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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建筑师拉起百叶窗,细碎的阳光便透过玻璃洒满了房间。地面上还四处堆放着一些物件,零落的家具被遗忘在房间的角落,可以看出房子先前的主人是仓促间离开的。
房间里铺了木质的地板,早已被岁月磨得暗淡无光,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开裂。卢本希望它们还可以修复,因为老旧的地板可以为房间营造出非常怀旧的氛围。原有的窗户是新艺术时期的风格,每次看到它们卢本都会心跳加速。有些玻璃因年久而黯淡了,但她已经找来了一位玻璃工人,可以把它们磨亮些;有些则只能直接换新的了。卢本已经说过,要让这座房子尽可能地接近原样,钱不是问题。这自然使整件事容易很多。
“我们得把百叶窗换了,”女建筑师在他身后轻声说,“这整个系统都已经太老了。”
她并不是他喜欢的那类女人:着裤装,头发平滑地梳在脑后,干练锐利;暗红色的双唇,脸上打了浓重的粉底,眉毛干净整齐;背个皱巴巴的肩包,手机就放在外层,随手可以拿到。但她很好,踏实能干,他早已调查过她的背景。
他走进厨房。地毯上黑白棋盘状的纹样,那扇通向花园的侧门,还有涂成灰色的墙壁,每次走进这里他都会心潮澎湃。他叹口气,靠到墙上,闭上眼睛,回忆又浮现在眼前。
那是一个夏天,他们正在桌前享用晚餐,花园里夕阳依然绚丽。大门敞开着,鸟儿的啁啾不时传进屋来。伊尔卡穿着一件裁剪合身的蓝色连衣裙(他爱极了那条裙子),她脖子上的银色项链(那是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衬得她的皮肤愈加白嫩。伊尔卡十四岁了,出落得越发美丽,他真想一直一直为她作画。
父亲正在读报,苍蝇嗡嗡地在窗前盘旋,母亲正讲着些什么,毫不介意是否有人认真在听。
伊尔卡捋起额前的一缕头发,她的脸因为暑热而微微涨红。卢本突然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欲望,他想吻她。他拿起杯子递到嘴边,这时,她望向了他。
她的目光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他的心微微疼痛。卢本什么也没喝便放下了杯子,却突然又抓起盘子上锋利的餐刀狠狠切向自己的左掌。
伊尔卡因为惊恐而睁大了双眼,母亲还在继续讲话,她什么都没有发现。卢本双唇贴住伤口啜吸着血液,双眼依然紧盯着伊尔卡。
她也死死地盯住他,目光中令人心悸的平静早已消失。卢本看到她藏在桌下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您不舒服吗?”
卢本注意到女建筑师关切的眼神,她的手正扶着他的手臂。他笑不出来,但终于他还是成功了。
“没事,最近压力有点大。”
她触电般拿开了放在他胳膊上的手,许是因为他的话语太过生硬。他讨厌别人靠近他,大街上崇拜地望着他的羞涩女孩,画展上那些自以为是、迫切地想引起他注意的女人们,他都不喜欢。她们怎么就不能明白这点呢?
“这个房间得保持它原来的样子。”他说,在厨房中央慢慢转了一圈。
“好的,我也这么认为。”
他们的关系似乎又恢复了正常,可以互相取笑,却又只与现实的利益相关。她是他请来修整这座房子的建筑师,他对她别无所求。
他又看了一下其他的房间,一如以往,却还是越看越难以平复心中的激动。这就是他花了那么长时间寻找的房子,和他记忆中的那座房子多么相似啊。他又跨上楼梯想再去阁楼看看,心跳得阵阵疼痛,他几乎能听到它强健的扑通声。
伊慕可?塔尔海姆已经第三次被堵死在路上了,该死的。在经过两千米的走走停停后,她终于决定不再白白地生气了,堵车时也可以干些其他的事。有人选择观察周围的环境,有人对不同汽车的牌子和型号饶有兴致,也有人听收音机,或者就干脆只是想些事情。
在公路上蜗牛般向前爬行时,她已经构思好了整个小说的框架。火车上并不适合创作,因为总有一些噪音会源源不断地灌进她的耳中,但在汽车上不会有人来打扰她,没有手机铃声,没有笔记本发出的尖利噪音,也没有人会把他靠窗的座位当成自己的办公室般肆无忌惮。
事实上她并不急,她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花在路上。她最终还是会打开宾馆的房门,享用她的晚餐,和当地的负责人通一会儿电话,然后捧一本书爬到床上去这是治疗思乡病最好的办法。
也许她还会给洁蒂打个电话,又或者也许还是不打比较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洁蒂是对的,她确实有点像过分操心的老母鸡了,作为母亲,她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种总把一切想得过于糟糕的念头呢?等女儿长到五十岁吗?她又不是去周游世界了,任何时候她们都还是可以联系到的啊,只要有什么事她都可以马上赶回去,到底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理智告诉她自己表现得有些孩子气了,情感却并不这么认为。
“如果你不想走就待在家里别走,”她母亲这样说,她总是干脆而直接,永远不会像她那样顾虑重重,“你的钱已经够多了,没有人逼你去参加这次朗诵会。”
那她又为什么不肯放弃这次朗诵会呢?
因为巡回朗诵会的两面性吧。一方面那意味着一个人在宾馆房间里的寂寞与煎熬,意味着不断变换地点又不断地遗忘,还有在各种各样的环境下和人群的交流;另一方面则是在现场朗诵时的愉悦,令她陶醉的出场那一刻,能让她浮想联翩的各种对话,以及长长的几个小时和她的读者近距离的接触。
但最糟糕的是孤单,可同时它又深深吸引着伊慕可,她需要它。和在磨坊里的独处完全不同,巡回途中的孤独才是完整的。她不会真正受到打扰,即便必须与人交流,也只是一些短暂的片段,很快她就又可以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去。
这样的寂寞总逼着伊慕可面对她心中不愿触碰的东西,对此,她现在也不想多加思考。她打开收音机,调到了一个正在放送音乐的频道,手指随着音乐轻轻打起了节拍。一切都很正常,她毫无理由担心。
麦克轻轻环住她,透过冬天的厚外套,伊尔卡依然可以感受到他的体温。她喜欢这温暖,喜欢他的身体,也喜欢他身上的气味。麦克是唯一一个被允许进入她内心的人,只是她依然小心翼翼,通向她内心的大门只开了小小一道缝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又无情地将它关闭。她认识麦克已经整整三年,却从未放下过戒备。
她并不是不相信他,正好相反,他是她最信任的人。她只是不习惯,每一次触碰、每一次坦率的对话都会让她感到害怕。
麦克尊重她,允许她不谈论自己的往事,即便有时察觉到了异样也不会说些什么。她需要他的时候他总在身边,而且会不顾一切为她提供庇护。虽然伊尔卡和麦克是情侣,却仍然没有人能真正靠近她。
情侣。她有时会自言自语,充满遐想。也许有天他们会成为真正的一对吧,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也许吧,她却总无法相信真的会有那么一天。
她很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麦克摘下自己的围巾给她,她抬起头望着他,想笑,却看到他眼中满满的关怀。她低下头,感到一阵悲伤,如果,如果她只会令他不幸呢?
他当然未曾在这些房间中生活过,它们在这儿融成一个巨大的空间,这是别人的房子。但如果不过分注意细节的话,卢本还是能说服自己,他是在这里度过了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而他那时的诸多感受似乎还都粘附在墙上:不安、失望、快乐、爱憎以及厌恶。
还有恐惧。他似乎还能听到父亲愤怒的吼叫和母亲无助的哭泣,还能感觉到狠狠落在身上的拳头;邻居的闲言碎语也不肯罢休,源源不断地灌进他们的房间。他根本无法摒除那些声音,即便捂住耳朵,它们仍阴魂不散般回荡在房中。
他儿时的卧室里有一扇连通门,两面都贴了墙纸,卢本讨厌那扇门。他觉得,真正的门必须是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的。而那扇门,却像是十八世纪的小说中所描绘的那样,隐蔽在偷会情人的贵妇人的房中,总显得狡猾而下流。他的感情却从不是那样,它们……
卢本用眼角的余光看到那个建筑师正在小心地观察他。他在眼前摆了摆手,好似要挥散往事的云烟,然后转向了楼梯。
“我还想在园子里走一会儿。”他说。
三千平方米。方圆数里之内都不再有其他的房子,这是最重要的一点。花园里有个很大的池塘,树木繁茂,草坪已经荒废了,圆石桌前立着一条长椅,裂缝中布满了苔藓和斑驳的铜绿,上面则堆积着干枯的落叶。
“这可真像个童话世界,”女建筑师环顾四周,“现在这个神奇的花园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位仙女了,”当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连忙又补充道,“或者魔法师。”
卢本笑笑,他看到她脸红了。
“是的,”他从肩上拂下沾染的木屑,“那样这里的一切就完美了。”
对他的举动,她只紧张地咧嘴笑笑。他们又慢慢踱回屋去。
他跟着她进到地下室中,他对所看到的一切非常满意。工作进展得很快,墙面和天花板也已经焕然一新,接下来只要再贴上一层装饰物就可以了。瓷砖已经堆放在走廊上,浴室用白色,厨房则是浅灰色,卢本打算用彩色的马赛克作为点缀。
一开始女建筑师就提出了这个尖锐的问题,为什么要对地下室进行隔音的设计。
“我爱打鼓。”卢本这么说。他早就猜到了这个问题,而她也接受了这个回答。
此后谁也没再提起这个话题。至于为什么要在地下也配置浴室和厨房,卢本解释说他很可能会招待一些长期的客人。“到那时,”他说,“我们可不想挤得到处都没法下脚。”
幸好她不是那种“十万个为什么”型的女人,如果她废话太多,他应该早在第一个星期就把她解雇了。但她工作起来确实很出色,懂得如何合理地掌握进度和安排工匠,也能很好地监督工程的质量。
地面上的工作也同样进展顺利:电线和水管已经换成了新的;房间的布局经过了重新设计,经过多次粉刷,早已斑斑驳驳的房门也已焕然一新;原本破败的浴室则变成了色彩与光影完美融合的艺术品。现在,只要再改造一下窗户和地板就大功告成了。
房子的外观几乎没做什么改变,除了不得不整修的屋顶和紧贴着餐厅的暖房。按照卢本的要求,暖房完全是由木材和玻璃建成的。
“不错。”卢本赞许地点了点头。他明显看到女建筑师眼中抑制不住的喜悦。
她比他大三四岁,正如她曾说过的那样,她是完全自由的。她说过,她的工作就是她的全部,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求。这段时间里,卢本也知道一些她的事情,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是一名很好的倾听者。他一直热衷于收集各种各样的故事,也爱记录不同的表情,因为每一个表情后面都隐藏着一个故事,每一道褶皱、每一条细微的纹路都在述说着不同的心声。
孩提时的卢本就已经迷上了人物素描,那时的他就已经能读到人们背后隐藏的故事,即便是索然无味的面容,他也能为它配上一段精彩的情节。
他望着女建筑师,罕见地,他完全没有画她的欲望,他对她没有丝毫兴趣。也许他可以像毕加索画多拉?玛尔那样来画她,抽象而冷漠,但他还是没有兴致。
他从她的眼中可以看出,她喜欢他。他有些恼火,感情会令他们的交往变得复杂,他想要的只是一份协议,然后各取所需。如此才不会有多余的欲求。
随它去吧,很快工程就该结束了,到时所有的问题也就自然解决了。像是为了表明态度,他看了看表,耸耸肩,似乎是得去赴另一个约会般如释重负地钻进了车中。现在他可不想惹什么麻烦。
麦克望着骑车离开的伊尔卡,抬起胳膊向她挥手,虽然她并不可能再回过头来。他要是能租到那间房该多好啊!只属于他和伊尔卡两人的小空间,也许,那样的话就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他一直渴望着成年的那天,到时他就可以真正掌控自己的生命了,不必再承受家庭的压力,无需再有争吵,不再有谎言,也不必再小心翼翼、躲躲藏藏。
他的父母已经离婚多年,他和母亲一起生活。他可怜她被欺骗、被抛弃的女人,除了儿子她已一无所有。他曾努力填补她的空白,但失败了,她索取得越来越多,终于让他不堪重负。
她并不是没有结识其他的男人。她一个个地带他们回家,以至于麦克常常不得不和一个胡子拉碴的陌生男人共进早餐,却从看不到任何真正的希望。
这个太粗俗了,那个缺乏魅力,她总能找到各种借口否定他们。而一旦没了这些追随者,她又会努力去找个新的。她不要爱情,不要所谓的幸福。也许,她只是害怕再次被伤害吧。
“唯一不会离开你的就只有孩子。”她这样对女友们说。她会定期和她们喝喝咖啡,随便聊些闲言碎语,有时和这拨,有时又和另外一拨。就算麦克近在身边,而且听到了她们的对话,她也从不在乎。
“麦克真是个好孩子呢。”她的女友们说。
“别人可都羡慕不来啊。”她们又说。
麦克看到母亲点头,也许还会落下两行泪来,而这得取决于她喝了多少利口酒。酒喝得越多,她就越爱麦克,当然也会越发自怜。
女友们一走出家门,她便会开始哀嚎。此时的麦克,出于责任,便只得好言安慰他醉醺醺的母亲。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会去看那个房子,只要那些女孩愿意,不管它有多么糟糕他都会租下。对他来说,即便墙纸已经剥落,地毯皱皱巴巴,即便房间潮湿而阴冷,甚至长满了霉斑,他都不介意。重要的是,他可以锁上房门,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能放他母亲进去。
麦克不觉加快了脚步,他不想再多等哪怕一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