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人

“啊！！啊……”凄厉的惨叫从她纤细的脖颈溢出，汇同黎明的第一缕晨曦飘荡在微寒的空气中。

“喂！你怎么了？”清晨的街道行人不多，冲在最前面的是个矮小的男人，他扶起女人的肩膀，只见她双手紧紧捂住胸口，长发垂坠，看不清面色，“是心脏病吗？要叫救护车吗？”

女人微微摇头，抬起一只胳膊，指向临街停靠的一辆警车。

“要叫警察？”男人回头示意蹲在他斜后方的两个少年。

“喂！喂，醒醒！！”当两个少年带着警察赶来时，女人已经失去了意识。

 

“被害人周晓月，女，二十六岁，职业是中学教师。无心脏病史。被害时身着棕色双排扣羊绒大衣、黑色高领羊绒衫、黑色紧身裤和棕色雪地靴。其中上衣，恩，包括内衣都有大量血迹。”白板上贴着展开放平的衣物照片，“被害人家住林苑小区，与父母哥嫂同住。据邻居称家庭和睦，从未有过大的争吵，父母哥嫂均为普通职工，暂无行凶动机。呵……欠……”文清梦毫无形象地当着一室的男人大大地张着嘴，舒舒服服地打完呵欠后摆摆手，“下面老章来说。”

朵章皱着眉藐了一眼清梦，举起记录本道：“被害人胸口被刺，死因是心脏破裂，凶器是刃长12厘米的水果刀，刺入后有轻微的移动导致失血过多。刀上没有检测出指纹。被害人的衣着阻止了血液的喷射，现场虽有大面积血迹，但无法判断凶手有没有沾上。”

朵章坐下后全场一阵沉默，陈苏抬眉：“林祯，你的报告呢？”

所有人都回头，林祯在最后一排发怔。

“喂！林祯？”身边的人用胳膊捅他。

“啊？哦。”林祯缓缓站起，支吾着，“呃，那个，陈，陈队……”说着偷偷瞄了一眼朵章。

啪一声，朵章爆脾气地把本子摔在桌上，扭头不看他。

陈苏微笑。今天刚来这里报道，就听说了。老队长迁升后，所有人都认为副队长朵章会接手这个呆了十多年的刑侦队，没想到……

“就喊我的名字吧，或者……”朵章闷哼了一声打断他。

“不，不是……陈队，”林祯忙不迭地摆手，“不是那个……咳咳，就是目击者的证言吧，呃，有点怪……”

“有话快说！磨磨蹭蹭的干嘛！”朵章纠结的眉头又锁紧一些。

林祯瘪瘪嘴，用干巴巴的声音道：“被害人倒地后第一个靠近她的，是隐秀小区的保安。然后是刚从网吧出来的两个初中生。”林祯清清喉咙，发觉声音变正常了，“据保安张栋梁表示，被害人发出叫声之前之后都没有看到可疑人物。但是据那两个初中生说，呃，他们说，被害人惨叫之前，周围根本没有人……”

全屋哗然，连朵章都回头看他，目光里满是怀疑。

“什么意思？”终于有人开口询问，林祯抓着话柄继续说道：“那两个初中生出网吧之前就看到她边走边四处看，怕是学校派来查网吧的老师，就躲在网吧门里打算看个清楚的。没想到被害人突然发出尖叫然后倒地，吓了一大跳的两个人没有立刻跟上去，其实他们才是第一目击者。”

又一阵沉默。

“会不会……她是中刀以后走到那里才叫的呢？”

“那为什么走到那里才叫呢？”

“哎，我只是说有这个可能性不是么，不然你说是怎么回事？”

“要我说……哼，目击证人有问题！”

“那你去查好了，反正我看不出什么问题。”

“你……”

“呵呵……”陈苏拿起文清梦放在桌子上的照片，“被害人被刺后没有走动过，这点应该没有问题。”

他举起其中一张，是雪地靴的特写：“刚才清梦也说了，被害人只有上身有血迹，你们看，鞋子很干净。而按朵章从法医那里拿到的初步检验结果来看，凶器刺进被害人心脏后略有移动……你们再看这张，”另一只手举起现场照片，“从那两个中学生的证词和这张照片来看，被害人尖叫前并没有异状，也没有流血。”

所有人面面相觑。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好地走着路，就中刀了？”

“这……”

“李队！”会议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孟康猛一抬头，看到陈苏在向他微笑，这才想起来李队已经迁升，今天开始有新队长调职过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改口，只好噤声。

陈苏走上前，伸出右手：“你好，孟康。我是新调任来的，我叫陈苏。”

“呃，呃，陈队你好。”孟康尴尬地抽动着嘴角，“哦，哦对了，肖队长来电话了，说这次的被害人周晓月可能是他们2队的监护对象。”

“什么？他们居然让监护对象死了？”

“这下肖队长麻烦大了。”

“这样啊……”陈苏用指节抵住嘴唇微一沉思，“先让肖队长去认尸，如果确认了，就申请协同调查吧。”

“协同调查？不是援助调查？”孟康回问，“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后果和好处都得对半分。

陈苏点头：“等案子破了，肖队长说不定能将功补过，不是么。”

孟康恍然点头：“那我这就带他过去。”

“还有报告么？”

林祯回神，继续道：“关于当时出现在现场，后来送被害人到医院的两名巡逻警，他们说接到命令说隐秀小区的烂尾楼里有人聚众斗殴。因为当时就在附近巡逻，所以很快就赶了过去。”

“哦？”陈苏挑眉，“那么到底有没有人斗殴呢？”

“没有，”林祯低头看着记录道，“他们5分钟内就赶到了，里面只有几个常驻的流浪汉，那两个中学生来找他时，他正在询问那几个人，他们都说没有听到有人打架。他们都没有听到被害人的叫声。”

“也就是说，目击证人就三个？”

“哦，还有在隐秀小区2号楼502居住的一位阿姨，她当时正在晾衣服，没有看到案发当时的情况，但是看到了被害人一路走来，不像中了刀子的样子。”

沉默。可是这次的沉默又有些微的不同，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幸灾乐祸的味道。一个透明的刺客。上任第一把火就要熄灭么？陈苏在沉默中似乎听到了窃窃私语声。

“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他打破了沉默。

众人低头不看他。

“那好，今天先到这里，有想法的可以自己去走访任何人。朵章，你陪我等肖队长。”

除了文清梦大大咧咧地直接提包走人，所有人都僵在当场。

朵章盯了陈苏一会，点头道：“你们都先回去吧，看来陈队他心里有数了。”

 

认尸的结果，被害人果然是肖队长小队的监护对象之一，她的青梅竹马是经济通缉犯。而这一点，被害人搬去现在的住处时，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导致了陈苏小队初期调查的漏洞。

肖队长把自己狠狠地摔在硬沙发上，对陈苏递来的茶摆摆手，掏出了烟盒。

孟康尴尬地站在门口，看着那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肖队长，你们是怎么把她看丢的？”陈苏一开口，孟康眼珠都要跳出来了：这队长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幸好肖队长正生着自己的闷气，没有计较：“唉，其实我们也没把精力放在她身上，毕竟他们也没什么，就是比较熟悉而已。被通缉的居翼生已经有了老婆孩子，他们才是我们主要的监视对象。”

陈苏点点头：“听说居翼生是经济诈骗犯，难道他很有钱？”

肖队长奇怪地瞟他一眼，答：“他只是个小角色，出事了以后被推出来当了挡箭牌，我们冻结了他的银行账户，他应该就没有经济来源了。通缉他主要是为了给他精神压力，希望他能出来自首。”说着他又瞟了一眼陈苏，“他的孩子还小，他肯定不能放心，所以应该不会走远。监视他的家人也等于保护，家人安全，他也不会自杀。”

陈苏挑眉。自己也没问那么多啊，看来不只刑侦队，怕是2队也对自己不会怎么友好啊。

“那就是没钱咯？”不得已，还是得继续问。

肖队长点头，不语。

“那周晓月呢？”

“她？不清楚。可能有一点吧。她在任的江南实验中学是私营的，升学率很高，有附属的小学和幼儿园，不怕赚不到钱。她父母住的林苑小区的别墅就是她买的。当老师只是兴趣，她握有学校的股份。”

肖队长吸完手上的烟，起身告辞。

“啊，稍等，孟康，你跟肖队长过去一下，拿张居翼生的照片过来。”

“不用了，我这里就有。”肖队长取出夹在记事本中的照片，放在茶几上，没有理会陈苏的感谢，叹着气走了。

陈苏拾起照片放在衣兜里，对孟康说：“你去查一下被害人的银行账户，查完告诉我就可以回家休息了。”接着拍拍朵章的肩，“你跟我去现场看一下。”

什么？孟康一愣，陈队长还没去过现场？他可真……诶？等等，他说什么？我可以回家休息了？现在才……正常下班时间都没到！又碰上这个毫无头绪的大案，居然让我回家休息！这么说来，刚才开始就没看到别人，难道……

 

凶案还没过去多久，原本萧条的街道像是被监视了一样，四处传来探寻的目光。

朵章冷眼看着陈苏笑眯眯地检查着现场周围的树根，花坛，垃圾桶……被巡逻的保安制止后，拉住对方一顿神侃，时不时拿出照片向对方询问。

百无聊赖地等了二十多分钟，摸摸口袋想掏烟，才想起来自己正在戒烟。这时陈苏终于跟对方挥手告别，向他走来。

有收获？他用眼神询问。

陈苏微笑着摇头：“他说以前没见过周晓月和居翼生。”

朵章在心里翻着白眼。那还笑！

“不过啊……”陈苏边说边走向马路对面的烂尾楼，“他说张栋梁是一个多星期前才来的，听说以前在学校当门卫。”

刚上班没多久就碰到死人，是有点可疑。朵章皱眉，不过也只是很巧而已，具体的……也想不出什么。毕竟他是在被害人尖叫倒地后再接近的。

回神一瞧，陈苏已经不见了。

找到陈苏的时候，他正跟三个流浪汉聊得起劲，捏在其中一个人手里的居翼生的照片已经明显变了形。

看朵章盯着照片，面色发青，陈苏笑道：“没事没事，这个已经没用了。”拍拍朵章的肩，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刚才小孟来电话说，被害人遇害前天中午取了10万元现金。”

朵章讶异地回头，对上陈苏自信满满的目光：“叫上肖队长，咱们来个守株待兔。”

 

是夜，陈苏、朵章、肖德明三个人六只眼，从停靠在隐秀路旁的车中，目不转睛地监视了一晚。而肖队长带来的几个队员，更是在萧瑟的寒风中站了近10个小时。直到天色微亮，陈苏才示意收队。

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没来？是哪里出了问题？无视肖队长用通红的双目瞪他，陈苏陷入了沉思。难道……

他又想干嘛？肖德明揉着眼睛看陈苏掏出电话，快速找到一个号码，拨了出去。

“喂，小林。是我，陈苏……啊，我想问你，张栋梁接受询问的时候，手放在哪里？口袋里？能确定么？一直没拿出来过么？好……好的，我现在要你去接警中心找一下那个报警电话的录音。对，那个假的……恩，然后对比一下……”

挂掉电话，陈苏突然诡异地朝肖德明眨了眨眼：“肖队长啊，还有件事要请您帮忙……”看出对方眼中的不屑与厌烦，陈苏投降似的举起双手，耸肩道：“绝对是最后一个忙了，我要你帮我找证据……“

 

审讯室里，肖德明紧锁眉头满脸不耐地跟张栋梁大眼瞪小眼。

“这位……警察同志，这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半个多小时后，张栋梁终于谄笑着从桌子对面探过身子。

“啪！”的一声，肖德明把桌子敲得一震，张栋梁瘪瘪嘴坐了回去。

“你们有合法的理由拘留我吗？我请律师啊！”

肖德明摆出“随意”的表情轻哼一声，向始终站在一旁边发呆边补充睡眠的林祯伸出手：“拿来。”

“啊？哦……”林祯把询问证人用的录音笔和一台小型录音机递了过去。

“这个……”惜字如金的肖德明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打开了录音机。

“您好，110报警中心。请问……”

“隐秀小区，那个没盖完的楼里，有人打架。”

“好的。请问有多少人？”

“不知道。很多，快点派人来吧，要出事了……”挂断。

张栋梁阴着脸，不说话。

肖德明也不说话，冷眼看着他。

林祯打了个寒噤，哭丧着脸摸摸鼻子。陈队长怎么还不回来啊。随便找了个理由把人拘留了，然后带着朵副堂堂正正地进了人家家里搜查。听说昨晚的行动失败了，要是今天还是什么都没查出来，人家再找个律师反咬一口，这次的拘留都说不定都会因为“带入私人情绪“变成非法的……

唉，这队长真是的，上任第一天……还没在心里埋怨完，就见陈苏一手插在衣兜里推门而入。

咦？是笑着的。

“张栋梁？”

“……是。”

“你承认报假警，扰乱社会秩序吗？”肖德明把审讯座位让了出来，陈苏还没落座，便问。

张栋梁狐疑地看着他，微微点头。

“那好，我们刚才去了你家。”

张栋梁有了明显的动摇，但很快恢复了自然。

肖德明在心里闷哼一声，根本连搜查证都没有，就凭对方现在犯了法，虚晃一刀，弄得自己好像很合法似的。

陈苏神闲气定地拉开外衣拉链，从内侧掏出一个女式小拎包。

“这个包真小，藏起来谁都不会注意。”他没有抬眼，也知道对面的人惊得几乎跳了起来，“恩？你认识？”

“不，”张栋梁声音发哑，“不认识。”

“真的？你再看看，真的没见过？”

“奇怪了……你怎么会没见过呢？这个包，应该在你怀里捂了很久才对。”

张栋梁扭头，眯起眼睛恶狠狠地看他。

“你再好好看看？一会不要说‘我忘了’之类的……”

等了半刻，没人接茬。陈苏轻叹一声，知道全刑侦队，甚至2队的几乎全员都在半透镜后面看着。他只好兀自说下去：“你在隐秀小区当保安之前，是在江南中学当门卫吧。你以前认识周晓月么？不认识？那么你知道学校里有个董事叫周晓月么？好吧，就当你不认识好了。对了，你真的不认识这只包么？仔细看看，真的没见过？”

肖德明轻咳一声，把那个探身到张栋梁面前，将包举到对方鼻尖的人按回了座位。

“那我再问你，”陈苏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轻点桌面，“你认识居翼生么？恩？对了，照片……啊，照片被我弄坏了……”

看他眨着眼向自己求助，肖德明冷冷地又掏出一张。

“就是这个人。”陈苏把照片推向张栋梁，“认识吗？”

张栋梁瞟了一眼，摇头。

“哦……”陈苏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他现在是通缉犯，一件金融诈骗案的嫌疑人。他跟周晓月是青梅竹马，最近由于居翼生的女儿要上幼儿园了，他们有了较为频繁的接触。咦？居翼生经常去学校找周晓月，你不是门卫么？怎么不认识他呢？好吧，周翼生出事后一周，你换了现在这个工作。诶，你是辞职的？为什么啊？学校门卫不比保安好太多了？好吧，那是你的私事，我是管不着。哦，对了，你再仔细看看这张照片……没见过？呃，好吧，你的同事也说没见过。不过他曾经在隐秀小区的烂尾楼里呆过哦。可能是因为你们不在那儿巡逻吧。”

肖德明的面色一下变得很难看。自己盯了那么久的人，曾经就在那个地方？上下班每天都会经过的地方？虽然他其实很少回家，但还是不住地责备自己。

看出了肖队长的不自然，陈苏没有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其实知道了这个，周晓月身上发生了什么就很明显了。你也说过，是她自己要叫那辆警车送她去医院的。目的很明显不是么？她知道居翼生在那里，怕他被发现，才假装摔倒啊心脏病发作啊什么的，想引开那两个警察。这样的话，就很可疑了啊,……”陈苏双手交叉抱胸，含笑望着他。

张栋梁面颊微微抽动，仍然紧抿双唇。

“1，周晓月是偶然发现还是早就知道居翼生躲在哪里。2，警察出现在那里是不是碰巧。3，既然她是自己倒下的，那她是什么时候被刺的。”陈苏摊开双手，“现在我们都知道了。1，她是给居翼生送钱去了，虽然钱现在不见了，不过是她本人从银行提款，并且……放在这个包里的。她当天出门也是拎着这个包。这一点我们已经从银行和她住的林苑小区的监控录像里得到了证实。3，从她倒下及叫警察这一系列动作的目的性来看，当时她一定是清醒的。那么被刺一定是在她叫完警察之后发生的……”

只有你……才做得到。陈苏没有说出来，但眸子闪亮地看着他。

张栋梁没有说话，整个人僵得仿佛动不了一样。

“好吧。”陈苏又笑，“那么现在请你解释一下，你的衣服上，为什么会出现跟这个你说没见过的包，一样形状的血痕呢？而且，在衣服内侧。”

“恩，也对，你说不上来。那么你能告诉我，你昨天穿的毛衣去了哪里？或者，你家里的剪刀去了哪里？

“你真的很谨慎，可惜，保安的制服不能剪碎了处理掉。你也知道用含酶洗衣粉清洗血迹，可惜还是能检查出来。

“你也真的很大胆，我原来以为你会因为没时间处理，把包藏在花坛里，想等你去找的时候人赃并获来着。没想到你居然一直把它搁在怀里。连警察问话的时候都没看出异常。”

林祯尴尬地移过了目光，假装没在听。

“好了，我没什么要说的了……”陈苏起身就走，却在手触到门把时停住，“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周晓月发生了什么，不过你大概不知道，虽然她经常在学校的会议上说要加强门卫的素质，指桑骂槐地说过你，但你现在的工作是她保下来的。还有，你应该还没时间数过那些钱，其实那里面只有8万，还有2万，她打在了你在学校用的工资卡上。”

说着，又仿佛觉得自己很无聊，耸耸肩转移了话题：“小林，去把包还给人家店里。”

始终伏在会议室里补觉的文清梦，看到林祯拎着今早她去GUCCI借来的手包，边走边乱挥，忍不住提醒道：“6万块钱一只，损坏照价赔偿。”

接着扑通一声，几秒后传来林祯的惨叫。清梦拉拉毛毯捂住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