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知我哀(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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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绿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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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年07月08日00点07分 |
老文了,一直没发来这里。 大家指正。
《绿瞳》
一 抄近路吧。 他拐了一个弯,打开手机上的小电筒。光线在黑暗的巷子里像尘埃一样微弱。 似乎是为了消除紧张,他把玩着手里的螺丝刀;它轻巧地在他手指上旋转,却又有悬然欲坠的架势。虚弱的光带时不时掉落到螺丝刀上,像谁在诡异地笑。他迟疑了一下,把螺丝刀的柄紧紧地握在了手上;它的旋转让他感到一阵不安。 毫无预兆,巷子里一声尖叫捅破黑暗,也把他故意隐藏的不安刺了个粉碎。他颤抖着停住了;飞机坠毁的呼啸也不如这声尖叫,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非人的声音。 他站在那里颤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发出绿光的影子浮在小巷的黑暗深处,那绿影就像一张发青的、就要呕吐的人脸。他颤抖着抬头,眼神上移。 一只绿色的发光的眼睛在黑夜里幽幽地张开,在绿影的上方缓缓眨动。 那是眼睛,除了眼睛以外不再有其它。 他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呆下去;一种外在的力气驱动了他双腿,绕过了他已经停止运转的大脑,他向小巷另一头的光明狂奔而去。 ……那……到底是什么? 气喘无法平息,他颤抖地一瞥,而小巷却是一片浓酽的黑暗。而这黑暗在他眼中,正如晃动的潮水般扑上,在潮水的尽头有死亡一样浓黑的恐惧。 他不敢再看了。
二 楼梯,他在往上爬,而两旁散落着尸体和血泊。而他被包裹在一张由尸体们的血和脑浆所织成了网中。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他还活着,而所有人都是他杀死的。他是一个胜利者,只有他在往山顶上爬。 突然他变成了一个孩子,坐在了母亲的膝盖上。 她俯视着他,抱起了他。没有等他点头,一阵突如其来的温暖,他发现自己开始融化进了母亲的身体里。她在对他开始模糊的眼睛笑,他浑身一震,突然感到持续而无法忍受的刺痛在身体里呐喊。 “不要!” 双手想用尽全力去推开母亲,却也化成了一摊水,被她的皮肤“滋滋”地吸收。而她在温柔地微笑。只有他感觉得到剧痛,感觉到自己的虚无。他最后一次伸手抓取一丝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脸廓。 “你弄痛我了,庄海。”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悬在半空,完好无损。他的母亲仍在身旁,只不过他已不在她怀中。剧痛开始消失,然而,另一种恐惧又开始盘绕上升。“别走!”他伸手拽住了将要离去的人影。 她回过头来,瘦削的脸交织着怜悯、厌倦和同情,左眼角的黑痣格外分明:“我是莫凝。” 这不是他母亲。 现实开始一点点返照。“你的母亲老早就死了。”面前的女孩面容渐渐清晰,“你每天都做关于她的梦?” 不止梦到她,还有……“对不起。”他嘟哝道。 “对不起?”她反问道,轻轻地摇了摇头,“你这个人,这么有才华,却每天都像活在过去。”她返回来,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复杂。静默半晌,她抬头叹了口气:“看来,我是没办法希望你帮助我了。即使我是你的女朋友。” 他像清醒过来一般突然抬头,看见她的脸上画满失望。然后这张脸浮了起来,打算消失。“你没法保护我啊。”失望的叹息冲击着他眼前的薄雾。他又要失去了。这怎么可以?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他终于喊了出来,“我怎么不会帮你!” “你觉得我可以求你帮?”女孩回过头。 “为什么不?”他跳下了床,大幅度地一甩手,捞起床下丢的衣服,却有一两件漏了出来,“否则我这个男朋友是做什么的呢?凝,尽管说吧,我保证帮你解决。”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充满豪气,试图忘掉心中的不安。他爱她,他必须保护她。有什么不对的呢? 女孩凝视了他一会儿。“我碰到鬼了。”她脸上瘦削的线条终于有些颤抖,“你能帮我弄清楚怎么一回事吗?我新租了房子,回家非经过那条小巷不可……我不想每天都这样……” 他的动作早已停住了。仿佛一下子有些缩小。 “不行?”女孩窥探到了他的僵硬,“那就算了。你果然像传闻中说的怕鬼……我走了。” 他跳了起来:“别走!”他神经质地喊出两个字,感到自己的喉咙在痉挛,“我不怕的。我会去的。我去的,去还不行吗……”他低头重复,没有看见女孩的脸上泛开的欣喜。
三 “就是这里。”莫凝松开了一直拉着庄海的手。 大街上的光隐隐照入小巷,小巷深处一片黑暗,如同张着大口的洞穴在等待。黑暗的未知令他心悸,仿佛随时会有什么揭开黑暗直冲他最隐秘的恐惧。他不由得脚一动,却终于控制住了退开的冲动。 “刚才已经和你讲过的那个事,记得吗?”莫凝边说,边从包里掏出手电筒,打开,看着光柱流畅地涌出,“我的朋友也在这里碰到过鬼。”她关上手电,交给他。 她的一个朋友,某天为了修电脑,出去买螺丝刀,回来时为了节省时间而入了这条小巷。然后就是一声尖叫,绿色的影子在黑暗里漂浮,鬼眼在绿影上方忽隐忽现。他把这件事四处传播,自然也传入了莫凝的耳朵。直到莫凝自己也遇上。 她在恐慌中依旧出色的记忆力,令听她描绘的他仿若亲历。 现在,他就站在这条鬼影出没的小巷前,黑暗深不可测。 “我不想进去。”她仿佛打了个冷战,“你……自己进去好吗?” “好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嘎啦啦地响,像落叶堆被践踏时的声音,“先把它引出来,然后再用手电一照……我们就会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了。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他安慰着自己。风从黑暗里涌出,在电线杆上剜出尖鸣。他深吸一口气,握紧手电,走进黑暗。 一步……两步……三步…… 他不知道自己的脚步声为什么会这么响,风声也一下子消失了。只剩下他和什么也没有的黑暗在一起。寂静从他自己的脚步里挥发扩散,他感到自己加重了脚步,脚底的刺痛像有什么在啮咬。 四步……七步……十步…… 完全走进黑暗。他不敢停,也停不住。黑暗在驱动着他往前走进更深的黑暗。他已掉入陷阱。在他最后回头的一刹那,他已看不到路灯下莫凝的身影。脚步开始沉重了,地上仿佛长出了藤蔓,他在暗无天日的雨林里穿行。 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从地底下仿佛有低沉的呼声。他知道是幻觉,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把幻觉当作现实。 就像他一直所做的那样…… 绿色的影子。随着耳朵里低沉的呼声,绿色的影子像一具尸体终于浮出水面。 那只绿瞳正盯着他。 那只绿瞳在什么也没有的黑暗里发光,眨动,和瞳下的绿影一起,在他的眼里摊开一片绿色的大火。他的意识已经被绿色的大火撕咬,残片也被无情地吞噬。他听不到自己的脚步了。他看见自己像一摊绿色的烂泥一样软了下去,记忆里浮出无数个鬼影,在闭着的眼睛里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还有手电在! 他最后的清醒,让他挪动了手指,拨开手电的开关,也让他终于能睁开眼睛要去感觉光的营救;然而,却最终只让他依旧面对那只黑暗中的绿瞳,面对黑漆漆的手电筒,面对他一无所有的黑暗。 为什么……刚才用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现在怎么不会亮了…… 最后一根稻草终于失去。 他残留的意识听见了莫凝的惨叫,却无法指挥他移动。他也没有看见绿瞳已经突然间离去,绿色的鬼影掠过他的身体。一声男人粗哑的惨叫。他陷在自己的黑暗里了。记忆里的鬼影,不,不存在的记忆里的鬼影像硫酸一样侵蚀着他的意识,他看见自己的母亲从黑暗中缓缓而来,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
四 他就这样坐在母亲的怀里,像是依靠着海上唯一的岛屿。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保护你…… ——你看,所有的人,都在那里阴沉沉地盯着你。你看着他们的眼睛。 ——看看你周围,到处都是鬼。恶鬼。吸血鬼在你的脖子上撕一个洞,然后,他们就去享受血像喷泉的快感。还有专门抱小孩的恶鬼,把小孩,像你这么大的小孩,骗到很远的地方,吊到树枝上,然后一点一点吃掉……那些小小年纪就死掉的孩子,在那边一个人,就会到人间来找小孩作自己的伴儿,把小孩带走……跟他一起走……带走…… 带走……带走……带走…… 她缓慢地重复着,在他的耳边,一边用冰凉的手指抚摩着他的后颈,讲到吸血鬼的时候,就揪住他柔嫩的皮肤。他蜷缩成团,视野里全是灰色的嗖嗖的鬼影,所有的鬼都在向他伸出腐烂而滴着体液的手,淡黄色的液体蜿蜒着向他的脚尖,嘴角流着鲜血的孩子静悄悄地向他走近……而他丝毫不能抵抗。只能看着它们逼近……终于一个灰色的影子掠到了他面前。他的面颊仿佛可以感到腐臭的呼吸…… 他尖声大叫。 而她停止了先前的话语,看着他,直到他在角落里紧紧地把自己扭成一团。 然后他感到了她怀里的温暖。一点温暖也好,就可以溶解他心中的恐惧。她温柔地抚摩着他的头发,轻声安慰着他,紧紧地拥抱住他,直到那个紧绷的身体慢慢软化下来。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会保护你…… ——来吧,海……到我这边来……有多少鬼我都会保护你……你只有我……连你的父亲,你看他总是这样看着你,想想他的眼睛,他要你死…… ——到我这边来…… 他的全身,仿佛浸透在温暖的羊水里。他真想永远呆在那里。 突然一阵似曾相识的剧痛。
五 他醒了。 有一阵子他不敢睁开眼睛。无数暗流在脑海里像蠕虫一样试图冲破意识的疆界,然而几乎是潜意识地他在阻止这些意识的上浮。身体里的那个自己正在呐喊:永远不要醒来…… 因为醒来就要面对已经一无所有的黑暗…… 然而他的另一部分意志,最终还是强迫他睁开了眼睛。 一片寂静,什么痕迹都没有,连远处飞蛾撞击路灯的声音都可以听到。看着这片黑暗,那双绿瞳一点点从意识深处浮现,像浮出水面的尸体。绿色的眼睛像图钉刺进他脑门,他头痛欲裂。他打了个冷战,微微地张开嘴,却什么也没有喊——喊什么呢?谁会来帮助自己?早已没有了。 何况自己本来是来帮助莫凝的。 “凝……”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发出微弱的声音。他记起刚才似乎听见了她的惨叫。有什么他一直在抑制的东西訇然倒塌。她在哪里?他抬起僵硬的脖子:只有同样僵硬的手电筒死寂地卧在远处。 什么声音在靠近。 一双鞋子停在了手电筒的位置。一双手捡起了它。脚步似乎带一点蹒跚。 然而它们停住了,再也没有向他走来。有一声叹息像针带着线刺穿过耳朵,拉出绵长的回音。那双鞋子渐渐远去,和鞋子伴随的,只有手电筒和它倾泻的光柱,直直刺入他的眼球。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依然瑟瑟地蹲在地上,抱着脑袋。 “你不能救我,你连自己也救不了。” 莫凝的声音与远去的脚步声,和那双黑暗中的绿瞳一起,把他烧尽。
六 庄海一个人站在黑暗的小巷口。 他很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深吸一口气,他一个人走进小巷。手上是新买的电筒。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七步,十步…… 一点点深入小巷的腹地,像在蛇腹里蜿蜒爬行。记忆的闸门蠢蠢欲动,和长长的阴影一起,如同一头贪婪的猪,拱动着它的食槽。不。他坚定地压下了它们,用他所有的决心。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他的感觉也从来没有那么敏锐。一根弦紧绷在脑海中,仿佛一碰就会嘣出声音。 在黑暗中停下,在黑暗中立住。他僵立在小巷正中央。黑暗把声音锁得死死的,而他在死寂中等待。 突然他浑身一抖。 ——是绿色的影子。 和以往的出场并没有差别,绿影从黑暗中浮出。停顿一下,然后,慢慢地向他靠近。 ——可是,少了些什么? 他居然没有感到恐惧,反而,一种甜美的感觉突然在心里打散开来。像是回到了熟悉的怀抱。像是从前失去的……又重新得到了。他的母亲,穿着同样淡绿色的衣裙,在黑暗中把恐惧的他拥入怀中。 ——尽管是她使他相信鬼魂的恶意与无处不在,是她使他恐惧。 然而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是,并不在乎。就像现在,他不自觉地向绿衣走去。越走越快。他看见绿影把手急速地伸向它自己的胸膛,潦草地划了几个古怪而没有章法的动作,像在念某种咒语。一遍,又一遍。然后它张开了一只手,向庄海跑来,仿佛母亲正奔向她归来的儿子。 风开始在耳边剜出声音。他像踏在空气里,尖锐地穿过时间。即使当绿影突然停住不再向他跑来,他也越走越快。 越来越靠近。 他又回到了那个梦中,在梦里,突然他变成一个孩子,坐在妈妈的腿上。母亲温柔地抚摸着他,对他说,我会给你力量。 他已经撞到了影子的怀里。他等待着,但那只伸出来的手,却僵僵地硬在他身旁,仿佛被锁住。一丝模糊的疑虑扫过他的意识——他闻到一股带着腐烂的垃圾臭味,面前的衣料有着凹凸不平的粗糙质地,残破,褴褛。他蓦然感到一阵恐惧:这是谁?这不是……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只是来得及按动手电筒的开关,只是来得及看见一把露出一半的刀,却没有来得及把手电筒射向面前鬼魂的脸庞。 那只手终于重重地从背后揽住他。 他的脸撞到了面前“人”的胸膛——不,这是人,是一个女人……这个女人紧紧地揽住他,紧紧地拥抱住他,把他贴向自己。他仿佛闻到一股甜香与腐臭交织的味道。他感到手电筒已在拥抱中被撞掉。他感到有利物在背后轻轻滑过。然而他什么也不能想。 眩晕袭击了他。他渐渐沉睡在女人的怀抱里,就像他曾经哭泣在母亲的怀抱中一样。
七 手机开始振动,在床头柜上锉出发动机坏掉的响声。 莫凝懒懒地拿过。是庄海的号码,她盯着屏幕许久,这么晚了,他在做什么? 她按下通话键。“干什么?”她冷冷地问。 ——电话那头,却是一个陌生而嘶哑的声音:“他在鬼巷子里。” 莫凝不由打了个冷战:“你说什么?你是谁?” “他在鬼巷子里。”那个嘶哑的声音固执地重复,“他睡着了。你快过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她的心头:他睡着了…… 正待再一次追问,听筒里只剩下空旷的忙音。 ——他睡着了…… 莫凝抓起衣服,往外冲去。
八 又是谁在叫自己。 现在又是谁在拥抱着自己……是母亲,是鬼魂,还是…… 他的身体又一次猛然僵直。在睁开眼睛之前,他已经唤起了刚才所有的回忆。 “你醒了?”拥抱着他的人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体的动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然而他却一度不想面对。 “我还以为你死了。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你刚才死了一样的,躺在这个角落里。”冷静的声音里有一丝波澜,“既然你醒了,我们就先回去吧。你手上的擦伤,我已经用水冲过了。”她指指旁边的水龙头,“现在还好吧?” “恩。”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字。 “那我们走吧。” 站起来并不很困难……“手电筒。”他突然干涩地说。 “手电筒?”黑暗中他看不到莫凝的脸,“你新买了一个?” “嗯。”他不愿再多说。 她肃静地立了一会儿,终于打开自己带来的手电。一个小小的影子躺在远处,她走去拾来。“拿着。”她递过手电。他没有接,却突然劈手夺过她自己带来的那只手电。 她看上去却并不惊讶。 “能不能告诉我,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机关?”他淡淡地问。 手电筒的光下她显得异常苍白:“偏振片。两片叠在一起。” “偏……什么?凝,你学物理,可我很久没碰物理了。” “哦。简单的说,光是一种横波,所以光在在垂直于光的前进方向的平面上,向每一个方向振动。偏振片用特殊的构造,把光变成只朝一个方向振动。如果两片偏振片叠在一起,它们所过滤的光振动方向相同,那么光就依然可以透过。但是,如果振动方向是互相垂直的,那么透过这两片偏振片看东西,就是一片漆黑。两种状态的转换,只要把其中一片转九十度就可以了。” “那么,你就是把两片叠在一起,在进巷子之前给我看时两片的方向相同,你试完之后递给我时悄悄的把其中一片转了九十度。”他回想起那个绝望的夜晚,他以为的最后的救命稻草,却不给他一丝光亮,“所以我打开的时候就是一片黑。最后你捡走它时,你又把偏振片?——把偏振片转了回来。你真是聪明。” 半晌的沉默:“你就不问我为什么吗?” 他笑笑,尽管知道她可能看不见:“当我知道你的意图时,我就了解你这样做的原因了。” “说来听听。” “因为当一切结束,你捡起手电离开的时候,明明你是往离开我的方向走的,手电的光却直直地刺进了我的眼睛里。只能解释说,你是故意的把手电往后照的。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故意?只能是为了让我注意手电——刺激我,目的是告诉我手电是会亮的。这说明你知道手电在我手里的时候,不会亮。只可能是你。 “另外,之前,手电也一直在你手里。 “你自己根本没遇到鬼吧?只是想借助这个机会,让我面对鬼……面对自己的恐惧。你这样做,只是想让我自己去冲破怕鬼的心理,去现实中寻找真实的解释,觉得这样才可以解我的心结。”他苦笑,“可是你错了,凝,我怕鬼并不是因为你所想象的原因。” 她的脚步微微一动:“这样的话,我猜,是因为你母亲。” “她给我讲鬼故事。我四周都是鬼,都来抓小孩,它们都朝我扑过来。包括我的父亲。”长久的沉默,他终于又开口,声音有痉挛,“然后她再抚慰我。我知道这一切,我知道她的用心,但我离不开她。” 沉默。黑暗是一把锁。 “那,今天晚上……又发生了什么?”莫凝的语气突然变得怜悯而温和,“有人给我打来一个诡异的电话,说你在鬼巷子里。” 庄海瞪大了眼睛:“不是我打的。”他寻找手机,却发现它不知所踪,“啊?手机呢?” “在我地方。”莫凝伸出手。 “你哪里拿到的?”“就在你躺的地方。我抱你的时候顺手捡了起来——”她玩弄着手机盖,若有所思,“你看,最后一个拨出电话,是打到我手机上——哦,”她忽然说,“你手机上最后一个未接电话也是我打的呀。” “可是给你打电话的……人,怎么会知道你的号码?”他接过手机,自言自语。 “难道给我打电话的不是——不是人?”她察觉了他语气里的犹豫。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喃喃自语,女人怀抱里甜香和腐臭交织的气味像一张蛛网覆在他的脸上。是那个“鬼魂”打的吗?胸口里也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流出,当他一点点把离奇的遭遇向面前的她倾诉;他甚至听到那不明物质淌过骨头的汩汩声响,流过脚尖,汇入地面。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陡然变轻,像气球要升上高空。 “我明白为什么我会把她当成母亲,而不是像第一次见到她时那样恐惧……”他低语道,“那是因为今天晚上只出现了绿色的影子,没有那只发光的绿眼……” 面前的她了无声息。 “那么,”他的低语声突然带上一点痛苦,“你能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九 等到庄海走进小巷,她便闪身进了小巷的岔口。她不想让他回头能看见她。为了克服他的恐惧,她想,她要先制造足够的恐惧。 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倚在灯柱上,望着深蓝色的天空发怔。 “跟我走吧。”一声低低的呼喊,随着一个猛烈的拖拽动作。每一个字里都隐藏着压抑已久的狂热。她不由自主地转过半圈。面对着的是一张陌生的脸——似乎,又有些熟悉? “你干吗?”一刹那的变故让她来不及恐惧,便声色俱厉。 “那个混蛋他骗了你,骗了你那么多年,还把你一直扔在孤儿院里。”面前的人语速极快,词语凌乱,像狂风在击打,“但事实上你是我的,是我的!不是他的。哦我杀了他。这样你就没事了。知道吗?他不能再骗你了,你没事了,你是我女儿,不是他的。听见了没有?现在可以跟我走。你是我的。” 一串凌乱的语言像一阵快刀把莫凝的神经切得支离破碎。“不要。不行。别。”她只能下意识地喃喃。 面前的人陡然露出凶光:“不要?” 没有等她反应过来,她突然凌空飞了起来。一双力道极大的手把她举起,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你是我的。你肯定是我的,反正,你身上有我的血!还有那个婊子。你和她一样!你也是一婊子……”她被按在地上,面前的男人已有些吐字不清,“明白吗?我会让你知道的……”两只大手狠狠地揪住她的衣衫,正待用力。她尖声大叫…… ——绿色的影子滑了过来…… 她残留的视觉只能看清这些。只觉得身上的大手力道突然松懈。本能驱使着她使劲推开那双手,挪向远处。身上的衣服已经有些破烂了;她抬头看着眼前绿色的鬼影……绿色的发光的眼睛……一只渗着绿光的眼睛,在黑夜里悲哀或者惊骇地眨动……看着他们。 她缓缓地转头,用目光迎视着绿瞳,空白,连恐惧也变成了麻木。突然绿影浑身一颤,死死地盯住了她—— 那个男人突然发出一阵惨叫。后退。一点点后退。最后变成跑。然而绿瞳先他一步。男人和绿影在不远处停下,惨淡的灯光下,她只能看见男人惊恐地贴着墙,对着绿瞳不停地摇头。绿瞳慢慢地逼近。终于摇头变成了点头。男人伸出颤抖的手指着绿影,仿佛在说什么。绿瞳点头,退开。男人狂乱奔跑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 ——绿瞳回身,再次向她靠近…… 她已经没有感觉了,经历刚才惊骇的变故。绿影慢慢地靠近,把手捂在半边脸上。然后停住。那只渗着绿光的眼睛突然消失了。然而她什么感觉也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似乎有声音传入她的耳朵。 “莫凝。”她的声音像回声一样在自己的脑海里回荡冲撞。 仿佛绿色的影子在颤抖。一声含糊不清的呻吟,像是在反复念叨那个姓。淡绿的微光下,绿影的手指神经质地牵扯着它的左眼角。在那段僵持的时间,她莫名地想抬头看看深蓝色的天空……什么声音也没有,空旷得就像宇宙——像自己从未得到过的温暖。 “你,你就是……”嘶哑的呢喃。 等她终于感受到了水泥地的冰凉,绿色的影子早已不知所踪。、
十 墙角的电视孤独地播报着。 银行劫案。精神病人逃走。长串汽车严重追尾。荒郊发现不明男尸,身份确认中。 已经白天了。 “他说你是他女儿。”从新闻中回过神来,庄海疑惑地问,“你……觉得呢?” “不知道。”经过连续两个夜晚的变故,麻木的感觉终于恢复过来,然而接着的却是一阵阵的头痛,“我很小就进了孤儿院。我告诉过你。” 是的,庄海听她说过。她十几天大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孤儿院,还一直患有自闭症,躲在房间里不肯见任何人,谁进来都尖叫发抖,躲到墙角——除了负责照料她的姓黄的阿姨。黄阿姨还为她请来小学和初中的家庭教师,使她得以学习。直到初三那年黄阿姨找来了心理医生,她才终于冲破十几年的自闭堡垒,走出门外。很感激他们。她经常说。作为回报,她也经常回到孤儿院去看黄阿姨,也去看那些曾经教过她对她报以极大耐心的家庭教师们。 “对父母,一点印象也没有?”沉吟片刻,庄海问。 “没有。只记得隐约发生过一些悲惨的事情。但从来都想不起来,一想就头痛。” “他还说……‘那个混蛋骗了你’,还有乱七八糟的一长串,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问我,不如去问电线杆,去问拖鞋。”她略带烦躁地说,“我一样想知道答案。” 庄海张了张嘴,一顿,却又慢慢地合上。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又倒塌了一块——曾经把他包裹起来的白色围墙,从那晚第一次走入黑暗的小巷,就开始一片一片,缓慢而坚决地崩塌。而令他恐惧的,是他从母亲去世以来一直不想让自己面对的真相,自身的真相,仿佛一个终审日的判决。 而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使尽解数地拖延。 ——突如其来的门铃声。
陌生人坐在莫凝狭小的房间里,环视四周。 “那么,你是警察,然后想找她来了解一些情况?”庄海问。 “是的。我叫王胜辉。”陌生人微笑着点头,旋即笑容消失,“莫凝,”他转向她的方向,“你是刚刚搬到这里?” “是的。”她不明白对方的用意。 “那么,有把这个地址对任何人说吗?” “只有他知道。”莫凝望向身旁的庄海。 王胜辉的眼中流露出迷茫的神色。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那么,认识这个人吗?”最终还是王打破了沉默,递过一张照片。这是一张被裁剪过的生活照,上面的男人眉毛粗浓而高耸,鹰钩鼻,眼睛上斜,下巴斜挑,脸上是可以称之为得意的微笑——突然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怎么了?”他迅速地问。 “这个人……我没有见过。”她的声音干涩,然而坚定,“但是……”她转向惊诧的庄海,“他长得很像昨天晚上的那个人。很像。这个人,”她转向王胜辉,“他怎么了?” 他略迟疑:“……昨天,被发现死在荒郊。身份不明……” “但他的口袋里有一张纸,写着她的名字和这个地址。”庄海突然接口。 对方惊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你……” “如果是记事本或者通讯录,上面就应该有死者自己的名字。这张照片应该是你们从他钱包里找到的,因为它被裁剪过。”庄海如同梦游般自言自语。 王胜辉饶有兴致地扫着他,似乎在等待他继续说什么。后者似乎突然察觉到了他的眼光,眼皮神经质地一跳:“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音调里有一种状似轻佻的自我嫌恶,“我就知道……” “不,没错啊,就是这样。”他的态度令王胜辉惊讶,然而一笑,“厉害。” 他突然转过头来,明亮地盯着刑警,眼睛里不知是惊讶还是感激。这眼光也不过是一时的闪烁。一时间光亮埋没,而他迟疑着慢慢地说:“其实我总觉得这个人似乎哪里见过……也是一张很像的脸……”他陷入了沉思,一时间只剩下墙角的电视在嘟哝着——电视? “我想起来了。”随着这句话,庄海冲出了大门。五分钟以后他抖着一张早报出现。 “这个人不是,但很像那个逃出来的精神病人。今天早上电视里放过。”他把报纸摊到两人眼前,“而且,凝,我觉得这个精神病人,可能就是,你昨天晚上看到的人。” 莫凝神经质地紧紧按着报纸,手指和脸色一样惨白。
十一 犹豫了一下,庄海在电脑里敲进了几个字。一下子,信息充塞了整个屏幕。他专注地读着其中一条新闻,手突然滞了滞,不由得回头看了看正在熟睡的莫凝。她眼角的那颗痣在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格外分明。 电脑桌上多了一个玻璃瓶,标签上写着“氯仿”。那是他在小巷附近一家五金店里找到的,背对着柜台打牌的店主直到庄海吼了第三声之后才慢吞吞且不耐烦地转过头来。他拿起玻璃瓶,仔细地看着标签上的说明:“长时间高浓度接触……麻醉……本品易挥发……” 他叹了口气,关掉电脑,把瓶子塞到了口袋里。 ——一切跟我们所处的现实无异,真实,然而残酷。
十二 被压在水底了……她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窒息过。她徒劳地乱抓着,可是连空气都像铅块一样沉重……水,蓝色的水,深蓝色的水,深黑色的小巷,绿色的眼睛……她被一双男人的大手轻易举起,又掉落,激起一片重重的尘土……绿影靠近……渗透着悲哀的绿色眼睛。 突然所有压在她身上的水都移开了。有那么一会,她依然不敢呼吸。 “是我啊。”一声低呼静静地淌入她的耳膜,“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结束了。”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喃喃。一些光亮开始渗透进来。终于能够睁眼。 庄海坐在她面前。他的眼神复杂,怜悯,悲哀,坚决。但也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光亮。这种光亮以前从未出现过。 “你说吧,我准备好了。”莫凝从床上坐起。看见那种眼神,她就知道他已明白了一切。 庄海静静地看着表情严肃的她,突然笑了:“我真的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还是活在那种恐惧中……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去分析问题。我只会永远被一堆真真假假的鬼影纠缠……谢谢。”他一字一字地说。 “你看,自从你让我发现一部分‘鬼’是你制造的以后,我终于能够冷静下来想,剩下的‘鬼’,是不是也是别人制造的呢?我终于能够在恐惧之外,开始分析…… “我先比较三次和绿瞳相遇的区别。我注意到,第一次,绿瞳是在一声尖叫之后出现的。不可能是你的朋友自己叫的。因此我猜测,那声尖叫是‘它’自己发出的。而你那个朋友和我们最大的区别,能够让人在黑暗中分辨清的区别,只有他手里拿着一把螺丝刀。可是,螺丝刀为什么会让鬼尖叫呢?也许是某种不堪回首的记忆? “我试着摆脱鬼的顽固印象,把它想象成一个人,真正的人……第二次相遇,也让我更坚定了这个想象……真正的人,怎样才能让眼睛发光?那只绿瞳可以一眨一眨,说明发光的东西在眼睛里……是隐形眼镜?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但我第二次和她相遇,发现她衣服破烂,身上有垃圾的腐烂臭味,她是不是一个靠捡垃圾为生的女人?一个捡垃圾的女人,怎么能够支付起保养隐形眼镜的费用? “但如果不是隐形眼镜,那又会是什么? “——假眼。我突然有了这个荒诞而又合理的想法。 “在假眼上涂上夜光涂料,不会使假眼失去效用——而隐形眼镜就不行。另外,你对我说过,她在靠近你之前,用一只手捂在一边脸上,再看着你时,那只诡异的绿瞳就不见了——假如是她闭上了眼睛,凭着绿瞳在远处都能让我们看见的那种亮度,绿光也会从眼皮缝中渗透出来。现在有了假眼就能够解释了,她把假眼摘了下来,藏在身后,和她衣服的绿光融在一起,这样你就看不出来…… “我又仔细回忆了更加匪夷所思的第二次相遇。我……因为对母亲的某种回忆,一开始把它当成了我的母亲。我向她跑了过去。但后面的事情,让我怎么也想不出原因。我看见她把手伸向自己的胸口,划了古怪的动作。我扑到她的身上。我看见了她手里拿着的刀。然后她又主动抱住我。我闻到奇怪的味道,然后我就睡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试着去分析原因……我为什么会睡着?是因为她抱住了我,我的脸撞到了她的胸口上——正因此我发现那是一个女人。为什么是她的胸口?我突然醒悟,想起她在自己胸口划的古怪动作,那是在把麻醉药往自己身上抹——我想是氯仿,因为我闻到了甜香——然后,把我抱住,我就会睡着。恰好因为我自身的特殊原因,我没有反抗。 “这是早有准备的,要把人迷倒的方法。再想想那把刀,我得出自然而然的结论:她是想杀人了…… “可是她为什么没有杀我?难道因为我不是她要杀的人? “再联想一下,当我向她奔过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住了。难道不是因为她发现我不是她等的人?她把我迷倒是迫不得已,因为她已经在自己身上抹了氯仿,而且发现我还带着手电筒,发现我正朝她没命地奔过去。为了完成杀人,她不能就这样暴露自己。 “我记得自己在巷子里时,明明站在中间,你发现我的时候,我却躺在角落里。我手上又有擦伤——她在我睡着之后把我移动了……她想继续等那个她要杀的人,也想把身上的氯仿冲掉——那个角落里有水龙头——否则挥发的氯仿会让她自己也睡着。 “但是她没有等到要杀的人。最后看着仍睡着的我,便拿起手机,拨了手机中最后一个未接电话的号码——你的号码。然后便发生了后来的事。 “本来,为什么要用这样奇怪的方式来使对方昏迷,令我非常困惑。她必须要当时抹药我可以理解,因为氯仿容易挥发。但是为什么要采用‘拥抱’这种方式?我一度以为是因为她要杀的人曾经与她有身体接触。然而在追查氯仿的来源之后,我发现她也许只是读了氯仿瓶标签上的说明,也有可能她对自己做过实验——不长时间充分且高浓度接触氯仿,对方是不会昏迷的。她采用这个方式,只是想增加令对方昏迷的保险系数。何况这样的方式——拥抱,再加上氯仿本身有甜香味,也会让对方松懈防备之心,使她更容易得手。毕竟她只有一次机会。 “这样一想,事情的经过似乎是很清楚了。可是还有更重要的:她想杀的人,到底是谁? “我想到了你给我描述的,那个试图强暴你的男子……当他看到绿影后,他发出了一阵惨叫,他开始逃跑,然而绿影居然成功地使他停下了,然后他们居然开始了交谈。最后你也注意到了,那个男人最后伸出手,颤抖着向绿影指点着什么,然后绿影点了点头。 “男人一开始对绿影充满了恐惧,没命地逃跑,然而最后虽然依旧恐惧,却开始跟绿影就某一条件‘讨价还价’,还让绿影点头同意了,这是怎么回事?就算一个‘鬼’向你出示证据说‘我是人’,你也不会放松到和它讨价还价的。会不会,他们两个是‘曾经的熟人’,而现在互相认出了对方? “这是心理学上的猜测,没有证据,然而是合理的。尽管如此,我依旧无法确定绿瞳想要杀的人就是那个男人。可能性很大,但依旧是不确定。 “而对那个男人,他对你说的那番话,实在是莫名其妙。我相信你的记忆力,所以,我决定从你复述的话里来分析……他说他杀了一个人。我们称他为X。X欺骗了你,把你扔在了孤儿院。从后面的话来看,欺骗的内容是‘你是X的女儿’,但实际上你是那个男人的女儿。 “但他后来想强暴你,以此来确定对你的占有。他说‘还有那个婊子……你也是一婊子’,他把你和‘一个婊子’相提并论,而婊子这种称谓,一般是用在不忠的女人身上。如果你真的是他的女儿,他是不会用‘不忠的女人’称呼你的。在他的潜意识里,你不是个不认父亲的女儿,是一个他想要占有却又背叛他的女人!而在浅层的意识里,或者说是社会关系的框架里,你的身份还是一个女儿——因为他刚开始就说你是他的女儿。 “但他后来又想强暴你,这是他占有别人的方式,这么强烈的欲望,是不是他曾在这一方面受到过打击?是不是他的妻子红杏出墙才有了你,你拒绝他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而后又由于某种原因,你成了别人——很可能就是他妻子情人——的女儿,他住进了精神病院? “他的另一句话,也是引人注意。他说‘反正,你身上有我的血’。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他不认为你真的是他女儿,他为什么还会这么说?我推断错了吗?再想一想……这时我突然想到那个被抛弃在荒野的男尸,也想到他的另一些跟在‘我杀了他’后面的话。我恍然大悟。那句‘反正’,带着自暴自弃,若他真是你父亲,是不会用这样的词的。那么,你那个真正的父亲,会不会是他的兄弟?这样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会自暴自弃地说‘你身上有我的血’了。而且,那具男尸和他长得很像;尸体的口袋里有你的地址。一切都连起来了。 “我没有证据,于是安慰自己,权当是小说家的狂想吧。一个女人和她丈夫的哥哥——我倾向于哥哥——私通,生下了孩子。然后,孩子很小的时候,由于某种原因,她丈夫疯了,进了精神病院,而女人开始流浪。而那个第三者,则把孩子寄放在了孤儿院里。若干年后,他又设法得到了她的地址,但却被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弟弟杀死。 “而且,我几乎可以证明,绿瞳就是你的母亲。 “你应该记得,是你告诉我的,绿瞳在你们面前停了好一会儿以后,突然浑身一颤。为什么停了那么长时间?她后来的举动说明她已经认出了你。那么,为什么一开始没有认出,后来又突然发现? “你应该有这样的经历。一个陌生人和你打招呼,说自己是你曾经的同学。然而你看了他很长时间却依然迷茫。突然,你在他的脸上,或者身上别的什么地方,发现了昔日的痕迹——去不掉的某种痕迹,你惊喜地叫了起来:‘原来是你!’…… “这次也是如此……绿瞳一定很长时间没有看见你,然而,她突然凭某一个特征认出了你——在你转头的一刹那。那是什么?是你眼角的痣……而且后来,你也告诉我,在和你说话的时候,绿瞳一直神经质地牵扯着自己的左眼角——那是你的痣所在的地方。那是她在模仿你眼角的痣,正是那颗痣让她认出了你。 “你自己告诉我,你在孤儿院时,有自闭症。整天只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不见人。小学和初中,都是孤儿院的黄阿姨好心请来家庭教师给你上课。直到初三那年接受了心理辅导,你才肯走出门外。若‘绿瞳’是你走出门外后几年内的朋友,便自然不必根据痣来认出你;然而,你在解除自闭前接触的人——黄阿姨和那几位家庭教师又都还好端端地在着,没有死,没有失踪,你也经常去看看他们。那个需要靠痣来认出你的人,会是谁? “你出生十几天便被扔到孤儿院里,一直是由黄阿姨一个人照料。见过你的痣的女人,只能是,你的母亲……而且,所有的女性关系人里,只有你母亲失踪了。‘绿瞳’,她是你的母亲。 “那么我可以继续刚才的故事……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弟弟,找到了你,想对你施暴。然而这个时刻,你的母亲赶了过来……她认出了你们,为刚才的事惊愕万分。突然间她生出一个念头:要杀了他!那时我不知道所有的原因,但是我确信其中一个肯定是:保护女儿。 “于是她赶忙追了上去,告诉男人自己的身份,约定见面的时间。又回来看着自己的女儿,却始终没敢相认。终于她黯然离去。于是第二天,就有了我和她相遇的一幕。然而你的假父亲却没有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胆怯了,或许是被抓回医院了。 “然而终究,这一切都是我的猜测和狂想……我需要确凿地知道,有这样一个事件。而且,我的故事中,还有一个谜团没有解开。那就是你出生那年导致家破人亡的悲剧。悲剧,在这个世界上太多了,怎么猜都可以,怎么编都合理。所以,我决定去寻找更多的线索…… “从线索最多的绿瞳入手。两条关键线索:螺丝刀,假眼……所以我上网搜索这两个关键词的新闻,我找到了。而且我发现,这二十年前的旧新闻,是解开剩下的谜底的钥匙……” 电脑屏幕上文字无情地跳动着。 “丈夫挖出妻子眼睛”。 她被丈夫的哥哥介绍给现在的丈夫。然而在婚前,她被丈夫的哥哥多次强奸,结婚时已有身孕。而他敢怒不敢言,因为哥哥比他“有出息”,权势比他大得多。他把气撒在了她身上。女儿十几天大,她还在坐月子时,他要求和她上床被拒绝,暴怒之下,他拿起一把螺丝刀,把她的一只眼睛挖了出来。而他的哥哥、母亲就在外面漠然地听着她的尖叫。 最后她被送进医院,他被送进精神病院,还没有取名的小女儿失踪。 ——“我挖了你的眼睛,你出不去,你没得活,就我来养你一辈子。” 莫凝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句话。男人恶狠狠然而声嘶力竭。 庄海犹豫了片刻,轻声然而又决绝地继续说道:“看看我们上面的分析。” “绿瞳,就是被挖了眼睛的李玉。挖眼睛的工具是螺丝刀,因此她看见螺丝刀会尖叫。 “莫东,无疑像极了自称是你父亲的男人。他眼睁睁地看着妻子被哥哥欺凌。他的权利被哥哥压迫。他被妻子拒绝。他的女儿是妻子和自己哥哥的骨肉。他的心里充满了挫败感。因此他从精神病院逃出来,杀害了欺骗你的人,找到你,想让你承认你是他的女儿,这样他会感到自己胜过了一直压迫自己的哥哥,消除他的挫败感。你一拒绝他,他就狂性大发,无意识地用上了征服妻子——或者征服妻子未遂的手段。 “而那个王胜辉告诉我们的人,那具尚未确认身份的尸体,难道不就是莫东的哥哥莫安吗?他的口袋里有你的地址,无疑是他调查来的。他想找机会认你为女儿。这个自私的人,把女儿扔在孤儿院里,等她长大了才来做一个得来不费工夫的父亲。无疑,莫东在杀害莫安时,打听到了你的地址,跟踪着你,直到你一个人在黑暗里…… “而绿瞳和那个男人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与我们的猜测,与新闻中他们的身份完全吻合……他们是夫妻,当然认识对方。她想杀他,因为他挖走了自己的眼睛,还想毁掉她的女儿。 “而你,凝,确实是你眼角的那颗痣让你的母亲认出了你,所以她会为了不吓到你,在走向你时,拿掉了发光的假眼,会问你的名字,会反复咀嚼你的姓并且颤抖——事件发生时你还没有名字,她也只能认你的姓。也是为了保护你,她动了杀害自己丈夫的念头……她害怕他会不停地纠缠着你,最终毁掉你……当她看到他想要强暴你的时候,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于是她追上去,告诉他自己是谁,要求第二天和他会面,并且点头满足了他的要求——恐怕是摘掉假眼——然后,了结这件事……杀了他。 “但却被我搅了。”庄海闭上眼睛,轻吁一口气。 ——像是编的故事,最终证明合理……合理到残酷。 莫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所有的一切不啻狂风暴雨。 “那……我的妈妈呢……她在哪里?”最终,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十三 她死了。庄海发现她的时候,她躺在冰冷的地上,一只空洞洞的眼窝里似乎可以荡出回声。法医说,她是摔跤时砸到了后脑勺,脑组织损伤而死的。那只假眼在她摔倒时掉落,静静地瞪着低矮的屋顶。她的手和胸口布满了新生的红斑和水疱,那是皮肤接触氯仿后留下的痕迹。一只和庄海手中氯仿瓶一模一样的瓶子,被小心地藏在枕头底下。 莫安的身份被确认。莫安死亡现场的凶器上有莫东的指纹。莫东被逮捕。然而由于他患有精神病,很可能会重新被送回精神病院治疗。 莫家的人证实了莫凝、李玉、莫东和莫安的关系。在二十年前的事件发生后,莫安把小莫凝藏到了孤儿院,打算大了以后再认领。李玉出院后去找过莫安,但在莫安的威胁恐吓之下,她崩溃了,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然后开始以捡垃圾为生。 不知道她的绿瞳是怎么来的。然而,庄海在她堆满垃圾的屋子里发现了一个废旧的涂料罐,里面装的曾是夜光涂料。在屋子的地上,他们也发现了大片夜光涂料的印迹……他猜想,或许是某天,她捡到这罐夜光涂料,却又失手将它打翻,泼在了衣服上。而假眼,或许就如同她死前摔倒时那样掉了出来,掉进了打翻的夜光涂料里。这涂料干后无法擦去。而她,常在夜里捡垃圾,她便成了人们口中绿色的鬼魂。
十四 他就这样坐在母亲的腿上,然而,不再是大海上唯一的岛屿。 雾气在退潮。他站了起来——从母亲的腿上。 他感到了无力的拥抱在试图挽留自己。他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她一脸的惊恐。 “不要去那里!你忘记了吗?我跟你说过的,这周围,都是吃人的鬼!他们……”话语突然噎住,母亲看见了孩子稚嫩的面容上悲悯的神色。这神色让她的意识轰然崩塌。她甚至听不见孩子对她说的话。 ……这周围并没有什么鬼……你只是想占有我,靠我的恐惧,把我留在你的身边…… 她的记忆就像一块破布突然被点着,燃烧……是的,地位显赫却冷若冰霜的丈夫,津津乐道女儿的富贵却从未关心她的父母,病魔缠身的自己……自己是被那些人,不,那些吃人的鬼害的! 她所拥有的,仅仅是怀中的孩子而已…… 她没有做错什么,她只是想把孩子永远留在身边——就像莫东只是想把自己的妻子永远留在自己身边,让自己不再是被玩弄的木偶。就算以妻子的眼睛为代价。 ……一定要留住我,在你身边,你是这么想的……一直到死……不,连死后也是…… 她的眼前燃起熊熊大火,就像飞机失事的那一瞬间。就像他从执紧螺丝刀,逼近妻子那一刻起,他想要保护的一切——包括自己的自尊,终于在自己的懦弱下完完全全地失去。 ……你占有我,是为了救赎自己,然而却毁灭了我们…… ……失去你以后,我在这世上战战兢兢……把每个人都当作敌人,于是缩在了自己的壳里……不敢保护别人,也不敢面对自己…… ……可是现在我要走了。 话语和身影决绝地切断,像利刃砍过的一瞬间。 ——我不怪你。 ——然而,我再也不会在噩梦里看见你了。庄海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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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间汽车吼出饥饿的鼾声
空气是受惊的马。现在,我坐在鲨鱼的胃里
夜晚恩赐我以灿烂的米糠
《明亮的困境》· 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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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推理之门 Tuili.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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