春天已经来了。
这一刻,他真想笑,为这古怪的近乎少女般的感春情怀。
但他笑不出来,他想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早已无数春秋,还从没有哪次真正在意过冬去春来——除了婚前那个冬天,他倒是偶尔站在窗前巴望来年,好早点和妻子住进新房——若不是从这幽暗的山洞里电影一般的小画面中看到春天,他恐怕到死也不会记起自己死在哪个季节。
对着春天欢呼雀跃,雅兴勃发的,那是少女或诗人,而不该是他。可是为何,此时此刻,生命临近终结,他倒反而惜起春来了?
洞顶春光烂漫的画卷中又出现新的景象——一只稚嫩无比的小脚!一个婴孩的脚,颤颤巍巍地挪动了一下,紧接着另外一只脚也出现了。两只小脚开始在溪水边的草地上交替着向前迈进,步伐零散,岌岌可危,不过却有着一丝惊心动魄的美。
吴逸心中震动了一下,孩子!他多么渴望拥有的一种财富啊。那种幼小的微弱的生命力在怀中蜷缩蠕动,发着低低的含糊不清的声音,渴望被呵护、被逗弄、被抚爱、被亲吻的感觉时时刻刻纠缠着他,比世间其他的一切都更让他怦然心动。每念及此,他都忍不住心痒难搔,以致发狂。
只不过,妻子拯救他的方法更加简单,只要在这时冷冷抛给他一句“我们养得起么”,他的痴态便立马收敛。
现在,看着画面中两只脚丫蠢蠢欲动,颠簸着向前迈进,吴逸的心又一次骚动起来。高高低低,磕磕绊绊的行进过程像一首生命的乐章,每一步都是一个蕴含无穷潜能的音符,落在阳光璀璨的路上,敲在他孤单寂寞的心里。
偶然间的不留神,左脚绊了右脚,小身躯失去了平衡,向前扑倒在地。吴逸看清了孩子的全貌:毛茸茸的毛发,稚嫩的小手,肉鼓鼓的身躯,和他一样没穿衣服,阳光照在细腻柔滑的皮肤上,玉一般的。小孩摔倒并没有哭,在地上挣扎片刻,翻了个身,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去。
吴逸的眼眶有些迷蒙,一些液体从中落下,划过脸庞,滴在舌尖,有些苦涩。他又想到了妻子——难道她会不想要孩子?难道她不渴望添一个可爱的小天使,为这个家带来无限欢乐?
他清楚地记得,多少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阒静无声的橡树林,她小鸟依人地躺在他怀里,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认真地勾画着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未来……
她那时候的笑容和阳光一样灿烂,她那时候的话语天真、纯朴、令人心驰神往……
都怪他不好,是他的无能磨灭了妻子美妙的憧憬,连渴望拥有孩子这样最基本的梦想都被无情地剥夺了。
有多少个夜晚,她说她梦见了孩子,梦见自己亲眼看着他在阳光下跌跌撞撞地走路,梦见他们手牵手跟在后面,从早晨一直走到黄昏……
醒来之后,她总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他们还会有这一天么?
影像又出现了新画面:几个活力充沛的孩子在争先恐后地踢球,时不时有鸟儿掠过他们的头顶,洒下斑驳的影……
望着这些景象,吴逸渐渐感到身心起了微妙的变化。他忽然憎恨起自杀的选择;憎恨自己年纪轻轻,就自暴自弃;更憎恨他对妻子不告而别,离家出走,她一定会很无助吧。
虽然她骂他,但他明白这是爱的表现,不然怎会愿意嫁给他?她只是恨他没有出息,骂他是希望能唤醒他的斗志。她始终是为他好,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放弃这个家,一个人逃出来痛快地死去呢?她为这个家吃的苦还不够多么?他怎么还忍心再让她面对被抛弃、被遗忘、孑然一生、郁郁而终的结局?
他为什么就不能再接再厉,坚持一下呢。
在深深的自责忏悔中,吴逸感到体内强大生命力的复苏,他逐渐摆脱一切消极悲观的情绪,一心只想着自拔泥潭,重新做人,去征服那些曾经征服了他的罪恶念头。
“我要活着走出去。”他喃喃自语。
如果可以,他还要和这些孩子一起踢几脚球,捉几回迷藏。在太阳下山之前,他还要躺在草地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他可能找不到丢弃的衣服,要赤裸着回家了。可那有什么关系,只要能出去,赤身裸体算什么?他甚至从此不愿意再穿衣服,就像那学步的婴孩一般。
生命最初的形态不就是赤裸裸的么,只不过到处都有着各色各样的人,穿着各色各样的衣服,脸上挤着各色各样的笑容,背后盘算着各色各样的念头,生命才由此繁杂无序,混沌无方,人们的眼中才没有了春天。
春天,他又一次想到这个季节。曾经有那么多春光明媚的早晨,他放眼望去,看到的尽是灰暗和阴沉。而如今,在这同样灰暗阴沉的山洞里,他却终于看到了春天。
他虽然饿得奄奄一息,却感觉自己活过来了;虽然山洞那么窄小,可是他的心早已神游四海,志驰八方。山洞对于他,仿佛无形的屏障,只需轻轻一迈步,立刻就能跨出去,融到外面色彩斑斓的大自然中。
他带着感激的神情望着洞顶的浮光掠影,决心回到村子里,回到小宛身边,重新打理他荒废的果园和农田。
他确实在这两块产业上努力了很多次,每次计划总是充满了振奋和决心,充满了无穷的希望和憧憬。每次,现实都给他沉痛的打击,迅捷无比地磨灭他的斗志和信心。
因为穷,他有很多投资不能落实,很多的机会白白错过。
因为穷,村里那些懂得种植,经验丰富的行家从不乐意花时间和精力去教他。
因为穷,他屡次失败;因为屡次失败,他不得不继续与穷为伍。他曾有那么乐观的心态,愈挫愈勇的锐气,如今都在现实这个敌人面前消磨殆尽。
尽管如此,他仍要继续努力。他会更加辛勤地劳作,积累实力,把握时机,全力以赴,他肯定他会做得越来越好。
村子里那么多户人家在种植业上发了财,他不信找不出一家肯帮忙的。他从骨子里鄙视这些趾高气昂、自鸣得意的小农业主,不过他还是会厚着脸皮上门求教,相信总有谁会多少炫耀一点自己的经验吧。
他还要去远一点的县城,不惜重金买各种各样种植业方面的教科书,为它的果园增加一点科技含量。他没读过几年书,识的不多几个字,但是他可以叫左邻右舍为他看看,读给他听。隔壁刘家的小儿子望福不是在念中学么,他可以悄悄缠着他读上几页。他妻子也懂得一些,他们可以一起讨论研究,她看见他这么执著也一定会欣慰地帮助他。
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回去,越是穷越要回去。回去就是最大的资本,不然什么都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