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z520(宇喜多政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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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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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年04月25日23点50分 |
三无闻言心下陡然一惊,但不露声色,继续道:“施主可详细道来。” 月夜应过,道:“昨夜子时过后,在下见立花殿从本丸外来;片刻,又见田中人龙殿在本丸外走动……” “施主忠勤是在什么时辰?”三无再问。月夜道:“昨夜亥时忠勤至今晨寅时。” 三无“哦”了一声,垂目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道:“月夜殿,辛苦了,您可以回去了。只是切记此事不可外传。” 月夜恭谨行礼答应,遂转身离去。三无却立于茶庭门外,半晌方缓缓叹了口气,终于将那纸书信揣入怀中,向庭中走去。 却说紫式见三无与江户川偕去拜见赤军,自己独自留在庵中看守。那断掌横卧山道盆中,血迹斑斑,着实骇人;紫式又不敢离开,便随口背起《百人一首和歌集》中的诗句,只是心乱如麻,哪里静得下心来。紫式口中吟诗,双眸却屡向门外,可惜文雅和歌,于她口中全没了意境。 此时已是午后,阳光正盛,茶室周遭树林荫翳,倒也清凉。紫式额上却微微冒汗,手中兀自握着十字架,全身紧绷,眼神不时划过那断掌,却又马上移开。如此相持了大约两柱香的辰光,茶室外忽然“嗒嗒”脚步声作响,一人行至门口。紫式闻声先是悚然一惊,待定睛细看后随即暗自长舒一口气,如释重任,原来来者正是白羽入道三无。 “紫式殿,有劳相候。”三无甫进茶室,先鞠一礼。紫式回礼,脸上血色缓和了不少,道:“大师可见到馆样?” 三无坐定,略一点头:“大人已准和尚经手此事。”他走路走得乏了,拿起身前茶碗,咕咚咕咚将茶水一饮而尽,全然不顾茶道所谓“品茗”之意,这名品遒柴肩冲,倒给他来解渴。紫式也不以为忤,默然再添上一碗,待三无再饮而尽,方问道:“那么大师准备从何处着手?” 三无放下茶碗,脸上微露难色,对紫式道:“此事了无头绪,甚是难办……紫式殿,可否将昨晚情景,再说一遍给和尚听?”紫式应过,随即开始讲述起来。 原来昨日自戊时发了请柬给三无和尚后,紫式便开始准备茶事用具,待取下釜来送到梅井处清洗时,已是亥时过半。然后紫式将釜以棉布擦拭,置于墙边晾干;此间离去汲水,此时釜中空无一物。因途中遇着家中师范浅井悠,两人皆是近江人,平素交好,不免闲聊了几句。等紫式取回水来行至梅井,方听梆子敲了九下,正是子时。紫式行至廊下釜旁,忽见一人,初时吓了一跳,然后才发现原来是岛津家使臣立花清司。立花因立嗣之事,也是彻夜思虑,夜不成寐,故尔出来散散心,刚巧于此处遇见紫式。两人交谈片刻,立花便离开茶庭,自回本丸居所;紫式则将清水注入釜中,捧入茶庵中来。其后整理了大约一个时辰,等一切妥当,回房休息时方过丑时。今日紫式清晨去山中神社寻花,不曾来过茶室,直至三无来访。 听罢紫式叙说,三无闭目沉思一阵,抬头问道:“施主何以断定离开茶室方过丑时?紫式道:“我房中本有一南蛮座钟,回去时正是一点一刻。”三无又问,“这茶室可曾落锁么?”紫式微摇首,道“茶道之意,重‘和、静、清、寂’四字;这茶庭之内,茶室之中,皆以此意境与世相隔,不需锁匙之物加以禁锢。因此并无一锁。”三无站起身来,向周围环视,茶室本就只有两张榻榻米大小,又无甚器具家什,一目便可了然,并无异状。他又走出门外,围着茶庵转了几圈,回屋后眉头依旧紧琐,也不坐下,压低声音问道:“立花殿离开你以后,你可察觉到釜内有何异状?”紫式咬唇蹙眉苦苦思索半天,最终还是摇摇头,轻声道:“不曾察觉…” 三无闻言,再问道:“除了立花殿,施主昨夜还曾在釜旁见过其他人么?”紫式答道:“不曾见过。” 三无露出遗憾神气,拿起那断掌细细端详。此是左手,手掌颇大,指短且粗,指甲整齐,虽经过烹煮,依旧可见指肚与食指边缘有老茧痕迹,皮肤虽糙,却无疤痕可查。紫式见三无如此,不由得将脸别过去,口中默念“上帝保佑”,心中不禁一阵嫌恶。三无看了又看,末了长叹一声,道:“和尚当年一介武夫,于那修罗场见过死伤无数。以经验而断,此掌当是断于昨夜……只是经过烹煮,手掌血渍断口已然混沌,不然和尚自信可以断定出砍于昨晚几时。不过这断口齐整,倒可肯定是利刀割的!” 但凡女子,皆好想象。紫式听到“砍”“割”几字,不由想象起手起刀落,血流如注之景,脸色又差了起来。三无见状,连忙收起话头,宽慰道:“和尚糊涂,紫式殿乃清雅之人,实在不该听这些的。”紫式缓了缓精神,勉强笑道:“大师但说无妨,此事发生在在下的茶室之中,在下亦当陪大师调查到底。”说罢鼓起勇气,双眸直视三无手中那物事;如此集中精神,心中恐惧感倒渐渐淡了下来。三无见紫式决心已定,便接着说道:“以紫式殿的叙述度之,此手只有在你去取水之时、理罢茶室离开到我来此地之间,两个时段才有机会落入釜中。换言之,只有昨夜亥子交时与今晨丑时至辰时,方可使人趁虚而入……而后一段时间茶庵并未落锁,人皆可入,这可就难办了……若说是交子时候投进去的……”说到最后,声音已渐不可闻,三无似乎已是自言自语。 紫式试探着倾前问道:“大师可是怀疑立花大人……”三无闻言猛一抬头,眼神盯住紫式;紫式吓得赶紧伏身请罪道:“在下只是失言,只是失言。”三无左右看看无人,压低嗓音说道:“此事万万不可乱猜,立花殿要被主上立嗣,如今地位微妙,我观家中诸人反响不一。施主若随意妄言,和尚听了,倒没什么,若是别人,只怕是祸事临头哇。”紫式头触地板,神色甚是惶恐。 三无于是宽慰道:“紫式殿不必如此惊慌——”于是自怀中掏出书状,正待张口,殊料肚子却先“咕咕”地叫了起来。这时两人才想起来自早上茶会以来,滴米未进,如今如何不饿? 紫式本来惶恐,见状却不禁莞尔;微微一笑便站起身来,道:“不如让在下为大师准备些斋饭吧。”三无随手将信放进怀中,拍了拍光头,笑道:“罢了,罢了。和尚我本来是粗人,难得来城一趟,于这日光膳食并不怎么赞赏,倒是颇怀念町内小吃。紫式殿,若有雅兴,不若与和尚到城下町买些素民烧来大快朵颐一番如何?”话音才落,房外梆子忽然“梆梆”响过六声,已是酉时了。 下午的阳光略微有些刺眼,清晨泼洒在街上的清水早已蒸发干净,只余下一片白痕。道路两侧各类店铺鳞次栉比,四周尽是叫卖喧哗的声音。 三无和紫式来到一处小摊前,只见那是个用石头砌成的大灶,约有半人之高,长约四尺,宽八尺,里面密密麻麻的倒插着香鱼,待得灶火烧旺,便插入灶中;由于穿鱼的竹签比鱼长约五寸,插入之后,整条香鱼便在火焰之上,渐渐染成金黄之色。那摊主又在鱼身上抹了些盐,稍顷一缕香气便在几十步之内飘拂开来。 紫式掏出铜板,买了几条递与三无。三无接过,先尝几口,慢慢品味,然后笑道:“自和尚出家之后,已许久未曾尝到这般鲜美的素民烧了。”紫式正欲答话,突然间似乎望见了什么,眉头募地蹙了起来。 三无一愣,正要转头,鼻中却突然闻到一股极浓烈的熏香之气。那香气与周遭烤鱼味道混杂在一处,竟化作腥臊怪味,着实难闻。三无不禁伸出手来,欲掩口鼻,却听得紫式道:“远上殿,幸会——” 而后便是一个略尖的嗓音道:“啊,是紫式啊,哼——” 三无好容易待到那股异味稍稍散去,终于缓缓回头望去。只见身后正立着一高挑男子。此人着一身葱绿色直垂,却在外面罩一件樱色十德;面上涂满白粉,一张大嘴上胭脂鲜红仿若滴血;两道眉毛修饰如柳叶,却掩不住周围以镊子拔过的青痕。三无陡见此人,险些将口中素民烧尽数喷了出去,忙以手掩嘴,低头闷笑。 那人见三无背对自己,又是个和尚,也没去理会,径自奚落紫式道:“听说你现在是茶道奉行啊?——一身黑衣,怎么看都像是在居丧嘛!” 三无听到这里,口中宣一声佛号,转身对那人道:“如此说来,施主一脸白粉,莫不是在演狂言么?”竟噎得远上无话可说。 紫式见远上脸色忽红忽绿,还未答话,三无又道:“远上施主许久不见,真是越来越俏丽了。”随即抬起头来,半带微笑,直视其面。 远上闻言,一见竟是三无,双目猛然圆睁,面色刷地变白,呆立半晌,突然高昂起头,不发一言地自二人身旁快步走过,径自离去了。三无瞥一眼远上背影,因笑道:“和尚与远上恶交甚久,方才见那他于刹那之间几番变脸,倒愈合忍法之道啊——不过此人一贯貌似山精狸怪,怎么会担当师范之职呢?” 紫式苦笑答道:“远上殿原是下州山忍,以野狸为师,擅长追踪和变身之术。馆样迁往下州后,他举族前来投效。只为其山野气太重,因而聘为客卿,这些大师都是知道的。最近馆样说客卿之制,不合礼法,才改易为家中师范。” 三无点头,感慨道:“和尚平素最爱跟他恶言相讽,互打机锋。自出家后,此等娱乐倒少了许多。”边将余下几条鱼吃完,边对紫式道:“适才前田殿信中言道,方才他召来门吏相询,昨夜到今晨并无可疑人物出入日光,想必那凶犯与尸首必还在城中某处。只是此事不能外泄,前田殿不好做彻底巡查。” 紫式听到“尸首”二字,有些恶心,但总算勉强压住;放下口中香鱼,继续听着。三无咽下一口鱼,接着说:“方才骑马物头月夜殿说他值夜时,曾看到过两人经过,一者便是立花殿,想来是遇见你之后回房休息去了;二者则是田中殿……” “田中人龙大人?”紫式有些惊讶问道。三无点点头,道:“是啊——和尚与他也算是旧识了。当年曾与之在京畿对阵,败于此人。后来他出仕本家,和尚常与其议论军学,出家后便没了来往——田中殿气宇轩昂,容貌雄毅,确为人中之龙呐!”言罢双目微眯,似遥忆昔年戎马之事。 紫式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道:“在下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近日家中立嗣一事,据说田中殿反应最激,几至当殿直呼立花殿为萨贼!两人如今恐怕是势同水火!” “哦?有这等事……”三无皱起眉头,家中情势,看来远比他估量得复杂,“这两人既然不合,却又在同一天晚上深夜而出,未免太过巧合……莫非月夜殿看错了别人?” 紫式听罢,沉思半晌,终于道:“依在下愚见,应当立刻找到田中殿相与询问,然后再作打算。” 三无赞同道:“和尚亦正有此意。”于是二人便沿路往一之丸而来。 距离城门口尚有几十步远,二人耳中便闻得一阵争吵之声。紫式听得几句,忽然面露惊异之色,急行几步,赶在三无前面,就往城门处跑去。 三无见状也加快脚步,片刻间到得城下,目光所及,却见两人正在争吵。其中一位头戴乌帽,身着樱色直垂,是个年轻武士;另一个却身穿类似僧衣的黄色长袍,生得金发碧眼,竟是南蛮的传教士。 只见那年轻武士满面怒气,手指南蛮教士,大声道:“你们这些吸血鬼,假借我主耶稣基督之名,压榨上帝子民——我以我主之名蔑视你们!——” 那教士也面带不忿神色,却仍然强自隐忍,只是不住地以生硬的日语道:“你们才是被魔鬼迷惑了心志,主的使者,神圣的宗座定会藉着我主的神威惩罚你们——” 那年轻武士闻言大怒,伸手就要去扯教士的衣领;忽听一声音喝道:“藤堂殿,请住手!”不禁一愣,却见紫式急步插到二人中间,挡在那教士身前,直视年轻武士,质问道:“藤堂殿,天主教教士素与殿下之抗议宗并无瓜葛,殿下为何如此出言不逊?” 那藤堂双眉一轩,冷然道:“罗马宗座本就是地狱恶鬼,只要是上帝子民,就理应得而除之;你如此袒护魔鬼的爪牙,便是助纣为虐!” 紫式眉头紧皱,面色苍白,凝目反驳道:“在下知藤堂殿是抗议宗信徒,殿下口口声声指天主教是妖道邪说,但于在下这天主教信徒眼中看来,那马丁·路德和卡尔文等人才是真正的异端!——虽然如此,但天主教与抗议宗在本土各地传教,各自相安无事,从未发生过什么冲突。藤堂殿又何以如此恶语相向?” 三无见双方争执不下,正要上前劝解,却忽见城门内走出一人——正是留守居江户川。 那年轻武士望见江户川缓步走来,整张脸便沉了下来,双唇紧闭,两拳暗握,一动不动地立在城门口。紫式转头瞧见江户川,连忙行礼;江户川点头,示意紫式和那传教士退下,自己却走上前来与那年轻武士直面相对。 那年轻武士一言不发,半晌只是大力扭过头去,鼻中“哼”的一声;江户川也不生气,只是淡淡微笑,道:“想是藤堂大人在日光哪里受了委屈,来寻这传教士出气吧。”藤堂听着江户川说话,几次想要反驳,却都无从开口,只得杵在地上,一张脸涨得通红。 江户川见状,缓缓眯起双眼,笑道:“如此在下便失礼了。”说着就要转身,却突然瞥见三无立在不远处;他微微一愣,随即低首示意,然后唤过那教士,与紫式行过礼,互道“愿上帝保佑你”,便自离去了。 三无目送江户川及那教士入得城门去,又看那年轻武士愣了半晌,终于猛一顿足,转身闷头快步而去;这才走上几步,到得紫式身旁,问道:“那位武士可是本家中人?” 紫式摇摇头,道:“那是城中的武者奉行藤堂薰莳。他原是上野豪族子,出仕播磨前田家,前田家分裂后,回上野继承家业;途中遭遇到馆样的关东侵略军,为了避免伤亡遂降于日光。藤堂殿为人风雅,精通丝竹,晓畅经籍,是家中新人中之能者。只是他信奉抗议宗,而江户川殿信仰天主教,因此素来不睦……” 三无微微颔首,低头兀自沉思。紫式见状遂道:“大师不用为这种事情费神了,现下最紧要的是找到田中殿将事情询问清楚,解决断掌一案。”三无闻言笑道:“施主说得是,倒是和尚分心了。”于是便与紫式向一之丸中而去。 那田中人龙之宅邸位于一之丸东首,当日三无与紫式到得门前,叩门相问,却怎知田中并不在宅中。三无于是向杂侍询问,乃知田中自昨日晚间出门之后便未曾返抵家中。三无一听之下,不由得便把眉头紧紧皱将起来。 谢过杂侍,两人沿路折返。紫式见三无一言不发,遂小心问道:“大师,这……”正自揣摩用词,忽见三无加快脚步,向前直行。紫式心下疑惑,但仍提步紧跟。 片刻间两人行至一处宅院,只见门上木牌刻着“月夜”二字。三无唤出杂侍,吩咐两句。那人点头进到门内,不多时,便见月夜飞雪急步走出门来。 见门口立的乃是三无,月夜便欲行礼;三无急忙拦住,也不待月夜开口相问,便压低声音道:“和尚此来只为昨夜施主忠勤之事——”见月夜面露惊讶之色,遂又道,“施主曾说立花殿回本丸后不久,又见田中殿于本丸外行走,是么?”月夜沉默点头。三无略一沉吟,再问,“当时正值深夜,想必灯火昏暗,施主可确定自门前走过的是田中殿么?”月夜闻言抬起头来,双目直视三无,郑重道:“在下确能断定昨夜于本丸外走动的是田中人龙殿——田中殿虽未走近,但在下的确见得其面孔,且家中再无一人有如此宽大身形,所以断不会错!” 三无听罢,默然半晌,终于谢过月夜,转身走下门口矮阶。紫式方才一直在门旁等候,见三无转过身来,忙移步上前,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欲言又止。 二人遂沉默前行,走得数十步,三无突然开口道:“紫式殿方才可是想对和尚说什么么?” 紫式点头,缓缓道:“听月夜殿所言——似乎……”三无接过话头,续道:“似乎那凶嫌便是田中人龙殿——”紫式猛转头,看向三无,问道:“大师可能断定?”三无叹一口气,慢慢摇头道:“所有线索,都将矛头指向田中殿;不过和尚总觉得似乎还有哪里没弄清楚……”沉默了一会儿,忽伸手在头上打个爆栗,自嘲道,“看来和尚仍是修行不够,这般疑神疑鬼,全不象开悟之人。”紫式边听边思索,只是蹙眉不语,等到三无语毕,方低声道:“在下也有不妥之感……但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被害者之尸身,难道田中殿竟是在割下其手之后携尸而逃?”三无闻言苦笑道:“施主所言甚是,和尚也全然不解其中道理。况且以和尚对田中殿的了解,此人实乃战场上一员猛将,直面万千敌军而神色不变;平日里行事亦光明正大——若说他与人争吵乃至动手,和尚自是不会惊讶;但说他暗地杀人,且手段如此凶残,和尚决然是万万不信的……” 两人边走边说,不觉来到了二之丸城门前,此时城中梆子声响,七下过后,已是戌时。紫式正往前行,听到梆子声,猛然间想起一事,不禁“哎呀”一声,叫了出来。 三无见状忙问道:“施主何事惊慌?”紫式回过神来,忙对三无道:“大师见谅,在下身有要事,需得先行一步——明日即要举行迎接立花殿之茶会,在下身为茶人,担当此次茶会之半东,现在就要到寂庵去做准备——”三无微笑点头,道:“施主既然有事,便请速去,莫要耽搁。”于是二人相互行礼告辞,紫式便独自向本丸去了。 三无立在城门之外,一时间亦无事可做,于是信步踱来,心中兀自沉吟,不知不觉已过两道城门,来到三之丸内。此时太阳已然偏西,天边尽头隐隐渗出一抹粉红之色,与近处的蓝天交相辉映;远方山峦叠嶂处,尽是郁郁葱葱,间或浮云飘渺,入眼便成朦胧。三无驻足眺望,凝目沉思,正感慨处,忽瞥见一人急步向自己这边跑了过来。 三无待他行近,仔细端详,发现却是前田家看门的杂侍。那人望见三无,急忙停步,咧嘴笑道:“原来白羽殿已经过来了——我家大人正找您呢。” 三无一愣,随即对那人道:“既如此,便烦劳施主在前引路吧。”那人急忙点头,殷勤相陪,率先向前田宅邸走去。 到得院内,三无也不等下人引领,径自穿过回廊,来到书房门前。只见前田正端坐其中,手捧《太平记》,静心阅读。 三无见状,遂宣一声佛号,迈步进入室内。前田见是三无,忙放下书册起身相迎。两人寒暄已毕,按主客之礼各自落座。前田便开口对三无道:“在下请白羽殿过来,为的是两件事:这第一件,是要为白羽殿安排住处,这日光城内原也没有寺庙,白羽殿又是出家之人——如若不嫌弃,便请先住在寒舍吧。”见三无低首相谢,忙也欠身回礼,顿一顿,又道,“这第二件事嘛……”三无插话,笑道,“第二件事自然便是就断掌一案询问和尚进展如何了——”前田亦面露微笑,答道:“正是。见大师神色明朗,想必已有所收获了?”三无闻言,敛容道:“和尚四下察访,确已有些眉目。”于是便将搜索得来之线索告与前田。前田边听边点头,但闻三无推理田中为最大凶嫌之时,终于长叹一口气,闭起双目,蹙眉摇了摇头。三无见状,也不询问,一时间室内静寂无声,只闻得窗外隐隐传来飞鸟啼鸣。 晚风拂过,树叶摇曳,借着落日的余辉投射在隔扇的纸张之上;些微凉气在室内盘旋,烛台上的灯火忽高忽低,跳跃不定。 前田垂目沉默片刻,终于开口缓缓道:“白羽殿自从剃度出家之后,久居东照宫,这城中事务,自然也不放在心上。却不知日光之内,早已诸多变故……” 三无听前田之言,略略思索,然后问道:“前田殿说的,可是主公立嗣一事?” 前田闻言一愣,随后点头苦笑道:“正是——看来此事早已是传得满城风雨了……”顿了顿,忽然抬起头来,沉声道,“但这不过是家中纷争之药引罢了。” 三无陡然一惊,瞪大双眼,低声重复道:“家中——纷争……?!”前田默然,半晌复开口道:“不错,现下家中实已分为两派……”说着摇首叹息,终于向三无道出了个中原由。 原来自赤军氏平定关东以来,兵事益少,家中众多战将,便少有用武之地;而文臣一派则纷纷抬头。初时因有前田、猿芝等武将派家老震慑,双方之势尚能相持;但时日一长,文臣愈为赤军所用,家老之职,渐被架空,终至只余高位,实权却无。因此猿芝秀吉一怒之下,便自回己城居住,从此不问政事;前田绯雨虽努力维持两派平衡,奈何今昔势迥,回天乏力,只得眼看着武将之势日衰而文臣气焰愈长,终于闭门著书,少涉政务。 三无闻言眉头渐蹙,待前田语毕,遂开口问道:“原来有这等事,前田殿,家中文臣甚众,不知哪几位算得上名人?” 前田略一迟疑,但仍答道:“以留守居江户川为首,下有佑笔三浦信辅一党,并武者奉行藤堂薰莳等人,皆是文官中的精英,平素里相互交结。” 三无一听之下,不禁“哦”的一声,语气惊讶,似有什么不解。前田见状,遂问道:“白羽殿可是想到了什么?” 三无微微苦笑,答道:“和尚哪有什么可想,只是听前田殿所言,那武者奉行藤堂薰莳乃是文臣一派;但今日和尚却见他与留守居于城门外争吵,这……” 前田闻言略点点头,向三无道:“白羽殿有所不知,此两人同属文臣,又同信切支丹,却生出许多事来。” 三无想了一想,插话道:“是因为留守居信奉天主教,藤堂殿信仰抗议宗吗?” 前田见三无问得认真,不禁微微笑道:“大师倒看得明白,但却并非为此。那两人之不睦,表面确是为了教派之争,但事实上……”话说至此,却突然停住不谈,拉转话锋,向三无道,“白羽殿可还记得今日所遇之三浦信辅?” 三无点头道:“记得。那三浦殿甚懂礼仪,为人恭谨,倒是个人材啊。”前田闻言但笑不语,半晌,终于略微探身,压低声音道:“那白羽殿又是否知道,主公也有意传位于三浦呢?” 三无闻言大惊,不由得身往后仰,猛吸一口凉气,双目紧盯前田;前田亦凝目相视,慢慢敛起笑容,归位正坐。三无刚想开口相问,忽听廊下脚步声音,片刻一女声道:“大人,饭菜准备好了。” 前田闻言应道:“知道了,端进来吧。”门外侍女轻声应答,便将食案捧进屋来。 待得侍女行礼退出,三无尚在兀自沉思;前田也不说话,只是端过碗,吃起饭来。三无亦伸手举箸,却是食不知味,半晌,终于沉声道:“前田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前田看了看三无,便放碗停箸,缓缓道:“那三浦信辅为人机警,城府颇深;出仕不过数月,已深得主公喜爱,竟连黑云也送将与他——白羽殿,您应该知道,这黑云乃是主公家宝,非家主不能骑乘。主公此举,意不在立嗣,又在什么?!”顿一顿,又道,“那三浦本为江户川下属,原又是他亲自提携,关系自不一般……” “所以前田殿便劝主公以立花清司殿为嗣,以制留守居。是么?”三无不待前田说完,便冷然插话道。 前田点头,直视三无双目,肃然答道:“大师慧眼,在下不妨明说。不错,在下确是支持立花殿。白羽殿可知,现下文臣派不仅把持内政,连商贸也揽于己手!——那江户川平造勾结南蛮西班牙天主教势力,垄断航海地图,令他国无从进入。在下几次欲与荷兰、英吉利通商,都被他暗中指使海贼在近海将船击沉,落得个血本无归……” 三无听得前田之言,又问:“西班牙既是信奉天主教,那英吉利与荷兰便是信仰抗议宗了?”见前田沉默不语,遂再道,“如果和尚猜得不错,前田大人通商在先,藤堂殿与留守居不和在后。大人借重藤堂殿通商,只怕是醉翁之意吧。” 夜幕渐深,冷风吹过;灯芯尖上的烛光不禁一个激灵,蜷紧了身形。昏暗的光亮之下,室内的人影募地模糊起来;食案上饭器的漆壁为烛光所照,映出些许冷凝光芒;已然泛凉混浊的酱汤汤面之上渐渐拼凑出扭曲的面孔,仿佛浮世绘上的饿鬼一般,须臾间,却又消逝不见了。 前田望着三无,片刻后终于微微一笑,点头道:“白羽殿果然机警——但在下不过是旁敲侧击,借力使力而已。想那藤堂薰莳年少气盛,又兼家学渊源,自视甚高。见三浦如此得宠,早已心下不服;又与江户川素有教派之争,因此即便在下不加诱导,也早晚要与文臣派反目成仇。”说到此叹了口气,续道,“只是他心高气傲,不知韬晦之道,今日与留守居争执,日后只怕不能为我所用……” 三无在一旁看着前田面露遗憾之色,也不搭话,只是冷然相望。半晌,方开口道:“前田殿,按您所言,这拥立立花殿为嗣,也是反制三浦等人么?” 前田闻言一怔,继而双眉一轩,正色道:“正是——立花殿睿智持重,才艺兼该,理该为嗣,白羽殿此言何意?” 三无微扯嘴角,道:“和和尚只是在想:若立花殿为嗣,则自前田殿以降,诸班武将具可扬眉吐气,那么田中殿又为何要与立花殿公开争吵呢?” 前田慢慢摇头,叹道:“原来白羽殿连此事都知道了——那实在是因为田中太过固执,以为立花殿既非赤军旧部,又无武功,不配作赤军家少主——但是……唉!”他重重一声叹息,终于不再言语。 三无垂目沉吟,片刻低首行礼,道:“和尚久不居城中,于这些派系纷争,全然不知。今日有劳前田殿相告,实在感激不尽——”前田见三无行礼,忙倾身伸手去拦,扶住三无双肩,热切劝道:“白羽殿,您也是日光老臣,当年勇冠三军,威震关东。若您能向主公进言,则——”三无却是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低头再拜道,“和尚是方外之人,早已不理这些俗世政务。这日光城在和尚眼中看来,与那山中一抔黄土无异。出家人只拜菩萨,不拜君王。阿弥陀佛——”前田闻言愕然,终于松开双手,慢慢回归原座,半晌,方低声道:“在下失言,大师勿怪……”三无打个哈哈,再拜道:“前田殿宽心,此类闲谈,和尚不过是春风过驴耳。”前田起身道:“天色已晚,在下等下还要去拜望立花清司,失陪了,大师请回房歇息,明早可一同至本丸,参加茶会。”三无行礼拜谢。 当下前田唤过杂侍,送三无去客房。三无出得书房,正摸得江户川所赠令牌,由是观之,怕也是他欲笼络三无之意,想到江户川在三无、前田、主公面前皆是笑容一片,心计之工,颇令人叹服。时已入夜,三无仰首,只见月色皎洁,群星闪耀,当中一条玉带,蜿蜒曲折,横亘夜空之中。清风袭来,吹起衣袖,三无负手仰望,终于长叹一口气,随杂侍向客房去了。 翌日,日光城本丸。 比邻馆主宅邸,有一片竹林。晨光和煦,流水清浅,走在林中,耳边闻得鸟雀啼叫,衣上或有凝露霜滴。前田与三无在林内行得十数步,便见层叠翠竹之中,隐隐现出一道门来。 穿过大门,越霰零路,便是外露地之小茅棚。两人一路缓步前行,距茅棚尚有数步,便见贵人石上已立一人。前田远远望见,便低声对三无道:“那位便是立花清司殿。”三无默然点头,留心细瞧,只见那人身着一件藤色直垂,外罩青色十德,身材高挑,面容清秀,行为举止,颇有几分公卿风范。当下二人到得茅棚跟前,前田先上一步,对立花清司笑道:“立花殿,您来得好早。”立花转过头来,亦是微笑回道:“在下所住离茶室不过一墙之隔……这位可是三无大师么?” 三无一楞,连忙合十道:“和尚正是。”前田奇道:“立花殿可是与大师有旧?”立花含笑摇头:“‘甲信第一勇士’之名,早已远播九州,在下虽未见过,亦听闻白羽大人出家静修,法号三无。大师仪表堂堂,蔚有英气,想必曾为骁将。又今日茶会,非重臣无缘参与。日光之中,既是重臣,又为高僧者,舍白羽殿而取谁呢?” 前田听罢笑道:“立花殿好眼力!”向三无微一点头,眼神意味深长。三无见立花举止雅致,谈吐机智,也是暗暗赞叹。三人闲谈几句,便坐在长凳之上,静赏庭景。便坐在长凳之上,静赏庭景。 不多时,只听林中木屐声音由远及近,客人们陆续到来。三无心下默数,共有四人,乃是佑笔头岩乃川、武者奉行藤堂薰莳、忍术师范远上青里和文辞师范浅井悠。众人于是又再行礼,随即落座等候主人出现。 三无望着茶庭内外的班驳细竹,心中兀自思虑:看来此次茶会所邀之人,职位皆在师范以上——但何以惟独不见留守居江户川呢?正沉吟处,忽听茶庭外脚步声音,忙转头看去,却见一年轻武士正自竹林中向这边走来。 三无初时只觉此人看来面熟,稍一琢磨,猛然记起原来竟是城中佑笔三浦信辅,便不禁向身旁的前田绯雨扫了一眼,却见他亦正向三浦直望过去,目光深沉,面上并不带一丝表情。 片刻三浦来到茅棚之前,向众人各行默礼。三无自是低首回礼,却微偏头偷眼向两旁看去。只见立花起身还礼,面带微笑;前田只是微微颔首;藤堂却梗起脖颈,脸向一旁转去;那远上一面行礼,一面殷勤让座,浅井一言不发,也随着站起身来。三浦略作推辞,便在藤堂身旁坐下。三无见众人反应,只是暗暗记在心中,正待仔细思考,却见赤军长胜已自茶室往中门来了。 赤军先往石制洗手钵中注入新水,然后便立在斗笠门内,等候客人。于是立花清司率先起身,到得门前,向赤军行过默礼,便往内露地而去。三无等人在后跟随。 取竹勺洗过手,众人便来在茶室门前。但见这寂庵建在一处水池边上,周围树木环绕,那粗细枝干与屋檐相连,使这茶庵竟似与山木合为一体。众人立于庵前观赏片刻,便踏飞石自小入口进到茶室之内。 这寂庵共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小,临池一侧隔扇全开,让人能够尽情欣赏庭内池中的美景;壁龛中挂一幅短册,上有两行竖书,写的是“恕道安民是为和,忠诚勤勉是为敬,澡身浴德是为清,洞彻生死是为寂。”乃是骏河名士今出川公艺所作;下置一伊贺陶瓶,内投桃花一枝。 众人向挂轴行礼完毕,依次坐定。片刻,便见赤军自另一门入,主客互相行礼,而后赤军先向前田道:“怎么不见江户川?”前田遂答道:“在下昨日晚间拜访留守居时,他已然不在家中,想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因此出城去了吧。”赤军点了点头,不再说话。立花于是开口道:“在下久闻菊亭公书法委实了得,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只是这短册所书之言,倒颇有武家风韵——”赤军听了微微一笑,答道:“清司有所不知,这所书‘和敬清寂’四字之意原本是我之言,后托菊亭公写成短册,才裱为挂轴的。”立花不禁连连赞道:“不愧是赤军大人,气度果然不凡。”众人亦点头称是。 须臾,赤军行礼退出,又携炭斗入茶室,开始添炭。待众人观赏过香盒后,再次退出,半东方端食案进入。 三无见紫式依次为客人端上饭菜,最后到得远上面前。远上对她斜眼相睥,一副轻蔑神色。三无正欲说话,耳边忽然传来“扑通”之声,似有什么物事掉落水中,于是便向前田道:“前田殿,您可有听到什么?” 前田低声答道:“确实听到——”刚要往下说,忽听远上“哎呀”一声,指着池面叫道:“那是什么?” 三无闻言便转头望去,只见池面之上,随水波流动正漂过来一件事物。日光之下,池上波光粼粼,宛如碎金,煞是好看;却见那事物浮上浮下,到得离岸十尺左右,终于不再近前。紫式离池最近,便探身去瞧,忽然间惊叫一声,手指池面,颤声道:“那是、那是……”随即猛回头,冲三无哑声低喊,“大师……田、田中殿——” 三无心下猛地一惊,忙起身急步上前,到得隔扇边,向池中望去,只见池水之上漂浮着的,竟是一颗人头,其面目五官尚未腐烂,赫然便是城中铁砲组头田中人龙! 众人大惊之下,皆奔到隔扇之前,掩口相望,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半晌,前田绯雨终于强自镇定,向众人道:“各位请先回座,在下这就去报告主公……”语调微颤,话毕后退几步,转身出茶室而去。 众人这才各自归座,尽皆面色惨白,不发一言。远上跌跌撞撞行至座位旁,呆立半晌方猛然坐下,却不慎碰翻了食案,那酱汤连同碗器便一齐倒扣在他裙裾之上。 远上嘴里骂一句粗口,伸手抓起碗来,却突然一声尖叫,双眼翻白,当场昏厥过去。众人正惊诧处,忽见赤军与前田开隔扇进得茶室;他二人见远上晕了过去,正要询问原由,却在看到远上裙上之物后倒吸一口凉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原来随酱汤汁水一齐倒在远上腿上的,竟然是一只血丝斑斑、肉屑尚存的手掌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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