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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题: 甜水巷(人气:1835)
 黑斯廷斯黑斯廷斯
1 楼: 甜水巷 02年07月31日20点43分


     甜 水 巷

            一
  宋天圣七年六月,离真宗赵恒葬于永定陵已有八年了,不少挠
屈的“鱼头参政”鲁宗道天不假年,溘然而逝,因仁宗弱冠而称制
数年的刘太后一颗枯寂许久的心再起微澜,以拟御大安殿为名窥测
群臣反映,令她始料不及的是,当初恳请她匡辅新君,垂帘听政的
宰辅王曾也上疏力陈不可,刘太后一时间心灰意冷,含忍不发,当
天夜里,老天突降大雨,电光乱掣,昭应宫中竟射入一个大火团,
裂焰飞腾,映红玉宇,卫士引水扑火,却似火上浇油一般,皇宫轰
轰烈烈烧了半夜,一炬成墟,只剩下长生、崇寿二殿。第二天早朝,
群臣情绪激昂,直言阙失,均跪地不起请太后还政,以赎天谴,刘
太后见大势已去,又自愧无唐朝武氏之才,没奈何儿只得将江山交
出。
  人生如白驹过隙,仁宗的双鬓也染上风霜,庆历八年恰逢闰正
月,有二个元宵节,已亲政多年的仁宗令宫人张灯祝庆,他要大宴
群臣,灯觥交错之后,仁宗形神疲乏,便就地在中宫曹皇后处歇息,
半夜里,忽然听见宫外大声喧哗,曹皇后虽是大宋第一良将曹彬的
孙女,也不禁香汗淋漓,劝阻想出宫观望的仁宗道:“宫寝之内竟
然发出如此怪异的声音,肯定是内侍大逆不道谋反的原故,如今黑
夜仓皇,皇上千万以龙体为重,切切不可出宫,臣妾斗胆恭请皇上
立刻下旨,暗中引兵入卫,方保万全呵。”仁宗点头允许,曹皇后
又命令宦官侍卫各持兵刃,环守宫门,大太监高安自言自语道:“
莫非是宫中乳娘在殴打使女?”曹皇后不等他说完,柳眉倒竖,大
声呵叱道:“叛贼正在外面逞凶杀人,你还在妄言扰乱军心!难道
就是你与叛贼暗中勾结吗?”马上令侍卫斩了高安首级,人人心头
都是一凛,不由的抖擞起精神来,竭力与门外踵至而来要纵火毁门
的叛贼相抗衡,不久都知王守忠接到讯息赶来,将以卫士颜秀为首
的十余名叛贼抓获,曹皇后见仁宗闷闷不乐,劝阻道:“臣妾听说
颜秀本来对皇上忠心耿耿,今天做下如此忤逆行为,其中内情大为
可疑,如果冒然追本搠源,恐怕只会逼的强敌狗急跳墙,暗下毒手,
不如将颜秀就地正法,不予声张,也不兴株连,静观动态,再作打
算。”仁宗沉默不语,思绪已飞到多年前宫廷的熊熊大火中,此情
彼景恍惚如一梦境,不禁喃喃道:“朕就依你所言……”


  秋风吹落几片枯黄的树叶,四匹老马在西沉的红日里低低咴鸣,
似有无限哀怨,参政知事范仲淹上前轻抚头马马背,叹道:“你当
年也曾是龙池霹雳呵,是我累你太多。”那马儿轻轻打了个响鼻,
舔了舔主人手背,目光变的温暖而清澈。
  回过头来,向包拯笑道:“老夫自知来日无多,竟象少年般多
愁善感起来。”包拯看着只拖着书籍和贴身衣物的几口箱子,黯然
神伤道:“范公是国家栋梁,食不重肉,衣不重裘,对外力阻元昊,
对内勖勉后进,皇上一时为小人所蒙蔽,将你落职外涉,然而公道
自在人心,我听说天下百姓多为范公建立生祠,羌夷之辈将大人画
像绣在家中,日夜敬拜,爱戴如父,包拯也视范公为楷模,若能学
得十一,便足可了慰平生了。”
  范仲淹心中一颤,眼中突然扑朔迷离的开始闪烁,他记得自己
慷慨激昂,指陈时弊,却被斥为朋党,八次被贬时未曾这样,他记
得火烧夏书,被诬失臣礼,生命悬于一线时未曾这样,回首望去,
遥遥的堞楼和宫阙已逐渐掩映在一圈晕红光环之中,不由涕泪交流,
大声道:“皇上啊!老臣身患重疾,此次一去青州,想是永诀,再
也等不到聆听圣音的一天了!”
  几天前,仁宗在大庆殿早朝时,忽然头晕倒地,他自幼身体孱
弱,加上每夕春色向阳,形神都疲惫不堪,大臣们忧心如焚,以国
家为念,纷纷上疏力请立储,竟惹的仁宗龙颜大怒,忠正不阿的宰
相文彦博、富弼,参政知事范仲淹等人俱被外调,五十三岁的龙图
阁直学士兼殿中侍御史包拯在此风口浪尖上毅然置身家性命不顾,
上疏极谏,言辞恳切,使仁宗始料不及,大为动容,在原龙图阁侍
制有“龙图老子”之称的范仲淹暗中斡旋下,包拯只是被贬到开封
府,仍是皇上近臣。
  长亭之外,萋萋哀草,范仲淹慨然道:“如今世事倒令我想起
前些年过世的吕夷简来。”
  包拯皱眉道:“吕相才华出众,‘条陈八议’名动天下,可惜
生性狡诈,善于权术,多次面劾范公,离间君臣,范公何故想起吕
相?”
  范仲淹长叹道:“我记得吕相对我说过,直道难容,假如自己
官职爵位都保不住,又何谈为朝廷和百姓出力呢?他说自己是怒海
惊涛中一只不颠覆的小舟,我看言之有理,局势诡谲,吕相若在,
唯有他能拨云见日,直指人心。”
  包拯道:“吕相的确时有惊人之举,宋庠以火烧夏书之名奏请
皇上斩首范公时,吕相一句薄责了事惊的他瞠目无语,吐血退朝,
真是大快人心。”
  范仲淹微微一笑:“各人行事法子不同而已,你包拯七弹王逵,
朝野震动,太师张尧佐官攫高位,也被你弹劾掉宣徽、景灵二使,
人称你为‘包弹’,贵戚宦官见你敛手忌惮,也是我朝一大景观啊。”
  包拯道:“包拯蒙皇上恩泽,做事皆出自一片肺腑之心,只怕
在世人眼中也成了沽名钓誉之辈啊。”
  范仲淹眼光肃穆:“忠鲠之言,苦口而逆耳,大学士欧阳修曾
与我私下交换意见,他认为你刚直有余,思虑不足,我不以为然,
朝廷多的是因循守旧之辈,遇事不敢担当,要之何益?包拯啊,我
很想听听你对局势的看法。”
  “请恕包拯直言。”
  “但说无妨。”
  “以包拯所见,虽然朝廷中文相、富相、范公被谪,但韩琦、
王德用、欧阳修等一批忠贞之士仍然在位,料想国事一面并无大碍,
令包拯担心的却是那一个月前狗生双角的咄咄怪事啊。”
  范仲淹不住点头道:“佛家有云‘钓尽江波,始遇金鳞’,我
平生荐人不多,最得意者有二人,文是你包拯,武就是狄青,他能
攻善战,以战绩累至枢密使,不过我朝因武力起家,自杯酒释兵权
后,一直右文轻武,不许武将专权,大臣们也有不少人上疏言称狄
青位不相宜,在我劝诫下,狄青做事谦恭有礼,谨小慎微,堵住了
众人之口,可惜上月不知道从哪里传出谣言,说他家中狗生双角,
有化龙之相,简直一派胡言,为了避祸,狄青不得不上疏辞官,好
在皇上仁慈,并未全信,只将他贬到陈州。”
  包拯道:“此事绝非偶然,定是暗中有人图谋不轨,而且箭头
直指立储。”
  范仲淹突然道:“你可听说四年前卫士颜秀突然谋反的事情么?”
  包拯道:“包拯有所耳闻。”
  范仲淹道:“能唆使颜秀反叛的,绝非一般人可为,假如严刑
逼供,他随嘴胡说出几个名字,就可能要弄的血染京城,幸亏曹皇
后英明果断,不予株连,后来密令我暗中探访,竟也毫无线索。”
  包拯道:“曹皇后仁智守阁,母仪天下,现在背后又有小人进
谗,说当初叛贼起于中宫,曹皇后也摆脱不了干系,这无非是摇动
后位,拔帜易帜之意!”
范仲淹的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阴云,动容道:“包拯啊,我素知
你刚毅果敢,峻节高志,现在我与你说说有失礼仪的话,皇上晕倒
只是前几天的事,可狄青却在一月前被贬陈州,二下相较,古怪必
定出在宫廷,说明早有人知晓龙体欠安,按捺不住要跳出来了,现
在曹皇后之子宗实乃是螟蛉儿,当初皇太后见龙体虚弱,恐无子嗣,
便选了汝南郡王十三子抱进宫中让曹皇后抚养长大,可后来苗才人
有了吴王舫,张贵妃和周美人分别有了永王昕和泰王曦,别的不论,
这张贵妃身后便有太师张尧佐撑腰,眼巴巴的盯着太子之位呢,皇
上有些左右为难,看来舍不得将江山付于族人啊。”
  包拯正色道:“我听说宗实圣德有礼,颇有仁爱之名,再者说
立储乃是为宗庙万世之计,我朝太祖手定天下,尚传弟不传子,宗
实虽非皇上亲生骨肉,但若知法先祖,便应该立他为太子啊。”
  范仲淹苦笑道:“眼下狄青被谪,皇宫中数名卫官被遣,宗实
的性命都已悬于他人之手。”
  包拯自责道:“宫廷若有变故,便是做大臣的辅佐无能!”
  范仲淹忽然退后一步,脱下帽幞,面朝包拯跪下,包拯大惊道
:“范公要折杀晚辈了。”范仲淹按住包拯的手,沉声道:“且待
老夫说完,你我之间,以礼言则为师生,以义言情同兄弟,然而忧
国忧民之心都是一样呵,老夫将不久于人世,立储也不是为一己谋
后福,开封府虽非显赫部门,但地处京城,举足轻重,愿你身任天
下之重,做好社稷之臣,范某青州翘切盼望之。”包拯将范仲淹扶
起,伏地动容道:“国家有了烦忧就是我们做臣子的罪过,包拯人
微言轻,但范公的意思我也明白,包拯置身家性命不顾也要竭尽所
能帮助宗实,为大宋谋一明君就是为百姓谋福啊。”
  言毕,二人对视,皆虎目含泪,范仲淹点点头,在飒飒秋风中
缓缓走向老马,包拯痛声道:“青州地势风寒,大人多多保重。”
范仲淹一阵咳嗽,忽然似想起什么事一样,回首道:“内侍李舜举
负责宗实的起居,亦是我的心腹,我已嘱咐过他,宫中若有异常他
必然会通报于你。”“他所居何处?”
“甜水巷!”

            三
  皇城禁苑里的秋天总比外面来的要迟,奇花异葩仍在园中不合
时令的开着,空气溽闷的古怪,似要凝固,花从中突然闪出一张狐
媚的脸,正在剪枝的太监王平低头细语:“禀告娘娘,皇上刚刚离
开重华宫。”女人满意的点点头,将一个金锭递了过去:“多谢公
公成全,日后少不得还要劳烦你照应呢。”
  这女人姓周,生的娇小如花,妩媚动人,只因没有显赫家世,
在深似大海的后宫中籍籍无名,但她乖巧伶俐,象藤萝一样及时攀
住了张贵妃这棵参天大树,年龄差不着几岁,竟拜张贵妃为养母,
事无巨细,据做的称心如意,贵妃宠爱不已,向仁宗做了推荐,终
于在她十五岁生日的夜晚蒙召垂幸,得受雨露之后,一滴自怜的清
泪哀哀的顺着眼角流向温暖湿润的唇角,仁宗龙心一动,大为爱怜,
不久将她在后宫擢升为美人,二年后,她诞下龙子曦,子贵母显,
周美人的头颅也高高的扬起来了。
  谢过王平后,周美人整理了一下鬓发和衣袂,径自走向重华宫。
重华宫虽不及中宫雄伟,但玉质金相,华丽异常,倒也难怪,重华
宫的主人张贵妃巧慧多智,名目上虽属贵妃,但实际上几近专房,
亏她曲意周旋,与曹皇后一直相安无事,十分难得,这时他的伯父
太师张尧佐正在宫中与她叙话,自从父亲石州推官张尧封去世后,
这个大伯就是她唯一敢说真话的亲人了。内侍进来禀报,周娘娘求
见。
  张尧佐皱了眉头,口气中有了怨艾之意:“娘娘啊,你养的老
虎张大了,也要出来吃人了。”
  张贵妃扑嗤儿一笑:“大伯您可真会说笑话,她不过是只自以
为聪明的小猫罢了,即便这样,指甲也被大伯剪的干干净净啊。”
  张尧佐也笑了:“她这次前来无非是打探皇上病情的,娘娘准
备如何答复她呢?”
  张贵妃若有所思:“请大伯指教该如何处置。”
张尧佐缓缓道:“皇上龙体欠安,立储迫在眉睫,在此当口定
要谨慎从事,速犹不达,宗实虽有一班糊涂大臣支持他,但他始终
不是皇上骨肉,我想这也是皇上放逐大臣的根本所在,加上国舅爷
曹友近日迷上了道术,听说他要尽散家资,学道登仙,真是可笑,
但于我们倒是有益,苗才人地位卑下,不足为惧,令我担心的正是
曦。”
  张贵妃道:“曦尚不过是个六岁顽童啊?”
  张尧佐近身悄然道:“娘娘还记得真宗皇帝否?”
  张贵妃打个冷战,脸蛋儿瞬间由红变白,原来当初真宗六岁时
曾在万岁殿上戏耍,爬到了太宗御座之上,太宗觉得有趣,抚摸他
的头顶笑着说:“我儿也想做皇帝的位置么?”那真宗真叫大胆,
把别人暗中教好的话拿出应答:“假若天命如此,孩儿也不敢推拖。”
太宗大为惊奇,后来便废了太子元佐,立他为储。这段往事经太师
口中提起,怎不叫张贵妃心惊肉跳。
  张尧佐道:“娘娘不用担心,我早已重金买通几名御医,从他
们那里得知皇上虽然龙体欠安,但其实一年内并无大碍,待会儿周
美人到来之时,娘娘眼角垂些眼泪,语言支吾,仿佛不愿告诉她的
样子,让她自己胡乱揣测皇上病情加重,她必然命曦衣不解带,朝
夕侍奉在皇上身边,以博垂青,皇上多心,必然见疑,到那时曦若
能保住爵位就是万幸了。”
  张贵妃连忙拜谢伯父指点,张尧佐起身暂避,贵妃唤内侍召周
美人来见。
  周美人进得重华宫,便即下拜:“母亲大人万福。”
  张贵妃离开座位,笑吟吟的搀起她:“早就说过,你我现在应
以姊妹相称,妹妹近来可好?”

  清居殿中,朱阁绮窗,锦帘绸帐,宗实坐在书桌边默默阅读《
贞观政要》,这部著作于唐朝开元年间吴兢进献唐玄宗,一直被视
作弘阐义理大猷之作,宗实忽然有所领会,颌首而笑。
  八岁的儿子仲缄天真的问道:“父王在笑什么?”
  宗实想了想,将书翻到一页,抱起仲缄,对他道:“你将这段
念于父王听听。”
  仲缄稚嫩清脆的声音在清居殿中响起:“臣闻郊迎四方,孟侯
所以成德,齿学三让,元良由是作贞,父王,这是什么意思?”
  宗实道:“这是说要多方就学,才能成就德名,以普通人的身
份待人接物,才可能成长为贤明的君主啊,仲缄,你能将这段文字
读下来,可见平时是用功的。”
  仲缄不解的道:“父王,我是您的儿子,当今皇后是我的祖母,
如果以普通人的身份待人接物,不就是屈尊吗?”
  宗实微微一笑,拍拍儿子的肩膀:“你去玩吧,这些道理你以
后或许比父王还明白。”
  内侍李舜举见仲缄蹦跳着远去,暗中禀报道:“仲缄这阵子和
曦玩的越来越熟了。”
  宗实淡淡道:“曦虽然年幼,却是仲缄长辈,我怕他言语中忘
了尊卑之序,长幼之节,落下口实对双方都无益处,你有机会规劝
他几句。”
  李舜举唯唯答应,刚要退出,忽又返身道:“听说范仲淹范大
人已在赴青州的路上病逝了。”
  宗实一怔,书本滑落到地,垂泪道:“范公是因为我的缘故啊。”
  李舜举出了清居殿,远远瞧见苗才人神情栖惶的走来,不禁苦
笑摇头避让,这苗才人是仁宗乳娘之女,生得端庄俏丽,只因出身
微贱,众多受冷落的佳丽对她又妒又恨,在后宫中便悄悄流传一种
奇怪的谣言,说她精通房中术,善作禽兽秘戏,是头“乳彘”,苗
才人听到后不由大哭一场,原来她自幼善弈,苦心钻营过许多古谱,
这当然与她母亲偷偷告知她皇上的爱好有关,仁宗后来果然对她有
所眷顾,可自从母亲去世后,有了委屈也无可倾述之人,唯一的儿
子舫性格孤僻,不爱说话,终日带着二个太监去禁苑猎场中狩猎取
乐,仿佛在逃避这个善良却给他带来洗不尽耻辱的母亲。
李舜举寻了一圈,已不见仲缄踪影,便返回清居殿复命。

  仁宗此时正在中宫品茗小坐,想起昨夜重华宫中宝髻红妆、似
花解语的张贵妃,不觉有些自得,这一夜的绸缪欢娱,可见自己的
身体还颇为康健,那一般大臣接连上疏立储,未免多事。曹皇后坐
在一旁侍候,颜色如常,陪着说些闲话,仁宗一时觉得愧疚,找话
说道:“朕听说曹国舅不念红尘富贵,想要寻仙求佛,皇后可知道
此事么?”
  曹皇后微微一笑,刚要回答,忽然一名太监闯了进来,口呼万
岁爷恕罪。
  仁宗勃然大怒,呵斥道:“大胆奴才,为何不经举报就闯了进
来,眼中还有一点规矩么?”
  那太监汗如雨下:“皇上饶奴才一命,奴才一时情急,有要事
禀报。”
  曹皇后道:“你慢慢说,不用着急。”
  太监道:“刚刚得到消息,皇子舫在狩猎中失足坠马已经……
已经过世了。”
  仁宗一惊,半响无语,眼神缥缈不定,似在做着艰难的抉择,
最后终于给太监下了道口谕,传开封府包拯速速进宫。

              四
  仁宗的目光漠然、疲倦而意味深长,表情上看不出任何丧子之
痛,包拯权知开封府后,短短时间与皇上有过二次接触,第一次包
拯将开封府大门正开,告状者可直接进入公堂纳状,阻止了府吏的
勒索舞弊,他看见了仁宗嘉许的目光,第二次为了疏通惠民河,包
拯上疏将官僚贵族私家堤坝拆毁,他看见了仁宗无奈的目光,而这
次见面,一切都变的陌生、神秘以及令人觉得有种窒息般的压抑。
  仁宗似乎并没有精力关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彻底的明白无
论事情最后给出的是什么答案,都是自己悲哀的耻辱,并且不值得
惊异,既然知道面对的必然是残酷现实,仁宗考虑是否坦然接受,
苗才人逆来顺受,柔顺且战战兢兢的陪自己博弈的样子倏忽掠过脑
海,仁宗酝酿半天,终于缓缓开口:“包爱卿,朕知你善断疑难诉
讼,所以想让你替朕管管家务事,但无论结果如何,朕都将诏告天
下皇子乃是失足而亡,你可明白?”
  包拯心中长叹一声,伏地领旨:“臣明白。”

  重华宫的上空笼罩着一层阴霾,阴阴森森的凉气呼啸穿堂而过,
一切都晦暗不明起来,张贵妃的眼睛中闪烁出惊恐之色,大声呵斥
着内侍:“昕到哪里去了,你们为什么还找不到?假如出了一点差
池,我绝饶不了你们!”太师在一旁咕囔:“这古怪的天气。”一
摸后背,冷汗涔涔而出。
  张贵妃屏退了宦侍宫女,责怪起张尧佐来:“大伯你是怎么回
事?舫的死你怎么解释?”
  张尧佐开始没有答话,他眯缝着眼暗中观察这个侄女已久,她
明眸皓齿,容颜绝伦,整个张家的荣辱竟系在她一人之身上,当初
胞弟尧封尚是别人门客时可曾想到今天?过了片刻,他声音苍老的
道:“娘娘也以为是老夫所为么?”
  张贵妃也意识到自己口气的严厉,颜色少霁道:“立嫡为长,
古今通例!舫虽然不成大器,但终究是昕的皇兄,我怕大伯思虑过
分,认为有朝臣议论废长立幼名义不顺而……”
  张尧佐摇头道:“我听说大行不顾小谨,盛德不矜小让,事关
立储,此刻不图,以后悔之便迟,老夫若要动手,入法眼的也只是
宗实和曦而已,舫不似宗实有一干老臣撑腰,又郁郁寡欢,不及曦
乖巧伶俐,据老夫观察,他的身边几乎连亲信也没有,实是废人一
个,值得老夫对他花功夫么?”
  张贵妃“吁”的将一口气放回心间,却仍带着疑惑道:“那大
伯对舫突然坠马身亡有何看法?”
  张尧佐挠了挠头皮,颇为艰难的道:“老夫一时也不明就里,
实在看不出他的死对谁有好处,或许舫真的是见猎心喜,纵马失足
而死。”
  张贵妃问道:“与宗实和周美人是否有关?”
  张尧佐摇头:“我派内侍打探过了,宗实自昨夜起未离开清居
殿一步,至于你的干女儿……”太师起身到宫外唤内侍暗召王平来
见,不久王平即将周美人的起居状况详细报来,临走时,他媚笑着
将金锭掏出来:“这是周娘娘收买奴才的东西,奴才不敢留在身边,
请贵妃娘娘指示该如何处置?”
  张贵妃“呸”的一声,鄙夷不堪的道:“赏你的你就自己拿着
罢,糊涂奴才,把这个脏东西也拿出来了。”
  张尧佐挥手令王平退下,复对贵妃道:“一切不出老夫所料,
周美人毕竟是女流之辈,谅她不致有非份之举。”
  张贵妃点头道:“我听说皇上已经召开封府的包希仁进殿了,
他素与大伯你不合啊。”
  张尧佐苦笑道:“这个包弹,一直与老夫做对,说老夫是凡庸
之人,须要免职,当年和侍御史唐介一起免我宣徽、景灵二使在前,
罢我河阳令在后,弄得皇上都没有法子,不过娘娘也请放心,这个
包弹一向自命中正清廉,老夫没有过错,也不用怕他。”
  宫外有侍卫的喧闹声隐隐传来,贴身卫士方飚气急败坏的进来
禀报,有人看见十二岁的昕被苗才人带进储秀宫了,张贵妃顿时花
容失色,涕泪涟涟,几欲晕倒,张尧佐也不禁大声怒喝道:“放肆!
这头乳彘想要做什么?眼中还有没有皇上了,你们平时一个个看起
来挺威风,为什么不闯进去把昕带出来!”
  方飚大汗淋漓:“储秀宫外有数名苗娘娘的心腹卫士披铉执剑,
不允许我等入内!”
  听到“卫士”一词,张尧佐突然震惊,心中被闪电划过般一片
雪亮,他瞬间苍老不堪,颤抖的嘴唇缓缓吐出二个字:颜秀……他
颓然倒下,喃喃道:“太迟了……”

  禁苑猎场中的白鸟溪澄澄清水,湛湛寒波,岸边顽强的开着成
群的红蓼花,黄芦叶在秋风中摇曳,溪水不深,只过得马膝,越过
白鸟溪极目四顾,便是隐藏着狐兔、狍子、野鹿的灌木从和杂草。
舫的尸体已从溪中捞出,暂时置于岸边,名骏狮子花仿佛知道自己
的过错,任谁也拉不走它,它不时俯身轻碰舫的头部,似要将主人
唤醒。
  陪同包拯的正是吴王舫的贴身内侍罗泰和黄齐贤,二人见大错
已铸,皆是哭丧个脸,即使舫确因坠马而亡,他俩也会因失职遭到
处罚,心情自然极差,包拯以责备的目光注视着他们:“白鸟溪水
波不兴,清澈见底,吴王若偶然失足致伤,合你们二人之力救他上
来殊非难事,此中有何缘故,你二人速速报来,若有隐匿情弊,决
不轻恕!”
  罗泰失色道:“包大人明鉴,并非是奴才和黄齐贤伺候不周,
吴王性格孤傲不羁,唤奴才为伴只是做给苗娘娘看的,每次进得猎
场,便将奴才们驱逐出去,严令不得跟随,吴王说他喜欢独享追逐
猎物的乐趣。”
  黄齐贤也道:“罗泰所言,句句是实,乞包大人垂怜察之。”
  包拯细观二人神色,不似做伪,又问道:“你们二人是何时发
现出事的?”
  黄齐贤道:“吴王和奴才们约好,每日正午由奴才们备好酒食,
与他在白鸟溪相见。”
  包拯道:“这等有失体统的事宫中究竟有多少人知晓?”
  罗泰嗫嚅道:“除了皇上和苗娘娘几乎近人皆知。”
  包拯喟然长叹,自古宫廷陋弊,瞒上不瞒下,加之吴王舫少年
负气,言莫予违,独断专行,最后弄的反害自身,白鸟溪边秋风飒
飒,包拯令二人从溪中打半瓯水来,自己半扶起吴王,舫年轻的躯
体尚未完全僵硬,额头处一道深入肤里的裂痕,包拯将溪水灌进舫
的鼻中,放平尸身,缕缕清水从舫的鼻孔中缓缓流出,包拯的脸色
瞬间阴沉下来。
原来活人落水,一时情急定在水中吸气,鼻孔之中必然带进泥
沙,而舫的鼻孔流出的却是清水,难道是死后不再喘气被扔进白鸟
溪中的?可是舫额头中那道伤口确是石痕,如果在猎场之内能用石
头击打舫而致命,此人必是手上有一定力道的人,况且这禁宫猎苑
岂是常人能进,能做下此种行为的尚有几人?
  包拯稍一思索,即发现凶手可能犯下的疏漏,问道:“吴王射
技如何?”
  罗泰道:“不敢欺瞒包大人,吴王本身精于骑射,加上猎场中
大多动物都是平时喂饱跑不动的,所以吴王每次都是满载而归。”
  包拯点头暗自思忖,这白鸟溪居猎场之中,路途不近不远,若
舫真的逐猎至此,怎么身边连一件捕杀的猎物也未见着?想是进了
猎场不久便遭到袭击,可凶手为何费了周折将他扔进白鸟溪?难道
他心里明了若在猎场入口附近发现尸首,自己必遭怀疑?
  略一定神,包拯又问道:“今日猎场何人当值?”
  黄齐贤道:“卫士洪天赐、邓孟。”
  罗泰忽然想起似的道:“包大人,这洪天赐便是当初教会吴王
骑射之人,他私下曾说过大逆不道的话,说要不是吴王……吴王没
用,不然的话凭他曾作为一日帝师,也该谋场富贵呢。”
  包拯心中更加清朗,立刻下令捉卫士洪天赐来见。

宗实泪眼潸潸的注视着清居殿外晦涩不明的苍穹,仿佛回到了
尚是懵懂孩童的时刻,一觉醒来,所有的天地都已经变幻了,那个
面孔慈善的女人待他极好,给他吃各种甜美却叫不出名字的零食,
然而她的身上毕竟没有亲生母亲特有的乳香和温暖,哭闹过后,他
见识了教会他礼仪的软鞭,在宫廷的严厉督教下,他很快学会了乖
巧,对皇上和曹后体心贴意,曲表殷勤,对皇亲国戚恭检有礼,不
敢有惰,对朝中大臣勤学好问,折节下交,终于他的名字响起来了,
四处都涌动着视他为太子的暗潮,可多次看过皇上对自己不冷不热
的表情后,他清醒地明白自己在皇上眼中的地位,毕竟血和水浓度
不一样呵,可在他心中,江山只是一笑,舫也好,昕也罢,何妨自
己朗月清风。四年前的元宵节又象雷霆一样击中宗实的脑袋,他痛
苦的按捺住青筋暴跳的双颊,颜秀的突然到来打破了平静如水的生
活,那个惊心动魄、卑鄙无耻的阴谋让他无法恝置,可他没有办法,
什么也改变不了,何况他自己的性命也握在别人手上了呢,他只有
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忠耿的卫士吞下秘密从容赴难,那个不眠的夜晚,
在同样的泪眼潸潸和青筋暴跳中,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一生,于
是一个清晰明确的答案瞬间跃出,这个答案让他自己惊奇。
  恍惚中内侍李舜举告假休息,宗实一向对这个范仲淹大人安排
的人很好,不加思索的答应了,假如他稍微抬头注意一下李舜举的
表情,那场甜水巷大火的火种就应该在此时被熄灭吧?

  储秀宫最宝贵的是百宝床,上面镶嵌着蓝田璧玉,明珠翠羽,
昕坐在绿熊席上,闻着氤氲的熏香,昏昏沉沉的笑着道:“苗阿妈,
平时我想在这床上玩,你都不让,为什么今日带我来呢,是昕做了
什么事讨你开心了么?”
  苗才人轻抚着昕,从头发缓缓伸向脖颈,含泪咬着牙道:“是
啊,苗阿妈想通了,苗阿妈还想带你到更好的地方去玩,你愿不愿
意陪舫哥哥一起去打猎?”
  昕含混的笑着道:“我愿意。”

             五
  淡月清风,汴梁城甜水巷的晨曦总是早早来到,车马辚辚声是
内侍运水进宫不息的脚步,伴随着一名总管太监尖锐高亢的嗓音“
甜—水-装-毕!”,打搅了许多人的香梦,于是在对面苦水巷众
多嫉妒的目光中,甜水巷的百姓推扉而出。
  李舜举整夜未眠,柴门不扃,筠帘半卷,他一个人喝了许多寒
酒,半醉半醒中之间将一封信笺凑到火烛上,很快信笺燃成了灰烬,
李舜举突兀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满是苍凉。昨日宫廷阴云蔽日,
卫士洪天赐供认不讳,受太师张尧佐指使谋害了吴王舫,仁宗勃然
大怒,不允面圣,赐鸩酒一杯,苗才人在储秀宫扼死永王昕后触阶
而薨,心灰意冷的张贵妃用一条素洁的白绫自缢于房梁,事不关己
的周美人仿佛疯了,拿着一把剪刀在花园中奔跑,疯狂的声嘶力竭:
看你们谁敢动我的曦。
  形式对宗实越来越有利,这一切不正是李舜举当初所希望的吗?
为何他悒悒不乐呢,那次无心的偷听当是因果吧,找寻仲缄不成提
前返回清居殿,竟然听见宗实告诉苗才人杀害舫的应该是太师和贵
妃,并鼓励已麻木的苗才人用昕的血来偿还舫的血,李舜举立刻明
白一年前宗实让自己重金安顿好洪天赐乡下母子的用意了,他痛苦
不堪,善良的宗实也早已嬗变不复昨夕了,范公已逝,谁来告诉他
该如何做?
  老奸巨滑的太师张尧佐在最后时刻洞悉了宗实的阴谋,然而他
清晰的明白自己可能没有面圣为自己洗清的机会了,这似乎是个大
梦的循环,四年前他指使自己暗中一手提拔的颜秀故意谋害皇上以
诬陷曹后和宗实时可曾想到今天?宗实正是用他教会的方法反戈一
击啊,太师也不禁敬佩起宗实四年内韬光养晦,暗攒实力的心机来,
仓促中怀着一线希望给包拯写了封书笺,太师却悲哀的发现现在唯
一可相信帮他传递的人竟是对手的内侍,当鸩酒很快的送到他面前
时,张尧佐仰天大笑起来,举杯向清居殿方向遥敬:“宗实宗实,
你心机深沉,手段毒辣,老夫敬佩不已,你是块当皇帝的好料子。”
李舜举怀揣信笺离开清居殿后终于看清楚这皇帝的冕旒衮衣之上
始终带着一抹稠酽的血红。
  一个蒙面人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李舜举的房屋,李舜举向他笑笑:“
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蒙面人开始有点惊诧,终于也笑了,开门见山的道:“听说太
师生前有封信笺托你转交给包拯?”
  李舜举痛苦的道:“舜举曾答应过范大人要好好照顾他,必要
的时候用生命来保护他,舜举答应过的事情绝不会忘记。”
  蒙面人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忽动容道:“我敬重你为义士,
但请你也原谅我的苦衷,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你要照顾的那个人对
你很好,今夜是另外一个人让我来的。”
  李舜举顿时心静神清,微笑道:“多谢,我已明白了,他让你
来就说明不久就会有我主人的好消息了。”
  蒙面人点点头,道:“得罪。”从腰间抽出闪着森森寒芒的薄
刃,以及混散着硫磺气味的管状物来。

  包拯推开案上的文牍,开窗独坐,这一夜对他来说也是无眠,
只觉窗外修篁萧瑟,野鸟悲啼,洪天赐招供之快令他始料未及,隐
隐中有个阴影逐渐笼罩了他,张尧佐真的需要用这种手段来对付不
问世事的舫吗?一个可怕荒诞却无法证实的念头从包拯心中油然而
生,他不禁黯然神伤,不知所措。
  远处传来沉闷的“轰”的一声,不多时衙役来报甜水巷失火,
包拯大惊失色,振衣而起,立即带人奔赴现场,但见甜水巷中火光
熊熊,烟焰蔽日,映红了半面天空,也映红了纷至沓来的百姓发亮
的瞳孔。
  这时人群中一人调笑道:“挑甜水巷还是挑苦水巷的水来救火
呢?”
  旁边一无赖道:“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挑苦水咯,甜水还要留
着进贡皇上呢。”
  衙役和百姓们都觉得有理,“呼”的涌向苦水巷,顿时人头攒
动,喧嚣震天,挑水的人夹在当中,进不去也出不来,有的被挤压
的痛喝不已,眼看着甜水巷火趁风威越来越大了。
  包拯目光如电,吼声似雷:“把那二个谵言妄语的小人给我拿
下!”衙役立即遵命,包拯扫视着人群,悲愤的道:“各位父老乡
亲,灾情严峻,还分什么甜水苦水,这二个无赖狼心狗肺,意图扰
惑人心,造成骚乱,罪无可赦,不杀何以平民愤!”亟命斩首后,
又大声道:“形势急迫,不能以循常规,包拯恳请各位父老以眼前
灾情为重,立即分疏开苦水甜水一起挑。”
  见了二个血淋淋的人头,百姓“嗡”的一声,开始有所清醒,
逐渐分散开来,可这大火烧的古怪,水泼上去,火焰反而“嗤嗤”
的腾空一层,在附近而居,年轻博学的昭文馆校勘沈括匆匆赶到,
见到此景,不由喊道:“大伙儿快用砂石先洒上去!”
  一个名字忽然从包拯脑海里倏尔而至,他愀然变色,范公临别
前的嘱咐犹在耳侧,甜水巷!李舜举!二个时辰后在近邻的帮助下,
包拯不出所料的找到了一具已烧成焦炭般的尸体,在众人的疑惑和
惊异的目光中,包拯抱着他泪如雨下。
  多年以后的龙图阁直学士,权三司使沈括在其不朽巨著《梦溪
笔谈》卷二十神奇部中,亦隐晦的记载了这一事件,他认为是暴雷
所震,并引用了一句佛偈“龙火得水而炽,人火得水而灭”,这龙
字用的颇有讲究,隐隐使人联想起天圣年间那次一矩成墟的天谴。

  一个月后的傍晚,仁宗亲自下驾,谒见宗实于清居殿,赐名为
曙,册立为储君,以安江山社稷,后世称太子曙为宋英宗。
  屏退左右后,烛影摇红之中,这父子之间有了一段少有且有趣
的面对面谈话。
  仁宗微笑道:“朕自顾眇躬,且身体欠安,现欲将皇位拱手相
让,我儿可有意否?”
  宗实道:“父皇不必陷我于不义之地,这是邀福还是邀祸呢?
我现在并不心急了。”
  仁宗道:“你用‘狗生双角’之术驱逐狄青,确是煞费苦心。”
  宗实道:“狄青对父皇忠心耿耿,有他在朝廷的一天,我便了
无胜算,其实宗实对狄将军心中也是很佩服的。”
  仁宗道:“当初朕也觉得此事荒唐,但人言可畏,若不将他出
判陈州,恐怕便有杀身之祸。”
  宗实忽然道:“父皇觉得唐太宗如何?”
  仁宗愕然道:“晓明治道,实乃一代英主。”
  宗实点头道:“儿臣前些日子阅读《贞观政要》时忽有所悟,
太宗后来英明神武,威服天下,可这江山不也是在玄武门从兄弟的
鲜血中夺过来的吗?可见做一名万众敬仰的好皇帝与仁慈善良并无
绝对关联。”
  仁宗道:“你应该知道是建成元吉先起谋害之心的。”
  宗实哈哈一笑:“父皇也应该知道史书尽在人为,何况唐太宗
曾不止一次表示要自观国史,我听说李建成九天攻下西河郡,倾财
赈施,卑身下士,很有政治军事才能,再者说李元吉下毒一事,唐
朝以前下毒的多了,为何偏偏李世民能够逃脱?其实怪就怪当初高
祖太欣赏李建成了,让他召令长安骁勇,可那李世民怎甘永居人下,
做一名秦王?”
  仁宗道:“我儿是嘲笑朕昏庸不识人吗?”
  宗实凛然道:“宗实绝无此意,何况宗实也是被逼的。”
  仁宗缓缓道:“朕刚刚赐鸩酒于太师时,忽然澄澈大悟,自古
宫廷流血争斗,胜利者都是活到最后的那个人啊,当时朕想即使收
回成命,也肯定无碍大局了,我儿定将该做的都已做好了。”
 宗实道:“可父皇为什么替我杀了李舜举?”
  仁宗道:“难道你不知道他手中有封太师写给包拯的信笺么?
这包拯若掌握确凿证据,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宗实笑道:“这包拯在甜水巷中用霹雳手段稳住大局,可象极
了四年前皇后的手段,确实厉害,不过我相信李舜举绝不会背叛我
的。”
  仁宗摇头道:“做事不可有妇人之仁,留下后患悔之晚矣。”
  宗实道:“不过宗实听说这火烧的颇为蹊跷,水浇不灭,父皇
可记得当初宫中也烧过这样奇怪的大火吗?”
  仁宗饶过话题,低声道:“其实朕这么做也是有私心的。”
  宗实道:“哦,我也想知道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做。”
  仁宗掉过头,声音忽然颤抖起来:“朕知道宫廷内外你已尽控
大局,周美人也已因发疯而幽禁起来,朕希望你能够放曦一马,毕
竟他是朕唯一的儿子了。”
  仁宗在这一瞬流露出的骨肉亲情深深刺痛了宗实,他脸色铁青,
一字字的道:“父皇只会有一个儿子的,那就是宗实。”许久他又
讥诮的笑道:“多谢父皇刚才的教导,宗实再不敢有妇人之仁了。”

  三天后的下午,太子曙漫步于御花园中,园中亭榭翼然,石涧
流泉,遥遥看见曦在那里左顾右盼,太子曙蹑手蹑脚的走近,未等
曦尖叫起来,已抓住他幼嫩的小腿抛进石涧之中,“砰”的一声,
水花四溅,曦的脑浆已滚了出来,太子曙于石涧边悄立许久,喃喃
道:“一棺戢身,万事都已。”咽喉中咯咯的挤出似似嚎的奇异笑
声来。
  想是太子曙小时候管教太过严厉的缘故吧,他忘记了孩童之间
有种普通的游戏叫做捉迷藏,在他的背后,灌木草丛之中仲缄正惊
恐的张大了一双眼睛,簌簌发抖。

             六
  二年后,仁宗驾崩,英宗即位,他招携怀远,举贤任能,与恭
俭仁恕、治术尚宽的仁宗并称贤君。
  淮阳郡王仲缄亦被立为储君,改名顼,英宗在位最后一年时,
听说下了场淹没宫廷的大雨,西方有五尺慧星出没,英宗古怪晏驾,
太子顼即皇帝位,史称神宗皇帝。

 


       后 记

  这篇故事的语言是我以前未曾深究过的,所以个人写起来有点辛苦,
故事也纯粹虚构,时间上就存在很多问题,譬如包拯因为立储一事被贬
到开封府前的二年范仲淹已在任处过世了,写他是因为在宋史上比包拯
更有建树,况且大家通过《岳阳楼记》应该了解他的才华和胸襟,仁宗、
英宗的故事也肯定是不确的,其实仁宗在位四十年,英宗只在位四年,
二人在历史上评价都是不错的。
  提醒朋友们注意的是,有些小细节是存在的,譬如文中开头天圣大
火、颜秀反叛,包拯被贬,宗实不讨仁宗欣赏、甜水巷大火,梦溪笔谈
中记录的李舜举遭雷击,以及张周苗等人,不过笔者有意把他们串在一
起,如李舜举住不住在甜水巷就无人知道了,还有舫(其实是日字旁的
舫,可惜我的电脑打不出这个字,希望有朋友能帮我改一下)昕曦存不
存在也有二种说法,一种是不存在,一种说存在,但都夭殇,笔者对此
又进行了一些加工。
  对于包拯我也想说二句,因为是他的家乡人,一般见到的都是溢美
之辞,民间也多把他美化成神,可在甜水巷中杀二名无赖有学者称为地
道酷吏行为,此点笔者不敢苟同,不过包拯也曾因荐人不当被贬到池州,
使他曾搜刮菖蒲上贡,在开封府对朋友儿子章敦踏伤老妪轻描淡写的处
理等事,或许这些事也未经考据,在宋史上他确也是个人物,笔者无意
深究,只想把他还原成人,所以一个奇怪的流泪的包拯出现了,我想当
时是他已明白一切,却也感到无可奈何的表现吧,喔,推荐包拯的是守
旧大臣王拱臣,也并非范仲淹,呵呵……
  这个故事并没有真正的主角,推理成分也不很浓,谋杀故事倒有不
少(笔者自己还没算呢,呵呵),不过我坚持认为这是推理小说的一种
写法,现在想想,把所有的悬疑、侦探、恐怖等写法都归纳于“推理”
一词名下是不是让它有点不堪重负?
  谢谢朋友们看完我的文章以及这篇意图说明我自己的文章其实是虚假
的后记,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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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余闲放一孤舟,雪花飘飘水自流,
寄语渔人休布网,大鱼不在此滩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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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oonCAH
2 楼: Re:甜水巷 02年07月05日16点38分


说真的,挺崇拜黑兄的...
这次算是第一次第一时间看到黑兄的作品吧,以前都是翻看精华区之类的
能选择这样的历史题材作背景,就是对作品驾驭力的差别吧...
hehe







Finally, we said good by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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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gicgirl中森青子
3 楼: Re:甜水巷 02年07月05日16点49分


黑学长的文字功底、文学修养,算是在此文中一览无遗了
无论是环境描写或者是人物勾勒都非常到位、细腻
特别是语言方面~并没有一般的写手不伦不类的现代版或者有意模仿却不在重心,让此文的文学感进一步加强

P.S.青子一向讨厌“古典”格式,这次眼睛败给心了~:)






疯狂只能存在于艺术
若是存于科学则为假设
而存于现实生命则是悲剧
         ----- Salvador Dali
我们何其幸运
无法确知
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
         ----- W.Szymborska

他是个真正的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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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itachi41罗修——坑王之王
4 楼: Re:甜水巷 02年07月05日16点57分


原来这就是老黑写的老黑的故事,虽然不是完全看明白,但大体还是看懂了。
那些人物搞得我头晕,最好加个注解。呵呵……:e






北邻有精,其名为狐;化而为女,其名为艾。艾之魅,不知其几万迷。喜而笑,其貌倾千城之国也。东坑小骡子


有关原创小说的作者专栏开通因本人机器问题,时常无法登陆后台,暂时无法受理。

罗修的群魔乱舞http://blog.sina.com.cn/u/1417662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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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iStory成天打打杀杀的烦不烦打开HiStory的博客
5 楼: Re:甜水巷 02年07月05日17点43分


才知道原来黑兄也喜欢我中华古国的传统文化,有机会一定要好好切磋一下。
可惜我驾御文字的功力可能还远不及黑兄,作上一篇半文半白的拙文,也要绞尽脑汁了。但阅读文言小说、史书传记,也是我的一大爱好。黑兄如不嫌弃,有机会或研究或推敲随你。
希望还有机会见识黑兄更精妙的历史题材文章。

闲话少说,评论一下。这么好的文章,我的评论似乎成了三岁小儿的胡乱涂鸦。
推理人先说推理部分。推理部分的确是薄弱,但作为一篇以揭露政治阴谋,描写勾心斗角为主题的小说,推理的多寡完全可以抛至脑后。本文的确没有一个象样子的侦探,但更精彩的是全都是凶手。
历史部分使我更感兴趣。仁宗降临那天哭个不停,群臣束手无策。太白金星悄悄下凡,在他耳边低声说:“莫哭莫哭。你本天庭赤脚大仙下凡(可能记错了),现玉皇大帝派文曲星、武曲星同来辅佐你。”这文曲星、武曲星就是包拯和狄青。这是我很小时候读《水浒》得知的,以后就对包拯和狄青颇有好感。黑兄的历史部分都是我所不知晓的,恐怕也不尽是胡编乱造的,太子爬龙椅这段更是有趣至极。我倒想知道黑兄是否认真钻研过文献,才能驾轻就熟地写出这一篇佳作。
以我之力,无论如何也不能尽善尽美得读全这篇文章的精髓,只能随口评论。
关于“昉”字,用全拼就可以了。








他设的圈套都是人们一眼就能看破的圈套,他们总是这样说:“也太明显了,这圈套,不可能是真的。”所以他们也落入了圈套。 
总的来说,人们还是愿意讲真话的,因为这样容易些,没有编制谎言的压力。可以撒一两次谎,或者三四次谎,但不可能总是撒谎。这样,真相就会慢慢露出来了 。
“您到过里维埃拉么,乔治?”波洛问他的仆人。  “是的,先生,两年前,那时我在爱德华.弗兰普顿勋爵家做事。”    “可是现在,您是在赫尔克里.波洛这里做事了,多么快的进步啊!”
 不管怎么说,大海里总还是能捞到一根针的;在一大群沉睡的狗中,我总能够抬脚踩上一条的;如果向天上放箭,总会有一支箭掉下来,射中一所玻璃房子的。


    推    ,_  _  _,      
    门      \o-o/         ╲     │   │   │ ┬-┐  ─┬─┬─
    四     ,(.-.),       ┌───┐  │╲ ╱│  ─┼ │ /   ╲│ │╱
    大   _/ |) (| \_     ╱  │ ╲  │ ╳ │   ╱ │ ̄|   │ │ 
         /\=-=/\        ─┼─┐  │╱ ╲│  ╱│ˋ│       ─┴─┴─
    人    ,| \=/ |,        ╱  │  │   │   │  / ╳   ˊ│ˋ│ˋ
        _/ \  |  / \_     ╯  ┘  └───┘   │ / ╯╰   ╰─┘ 
    之      \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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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炊老炊打开老炊的博客
6 楼: Re:甜水巷 02年07月05日22点21分


看来作者对宋代的历史有及深的研究。用这种古体的手法写推理小说,俺认为这是一种非常好的形式。作者写得不错,故事很有趣味。推理的手法作者虽然表述不张扬,没有一个主人公,但最后君臣父子二人的对话也可以说都包括进去了,其中的余味让读者自悟。很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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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部平次only Queen
7 楼: Re:Re:甜水巷 02年07月06日19点41分


我没能想到老黑能写出这样的文章。
我也不太会评论这篇文言文。
只好以我个人观点来评价这篇新作。

在做简单的评论之前,我得先声明。本不太喜欢看文言文。
老黑的这篇文章向我们展示了他的写作功底。但是,由于这不是一篇白话文,所以说文采好,我看也只能在文言文里算是佳作。

整篇小说读起来很流畅。推理性虽然不强,但它在某种程度上胜过推理小说。以包拯为主角的原创我还是头一回碰到,老黑将其描写的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出自现代人的手笔。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至少我这么认为)
老黑是不是没必要自己写什么后记。因为整篇文字均是文言文,后记里的白话文让我感觉全文与后记不流畅。因此,我个人的意见,既然老黑的古文这么好,倒不如后记也用文言文来描述,那样看起来至少让我觉得舒服。

老黑,我一开始就说自己不太喜欢看文言文,这篇文章我费了不小的劲才看完。我也不知道我的评价中是否存在刻薄、尖酸的语句,如果有,还请你不要在意。
相比而言,我更喜欢看老黑写现代小说。我想,可能推门的大部分人可能会赞成我的这一观点吧。:)







和埃勒里·奎因相比,他们都是学生和孩子,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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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狼人狼人
8 楼: Re:甜水巷 02年07月07日15点42分


敢把故事背景设在中国古代,没有点历史基础是不行的。我所欣赏的也只有荷兰人高罗佩的《狄公探案》而已。本文文笔老辣,很耐读,我很喜欢。






自由,平等,博爱
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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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olmes卡琳大人偶逛江湖
9 楼: Re:甜水巷 02年07月07日16点11分


政治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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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dongfu888天若有情
10 楼: Re:甜水巷 02年07月07日16点25分


文言味不如狄公案,看起来却更累
可能是主线不明显吧
我看到最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汗~
不过这也许是一种新的尝试






蓝色理想。

※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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